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不祥的预感。
一连数日,小城不断出事,东关高家宅子夜间起火烧了半条街,数间店铺被抢,西关张家闺女被人掠走,一个街头露宿的女乞丐被人奸杀赤身裸体扔在街旁的水沟里。挑水夫小号子凌晨挑水,正碰上女乞丐被人强奸,他大喊一声你们干什么就提个扁担冲了过去,被人一脚踢掉两颗门牙,当场昏了过去。事后小号子回忆说,他影影绰绰看到有七八个人,全都破衣烂衫的。
那些天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没有皇上怎么得了!
半个月后,一支军队开进城来,虽说衣帽不整,却也浩浩荡荡。队伍中间,一个满脸疤痕样子凶狠的将军骑一匹黑马,披一件斗篷,在士兵簇拥下极威严地穿过大街,一直走进洞开的县衙门去了。
城里不少人都出来看热闹,这支军队的到来,说明小城又有人管事了。有人管事总比没人管事好。过去小城人对县衙门从来没有好印象,走过县衙门口,就像走过老虎身旁似的有些发抖。但这十几天的经历,却又让小城人觉得有个衙门还是需要的。被人管着不舒服,没人管好像更不舒坦。他们正是带着这样的心理来到大街上,对这支莫名其妙的军队表示着谨慎的期待。
当那个丑陋的鬼脸将军经过面前时,一些老年人突然觉得似曾相识,他们互相用目光探寻,努力回想什么时候见过这个人,这个人肯定在小城生活过,好像是很遥远的事了。就有人试探着小声说,该不是几十年前的那个流浪儿鬼子吧?那时他和小迷娘一帮流浪儿整日呼啸来去,搅得小城鸡犬不宁,老人们突然醒悟可不就是他!当年鬼子当兵许多老年人都记得的,此后便多年没有音讯,怎么突然带了一支队伍回来?这么想着的时候,老人们就转脸往城外的蛇塔上看。小迷娘的故事老人们说道了几十年,她曾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其中有的还曾是小迷娘的相好。但她在蛇塔里隐居了几十年,从来没人见她出来过,他们就老是等待她出来,老是说着她的故事。他们已经没有新的故事,也不会再发生新的故事,他们和小迷娘的故事就成为永恒的记忆。他们记忆中的小迷娘永远是光彩照人的,而且随着岁月的流逝更显韵味无穷。如果说年轻时的小迷娘是一朵带刺的极富挑逗性的玫瑰,现在的小迷娘就是一坛深藏的琼浆了。他们时常说起她,时常默默地注视着城外那座蛇塔。小迷娘在小城消失了几十年,但在他们心里却一天也没有离开过。那座黑黝黝的神秘的蛇塔,已成为他们衰老的生命中唯一的一片绿色。
小迷娘是他们的年轮,是他们的底色,是他们的骄傲,是他们的失落,是他们共同的期待。他们时常用夸张的语气述说着小迷娘的风采,并因此而对年轻人的嘲笑进行反击,他们有理由因为小迷娘的存在而对今天所有的女子表示不屑。当年小迷娘野性的挑逗,柔软的腰身,圆圆的小屁股,坚挺活泼的奶子,早已凝定在他们日渐混浊的眼睛和干枯的手指上。他们希望能在有生之年和她重聚,他们无数次焦急地望着那座塔在心里说小迷娘你咋恁沉得住气你啥时出来阎王爷在催俺们你知道不知道俺们都在等你!
