一连数日,小五子天天夜里去看望老挑水夫。她觉得他肯定需要她。老人枯瘦如柴,已经挑不动那一对大木水筲了,他几乎整夜整夜地咳嗽,带着尖厉的痰音,她担心他随时都会憋死。她夜晚去为他盖被子,为他烧点开水。老挑水夫终于相信这孩子并无他图,就是为了照料他才来的。于是他们相识了。在之后的几个月,老人和两个孩子相处得像祖孙,甚至有了一些家庭的感觉。小五子和小号子仍每天出去讨饭,以往是随讨随吃,现在不了。他们把讨来的饭菜带回来,由老人给他们用锅热一热,有时还能从饭铺里讨一点残剩的肉汤骨头,那时他们就像过年一样高兴了。老人也尽其所能,刮刮缸底贴几个糠面饼子给他们吃。
那一年冬天到来的时候,老挑水夫终于不行了。
他躺在床上拿出所有的积蓄给了小五子,说这些钱本来留着做棺材的,你们留着用吧。我死后就用床上这张炕席卷卷,请人把我埋了就行了。就埋在这附近,我卖了一辈子水,别让我离开井。
两个孩子大哭。
小五子央人用他的钱买下一口薄棺,在城墙根把他埋了。毕竟老挑水夫卖水多年,居民中还有些热心人,小五子倒也没太为难。
自然,老挑水夫的茅寮就成了两个孩子的住处,小号子做了挑水夫。老人留下的两个沉重的大水筲,成了他谋生的东西。那一年,小号子刚满十二岁。
小五子去四季春做丫头是三个月以后的事,那时正是春暖花开的季节。
四季春管吃管住管穿。
她知道那是个不干净的地方,也知道那里的女人在做什么,但她挡不住诱惑。
小五子饿怕了,也跑累了。
当时谁也没有料到,这个小要饭的日后会成为小城最有名的妓女。
七十年后,小五子已是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婆,牙齿脱落了,头发还剩稀疏的一缕,但她仍然每天梳洗得很整洁。天易为了寻访她费了很大周折,最后在小城北关的高台子上找到她,那是个埋死人的地方,唯一和她为邻的是小号子,小号子也八十多岁了,两人各住一座小院,几乎互不来往。天易问她当初你为什么去那种地方呢?小五子笑笑,说开始是为了自己,后来是为了别人。天易就有些不懂,说老人家你能不能说详细一点,小五子瘪瘪嘴,说怎么详细你想知道我一生经历了多少男人?喏,你看这几捆布条子,一个布条子就是一个男人。天易吃一惊。那时小五子正摆弄几捆洗得干干净净的布条子,怕有几千条呢!天易有些发窘,说老人家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后来怎么是为别人呢?
小五子沉默了一阵子,叹口气说你不懂,说了你也不信。于是天易不再问。
后来天易又多次去看过她,那时天易正在小城上中学,因为离家太远,星期天就不常回去,然后就到处转,似乎在寻访某些和外祖父有关的或者和外祖父同时代人的生活陈迹。天易每次去看望小五子,都见她在摆弄那些布条子,要么洗干净挂满绳子晾晒,其实那些布条子很干净不知被她洗过多少遍了。要么用布条子编成各种玩具小动物之类摆得满屋都是,要么用布条子归拢起来坐在屋当门数数。她常常数着数着就数糊涂了,然后从头再数,而且不厌其烦。天易相信她的记忆力在衰退,但你随便拎起一根布条子,她都能说出一个人的名字来。
一根布条子就有一个故事。
和她同时代的男人,很多都在她的故事里,偏偏潭生不在里头。天易没有发现外祖父和小五子有什么瓜葛。小五子也说,潭掌柜没上过我的床。她对潭生的印象很深,她说潭掌柜一表人才,在当时小城的男人中是最出色的,她似乎仍在为他没上过她的床而遗憾。她说潭生的心都在一个山西女子那里。
潭生的桃花渡烟馆开张不久,认识了一位山西商人。这位山西商人姓长鱼叫长鱼公子,三十多岁,风流倜傥一个人物,满城人都叫他长鱼。据说长鱼家从山西来此经商已历九世,一直做药材生意。到长鱼公子手上,生意就不止药材了,紫砂、古玩、丝绸、金器,什么生意都做,只要能赚钱。前几年还贩过几次马匹,小城大街小巷忽然有许多马在跑,惊得人乱窜。那时长鱼公子骑一匹白马哈哈大笑,就像一位将军。
长鱼公子行踪不定,往来于山西、河北、内蒙、兰州、江南,有时是为做生意,有时就是游山玩水。隔些日子回小城来,也就是暂住一时。在小城他有一座独院,由表妹玉佩玉瑶住着,他多数时候是泡在四季春的。三百年前,四季春酒楼就是由外地客商创办的。那些来小城做生意的外地人,开始是不带家眷的,只是单身往返,在小城不免寂寞,就合伙创办了这座名为酒楼实为妓院的去处,作为消遣休闲之地。长鱼公子吃住在四季春,在当地人看来并没有什么不妥,那地方本来就是蛮子落脚之地。当地人把外来客商统称为蛮子。
长鱼公子生意做得活络,花钱也如流水。老长鱼在世时,看儿子日后不会是本分生意人,就在山西老家为他娶了妻室,置了一些田产,以为进退之据。很多年后,天易研究这段历史时惊奇地发现,那时人为商为官都爱在老家买些田产,作为最后的立足之地,实在是一件耐人寻味的事。
长鱼公子很自信,他相信他比父亲更会赚钱,事实上后来他赚的钱比那个老药材商人要多出十几倍。但他同样能花钱,他认为赚钱就是要花的,拼死拼活赚了钱放在那里叫守财奴。
妻室在山西老家,他乐得一身轻快,父亲去世后更是无人管束,游山玩水,交朋狎妓,真叫挥金如土。他在小城的家因为久不居住,到处长满荒草,大白天黄鼠狼乱窜。玉佩姐妹俩住进来时,用了很多天才把荒草拔净。玉佩、玉瑶的父亲是个穷秀才,和老长鱼是表兄弟。老长鱼看他潦倒,就把他从山西老家请来为他管管账,收入虽不丰厚,倒也能维持一家人生计。如此过了十几年,老秀才在老长鱼去世不久突然中风也过世了。秀才娘子弱不禁风,哪经得住这个打击,携两个女儿流落外乡之地,回老家去没有田产,住下去又没有指望,一年不到也撒手随老秀才去了。
幸亏长鱼公子热心,帮着把老人葬到西关外的蛮子林和老秀才合了坟,然后把玉佩、玉瑶接到他的家。那个小院反正闲着,权当找个看院子的,又请个老人做些杂工住进来,主要是为玉佩姐妹俩做伴。衣食自不用发愁,都由长鱼公子供着。
这一切安排妥帖,他又无影无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