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爷总是很悠闲的,他的客栈先是请顺子和玉子夫妻经管,后来就索性卖给他们,自己仅经营这个饭庄了。饭庄的生意够他花的了。其实饭庄的事他也从不动手,全由伙计们干,他只当甩手掌柜。他时常坐在那张靠窗的桌子前向街上寻热闹,比如醉汉比如狗打架比如迎亲送葬比如荡着奶子穿街的女人,他总能找到可乐的事。这时街上正有一个女子在青石板上滑了一跤,衣衫飘忽间哪里闪出一截白,三爷就呼噜呼噜笑起来,说你看你看咋不小心呢?
这时三爷不经意回转头,忽然看见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走进店堂,就有些惊奇。小城人三爷差不多都眼熟,这年轻人的确没见过,看他风尘仆仆的样子,大概是从远路来。三爷立刻对他发生了兴趣,三爷对任何陌生的不熟悉的物事都有兴趣,几十年间小城那些熟悉的人物故事已经叫他发腻。
年轻人拣一张空桌坐下,把兽皮丢地上,开口就要一坛酒四斤肉,伙计吃一惊说客官就你一个人?年轻人抬眼看住他说怎么,就对伙计的吃惊有些不解。伙计回头看了三爷一眼,三爷使个眼色那伙计赶紧准备去了。
三爷坐得离潭生很近,就在侧面,但他没上前打招呼,他想从容看看这个后生。三爷喜欢对他的客人在没认识之前先猜测一番,他同样认为是一件有趣的事。那时潭生伸个懒腰重新坐下时就稳如泰山威威势势了,三爷看他身架直在心里喝彩,满城也没见过这样一位沉甸甸的后生,坐在凳子上似一架山不动不摇不左顾右盼,就是两眼盯住桌面似要盯出两个洞。这人从哪里来,过路的还是有事到此?那一卷兽皮颇让人费猜,三爷一时很难确定他的身份。三爷呷一口茶,又看住他。他喜欢上了这个后生。
伙计送上酒肉,潭生没把酒往碗里倒,抱起坛子咕咚咕咚就喝如牛饮,一坛酒四斤,只两气就底朝天了,这才摸起筷子吃肉。三爷和伙计都看得目瞪口呆。他们见人喝酒也见得多了,却没见过这样喝法。不大会儿几斤牛肉也被潭生风卷残云一样吃得精光,就像半年没吃饭一样。
付账时,却没钱。
潭生起身从一卷兽皮里抽出一张雪白的狐狸皮,抖抖尘土往桌上一丢就要离开,没话。
三爷坐不住了,起身叫住他说喂你别走。他走过去拿起那张雪白狐皮,手指感到的是细腻柔滑,毛茸茸如一团云絮。三爷几乎倒抽一口冷气,这张狐狸皮漂亮得叫他吃惊,他知道这种白狐狸皮在世上是极为罕见的,几斤酒肉远抵不上它的价钱。
三爷又说一句:“后生你别走!”
潭生已把其余兽皮搭肩上,侧转脸说:“怎么?”
三爷说:“不怎么。拿上你的狐狸皮。”
潭生说:“我没有钱。”
三爷说:“没有钱也不能用皮子抵押。”
潭生说:“这张皮子抵不上酒钱?”
三爷笑道:“不是这话。我是说这张皮子太珍贵。”
潭生也笑了:“没错。实话说这张皮子能换你半座酒楼,放这里我只是抵押,日后我会赎回去的。”
三爷说:“我当不起。你还是拿上吧,万一我这里丢了不好说。”
潭生说:“我信得过你。”
三爷说:“还是拿上吧。”
潭生说:“喝酒不付钱总不是个事。”
三爷说:“不就一坛酒吗?我不在乎。”
潭生说:“你不在乎我在乎。还是把皮子放你这里。”
三爷说:“你我素不相识,你就不怕我昧下这张皮子?”
潭生笑道:“你不会。”
三爷哈哈大笑:“也好!只要你信得过,我会保藏好的。”
潭生背起兽皮出门时,三爷又追问一句:“要不要我帮你找个客栈?”
潭生说:“不必。”
三爷后来才知道他叫潭生。
但他不知道潭生是谁。
三个月后,潭生送来一张请帖。原来他从一对老夫妻手里买下一家烟馆,那天开张请三爷光临。
三爷没觉得太意外。
三爷去了。
三爷问他:“你哪来的钱?”