鬼脸将军的到来,让小城的老人们如见故人,时光一下子倒退了几十年。他们隐隐感到小迷娘要走出蛇塔了。
凌晨,小城还在沉睡中,小号子已挑着沉重的木水筲沿街走来,扁担被压得像一张弓,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小号子头发蓬松着,好像永远都是如此,他穿着单薄的衣裳,脚踏木屐,在青石老街走得哒哒响。
“送水啦——”
一声尖细的吆喝在蒙蒙寒气中颤抖。
就有门打开,居民招招手,小号子就挑水直送进院子去,不久挑着空水筲出来,急急忙忙咣咣当当直奔北街外的双泉井。双泉井在北城墙根下,是小城有名的井,两眼井连在一起,仅一步之遥,但井水却是一苦一甜,东边一口是甜井,西边一口是苦井。甜井的水是甜的,苦井的水是苦的。
这还不算奇怪。
奇怪的是小城居民吃水一般不吃甜井水,却爱吃苦井水。
苦井水泡茶做饭有一股沉郁的苦香,余味绵延,即使用它烧野菜,也会有奇特的香味。而且常吃苦井水的人,一般不会生病。小城井虽不少,但去苦井挑水吃的人家却很多。那些官衙大户,都有专门的挑水夫。小号子挑卖水的对象则是一般百姓家,那些距苦井较远或者虽近却无人挑水的人家,都对小号子特别欢迎,反正买一担水也用不了几个钱。但聚少成多,小号子的收入虽不丰厚,倒也日日有进账了。当然小号子很辛苦,晚上送水要到半夜,第二天四更前又要起床,一送又是一天。他从十二岁开始挑卖水,至今已有五年了。
甜水井里的水特别清亮,喝在口里甜丝丝的,但过不大会儿就会拉肚,故而没人愿意喝它。甜井水也有绝大的好处,用它洗衣裳特别干净,去污漂白,且有一股好闻的花香。最妙处是年轻女人用它洗澡,浸在里头滑柔柔的,香甜甜的,洗过后肌肤嫩白光鲜。小城的年轻女子都喜欢用甜水洗澡。但一般穷人家女儿没这工夫,对皮肤也不怎么爱惜,十天半月洗一次仅是为了干净。用甜水洗澡最多的是大户人家女子和青楼女子,她们有的是时间,就时常洗。让人烧一缸热水,脱去衣裳浸在里头慢慢泡慢慢洗,一张皮肤就养得娇艳粉嫩,晶莹如雪。
这些天,小号子的生意特别好。
这座小城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还活着,天不黑家家关门闭户,原本自己挑水吃的人家,不少也把水筲放在门前,等小号子送水了。小号子没日没夜地挑水,浑身骨头像散了架,可他高兴。他从来没有赚过这么多钱。
四季春的女子们用水,大都由小号子送。
小号子愿意送,因为送水时可以抽空看看小五子。
四季春虽说是妓院,却也是老字号了。三百多年间,老鸨和妓女不知换过多少茬,四季春却永远春色满园。这里的女子淘汰率很高,人过二十岁,差不多就从良嫁人了,接替她们的是更年轻的女孩子。
小五子来到四季春时,才只有十三岁。
那时她是个小要饭的。
小号子和小五子相识在要饭的路上,那时他们都才八九岁。
那一年秋天将尽的时候,小五子脏兮兮地闯进村头一个废弃的车屋。当时天正下雨,她是进去躲雨的,却发现车屋角落里躺着一个半死的男孩,身上盖一件蓑衣,一脸污垢,眼睛微闭着只露一点白,样子很吓人。小五子从小在外头流浪,胆子很大,上前试试他的鼻息,有一点灼人的热气,说明还活着。就把他从地上吃力地抱起来,放到那辆破旧的太平车上,重新为他盖好,又用她的讨饭碗在外头接了点雨水喂他。小男孩咽下水,喉咙里有了一点声音。小五子很兴奋,她觉得她能救活他。
在这之前,小五子曾救活过几个要饭的老人,他们都是因饥饿寒冷致昏,她就为他们讨要吃的,生火取暖,居然让几个老人死而复生。从此小五子就特别留意那些濒死的讨饭人,她从中获得极大的乐趣。你想啊,一个人要死了,你又把他救活了,多好啊!为此,她时常在身边存一点讨来的剩饭,以备不时之需。那年头荒村寥落,年景不好,讨口吃的实在不易。但小五子以此为乐,出没在村头、车屋、破庙,看到有乞丐蜷缩在地上,就赶忙跑过去看。那人一动不动,小五子赶忙掏出她的糠菜窝窝,掰下一小块就往他嘴里塞,那人几乎没嚼,喉结一动就吞下去了,张开嘴还要。小五子很惊奇,说你还活着啊?那人睁开眼,怒冲冲说你这孩子好不懂事你盼我死啊!小五子转身逃走了,心想这人怎么这样,装死,怎么能骗人呢?这样是不对的。
但小五子到底善良,还是到处救人。
那次她把小号子救醒后,两人就再也没有分开过。一连二三年,一块讨饭,一块睡觉,一块玩耍。多数时候,他们都处在饥饿状态,瘦得皮包骨。尤其小五子,原先一个人时还好混,带上小号子就有了拖累。男孩子食量大,又不经饿,要点吃的都由他先吃,小五子处处让着,俨然一个小姐姐。有时小五子饿得头发昏就坐在地上歇一阵,或者从河沟里捧些生水拼命喝,喝得光想呕吐,不大一会儿一泡尿又撒出去。小号子不知底里,老是抱怨她尿多。小五子也不生气,说小号子你转过脸去我又要撒尿了。小号子就转过脸去,说老尿,老尿!小五子尿完了,提上裤子,说走吧。两人又赶路。