潭生说:“我没花钱,赊的。”
那天开张并不十分热闹,小城商界还没有把他看成一个人物。本地商家几乎没人理睬,尽管他也送了帖子。但几家外地商会都送了贺联,虽然头面人物都没去。
三爷是唯一到场祝贺的大掌柜。
三爷和潭生成了忘年交。
三爷佩服这小子能干。
三爷问过潭生家在哪里,潭生不说。潭生笑笑说,我家远呢。这等于没说。从第一天见到他,就知道他从很远的地方来。
三爷问他那些兽皮哪来的。潭生笑笑,知道这老头还是想问他的来历,就说三爷放心,那些兽皮都是家藏,不是偷的抢的。三爷就有些窘,忙说潭生你多心了,三爷只是好奇,并无恶意。
小城没人知道潭生的来历。
这个来历不明的年轻人,很快成为凤凰城最出色的生意人。他好像天生一副商人的头脑,他的生意一路顺风。自从他的烟馆开张,不到两年时间,小城其他三家烟馆全都倒闭了。
他的“桃花渡烟馆”成了独家。
在此后二十多年的时间里,潭生像生意场上的常青树久盛不衰。方圆几百里内,“桃花渡”烟丝成为所有烟民的爱物,抽过的人不想再抽其他的烟,没抽过的抽一口就放不下,本来没烟瘾的闻到了就会上瘾。就是因为“桃花渡”烟丝,这一带的烟民队伍在成倍地扩大。
潭生财源滚滚,很快成为小城首富。
城北七里铺,潭生买下数千亩良田,造了一座庄园。
这时,他已骡马成群,儿女成群了。
潭生离开三爷家时天已很晚了。
他喝了不少酒,但没有醉。
潭生没有醉过,潭生的酒量深不见底。
但潭生平日不嗜酒,十天半月也不喝一次。他不馋酒,偶尔喝一次也是因为应酬。喝酒像凉水一样,喝酒就失了情趣。
潭生也不抽烟。
开烟馆而不抽烟,满城人都说奇怪。别人问及,潭生笑笑,说光闻烟味就够了。这话也说得过去。但总有人觉得这里头有名堂。有人干脆就说桃花渡烟丝里掺了大烟土,这传言已有很多年了,但没人能证实,也没人去追究。因为连县衙门和所有有身份的人都抽桃花渡烟丝,而且是非桃花渡烟丝不抽的。潭生当然也知道那些传言,可他并不理会,更不辩白。
潭生甚至也不喝茶,多好的茶叶都不喝,渴了就喝白开水,用碗。夏天则干脆从缸里舀一瓢凉水一气畅饮,和伙计没什么两样。别的掌柜手里常端一把紫砂壶,而且把紫砂壶换成金银嘴,壶身上镶上黄铜箍细细把玩,几乎成为一种身份的象征。
潭生没那个排场。
潭生几乎没任何嗜好。
潭生淹没在小城居民中只是个平常人。
但所有的人都知道他是个不平常的平常人。
他的财富像他的酒量一样深不见底。
小城忽然传开一个惊人的消息,说皇上被撵下龙庭了!先是有一些学生娃打着纸做的小旗子在街上游行,胡乱喊着什么,同时有一些老年人跪在大街上朝北磕头痛哭流涕,更多的人跑到街上看热闹,大都神色慌张。
隔天夜里,县衙门方向一片呐喊声,把小城人整个都惊醒了,但没人敢去看个究竟。天明有消息说,监狱里犯人全跑了,县衙门的人也跑了。当天三爷憋不住好奇,就去看了。这地方过去森严得很,大门口也不让停的。三爷伸头探脑一阵子,确信大门无人看守,就闪身进了衙门。里头果然空空荡荡,人影儿也不见。三爷七拐八拐,进了一道小门,里头都是监狱,大白天黑咕隆咚的,一股潮霉之气扑面而来。三爷捂住鼻子站定,眼睛渐渐看得清了,就继续往前走,伸手摸到一根铁棍,心里绷得紧紧的。他走过一间间牢房,全都洞开,地上有些砸烂的脚镣手铐,三爷掂起一挂,凉森森沉甸甸的,又赶紧放地上。地上有一摊摊黏糊糊的东西,他估计是血。这时哪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三爷头皮一紧,忙循声找去,走过三间牢房,在一间半开的牢房里,发现一个蜷缩的人影。三爷抓紧手里的铁棍,说你是谁!那人没有回答,呻吟却停止了,只两只眼烁烁地盯住他。三爷和那人对峙着,也盯住那人,渐渐看清这是一个女人,头发搭在胸前散乱着,身子像是裸着的。
三爷不怎么怕了,一步步挨近去,果然是个女人,三四十岁的样子,浑身一丝不挂,缩靠在墙角打哆嗦,显然她很冷。三爷说你怎么不走人家都跑啦,女人说老爷我犯了死罪哪敢跑,三爷说你犯了啥死罪。女人说我把俺男人杀了。三爷就有点不高兴,说你为啥杀你男人你怎么能杀你男人呢,女人就哭起来说俺妹妹来走亲戚,俺男人夜里把她奸了,俺妹妹才十三岁。三爷又高兴起来,说那男人该杀你没犯罪。女人说老爷你说的是真的,三爷说啥真的假的县衙门的人都跑了犯人也都跑了你还傻蹲在这里干什么,赶紧跑吧。女人说你看我光个身子咋往外跑呀,三爷说你的衣裳呢,女人说让别的女犯剥去了。三爷这才明白她不是不想跑是光着身子没法跑,就说你等一会儿,我去帮你找些衣裳来,说着就往外跑。三爷跑回家拿了些女人衣裳又转回来,交给那女人说快穿上吧,就有些气喘吁吁的。那女人千恩万谢,接过衣裳说老爷俺咋报答你啊就把俺身子给了你吧,说着就往三爷怀里凑,三爷赶紧后退摆手说不要你报答快穿上衣裳跑吧。那女人穿好衣裳又给三爷磕个头慌慌张张逃走了。三爷也随后溜了出来,在县衙门里碰到几个街上的痞子,正忙着往外抢抬东西,三爷都认得的,躲开了赶紧出门去,心想这些小子也太胆大了。
晚上,三爷把潭生请到家喝酒,说到自己的见闻,非常兴奋。他有什么事都爱给潭生说说。他真是十分惊叹皇上的动静,北京那么遥远,龙椅一搬动,这里竟会炸狱,不得了!三爷连说不得了!三爷并不是革命党,但三爷爱看热闹,而且兴致不减当年。潭生喝着酒,说三爷你真是好兴致。三爷却叹口气,说要说呢,皇上被撵下龙庭也不是什么好事,龙椅总得有人坐,龙椅就那么一把,天下那么多人,不是要动刀枪吗?这是个愁人的事。
当三爷坐在潭生对面说着他的担心的时候,潭生真是觉得三爷可爱极了。那时他一杯杯喝着酒,就有些把不住自己了。三爷的酒量其实有限,他那几两酒的量硬是陪客人陪出来的。几十年间,小城有头有脸的人物走马灯似的,从凤城饭庄穿堂而过,但三爷还是三爷。来的都是客,客人喝到半拉时,三爷就亲自送一壶酒上去,那时手里还有一串冰糖葫芦。酒是送客人的,不收钱,凡是有些脸面的人来喝酒,三爷都会送上一壶,以示恭敬。冰糖葫芦则是他自己吃的。三爷从走进小城那天,就爱吃冰糖葫芦,几十年下来,老三熬成三爷,嘴里的鱼腥味就没有除净过,只有冰糖葫芦能压住那股从腔子里泛出的腥气。三爷陪客人小坐一会儿,浅饮一杯,便适时告退。他知道不来不恭敬,坐久了也会招人烦。客人们都知道他不能喝酒也就不勉强,大家客套一番,三爷拿着他的冰糖葫芦,就摇摇晃晃下楼去了,大家就笑他像个老小孩。没有鄙视他,但也没人重视他。三爷不在乎。他并不想让人重视,被人重视了就会被人算计。三爷不想算计人也不想被人算计,于是他摇着一串冰糖葫芦在小城安然过了几十年。
潭生离开三爷家,并没有急于回烟馆。夫人和孩子们平日都在七里铺住,烟馆就是他和伙计们住。烟馆的事,潭生不让家里任何人介入,只他一个人掌管。七里铺庄园名义是夫人掌管,实际上都是儿子二阪操持,他很放心。二阪是个能干的角色,兄弟们都听他的。潭生有八个儿子。
潭生唯一不放心的是大儿子大阪。
大阪是两年前离开家的,他说要到外头求学。潭生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大阪是小城第一个到外头求学的人,潭生为儿子骄傲。其实小城要到外头求学的年轻人还有一些,但没有谁家能供养得起。大阪走后,一年多没有音讯,夫人在家急得哭,又是烧香,又是拜佛。夫人是后母,但夫人贤惠,潭生前妻留下的六个儿子,她像亲生一样疼爱。潭生嘴上劝她放宽心,自己心里也着急,茫茫世界,大阪能去哪里呢?他真担心他在外头遇到麻烦。直到半年前,大阪才捎来一封信,说是历尽艰辛,终于考上了北京清华学堂,信上说清华学堂是用“庚子赔款”办的,几年后还要到美国留学。潭生不知道什么是“庚子赔款”,但儿子能在北京上学并且日后还要留洋,这让他万分欣慰。他知道大阪会有出息。
现在潭生担心的是皇上被撵下龙庭,北京必定大乱,大阪还能不能上学,大阪会不会卷进去。皇城根下是个是非之地,大阪又是个不肯安分守己的人。担心归担心,潭生并不后悔当初放儿子出去,儿子大了,要干什么只能由他自己。就像当初自己走出桃花渡,没谁能拦得住。
是夜月色很好,全城静悄悄的,几乎看不到有人走动。但潭生知道这寂静中潜藏着极度的不安,没人知道事态会怎么发展。青石老街的铺沿下,时有一两个蜷曲的乞丐,听到潭生的脚步声,抬头看着他,又把脑袋藏在怀里。月光洒在青石板上,绽出一束束幽蓝色,就像山间石隙长出的一簇簇山花,似乎还有点清香。潭生恍若梦中,不知怎么会有置身山里的感觉。
他有点思念桃花渡了。
他记得离开桃花渡时,爹把他送到山口,爹说:“外头不好混就赶紧回来。”那天风沙很大,荒原一片迷茫。潭生走出很远了,回头看爹还站在山口。那时他心里有点酸酸的,但他不会回转。从下决心走出桃花渡,潭生就没打算再回山里去。可现在他真的思念爹娘了。
潭生有一种预感,他的生意快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