他们从这村到那村,毫无目的。有时就在野地里转,挖些野菜,偷点庄稼,被人捉住了就挨打。挨打时小号子就遮住小五子,说你打我吧是我偷的你不能打我姐。小五子推开小号子说你打我吧是我偷的你不能打我弟弟。两个孩子争着挨打,有时就让人心软了,叹口气走开。但也有心肠硬的,索性两个一块打,打得鼻青眼肿。
再后来,他们一路流浪来到这座小城。
他们是无意间发现这座小城的,原以为是个很大的村庄,就试探着走进去,伸头探脑的,发现这里的路、房屋、人的穿戴都不一样。
比之荒村和旷野,这里是繁华锦绣之地了。
这里是另一个人间。
这里人不种庄稼,不纺线织布,但他们照样吃得好,穿得好。街上有许多衣帽整齐、花枝招展的男女,也有衣着破旧的普通居民。但即使衣着破旧,也都打着整齐的补丁,而且干干净净。另外还有许多店铺,卖什么的都有,看得两个孩子眼花缭乱。
他们觉得这是个奇怪的地方。
小五子一下子就喜欢上这里了。她对小号子说咱们不走了,咱们也做城里人。小号子说这里好讨饭吗?小五子说有人吃饭就有讨饭的地方,再说咱们也不能老讨饭,得找点事情做。小号子说有啥事让咱们做,小五子说看看再说,人家有事做咱们就会有事做。
小五子显得很自信。小号子却有点慌张,从小在泥土里滚爬长大,他不怎么喜欢这铺满石头的路和拥挤的房屋拥挤的人流。他更喜欢乡间的土路和草房。他说小五子咱们还是去乡下吧,小五子说不。乡间太空旷,她跑累了。最主要是她看中了这里年轻女人穿的衣裳。她是在四季春门前看到的。小五子已到了喜欢衣裳的年龄。
在城里讨饭并不比乡下更容易。
在乡下讨饭,人家有就给一点没有就说没有,没人训斥你。但在城里就不一样了,城里人要么不给,给了也要数落你一顿,骂你懒骂你脏骂你是小偷什么的,你都得忍着。城里人不厚道。
他们在街头露宿了几天,白天到处转悠,被城里的乞丐们打了几次,他们说你们滚出城里去,这是俺们的地盘。最初的几天,小五子和小号子几乎没要到吃的,他们到哪里就有城里的乞丐跟到哪里起哄。
但小五子坚持不走。她说就不走!小五子很执拗。
后来他们在城墙根下找到一个废弃的庵棚,总算有个落脚之处了。
庵棚旁边不远的地方就是双泉井。
双泉井旁边有一座茅寮,茅寮里住着一个老挑水夫,年纪很大了,每天早晚挑水去街里卖,走路摇摇晃晃的,好像随时都会倒下。小五子就很注意,她想这老人快不行了。不知怎么的就有点兴奋,她好久没有救人了。
那天半夜里,她悄悄去了老人的茅寮,蹑手蹑脚。其实老挑水夫醒着,人老了夜里睡不多。他知道旁边那个破庵棚里来了两个小乞丐,没怎么在意,他已经没有精力管闲事了。小五子猫腰走进庵棚,老人并没有吱声,他只是有点纳闷,这孩子够胆大的,半夜潜进来干什么?想偷东西?他不怕她偷,他没有什么可偷的东西。那时一缕清冷的月光照着她单薄的身影,老挑水夫有些可怜她,人真是穷坏了饿坏了,这么小的孩子正是贪睡的年龄,却半夜爬起来寻吃的。他忽然记起床边的小破桌上还有两块芋头用碗盖着,他相信这女孩子肯定是来寻吃的,他想坐起来告诉她碗底下有两块芋头,可又怕把她吓坏了。你想这夜深人静的,突然从床上坐起一个人来,告诉小偷说碗底下有吃的,大人也会吓坏的。老挑水夫想想不妥,就睡在那里没动,而且他也想看着这孩子究竟想干什么。小五子进来后,并没有东张西望搜寻什么,却一直走到床前站住了不动,似乎在听什么声音。老人先是屏住气不敢喘息,小五子也就站着不动,极有耐性地等待什么。老人终于憋不住猛然咳起来。这下子小五子松了一口气,转身就要出去,却忽然又转回来,伸手悄悄为老人拉拉被子,又掖掖好,才又蹑手蹑脚走出去,猫一样轻。
屋里静极。
老挑水夫仍在纳闷,这孩子敢情是怕我半夜里死了来照看我一下的?他不大相信这个判断,无亲无故而且又是这么小的一个女孩子,怎么可能呢?老人孤鳏一生,几乎没经历过任何亲情,对他来说这个世界永远都是凉冰冰的。他不关心别人的死活,别人也不关心他的死活,现在突然一个陌生的孩子进来为他扯扯被子,足够让他大睁眼躺到天亮了。
白天,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抽空观察两个孩子,没有任何特别之处。那个男孩子爬到城墙上掏了两窝麻雀,两人弄了些柴火烧着吃,吃得嘴巴都是黑的。吃完了就倚在城墙根下晒太阳,一边嬉嬉笑笑说什么,一副无忧无虑的样子。
到底是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