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天地月亮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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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八哥风一样跑出去,一会儿又转回来,悄悄的,她怕奶奶听到动静。马坡还有个老娘,常年卧床不起,却特别爱管事,儿子和孙媳相好,她早就有觉察,可她无可奈何。但只要让她听到动静,就会隔着窗户往外骂。八哥并不怕她,八哥在这个家当着七成家,可她尽量不去招惹她。八哥掩上门,脱了衣裳赤条条钻进马坡的被窝,说:“爹你快点,我今夜好好伺候伺候你!”八哥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龄,相比之下,马坡倒有些力不从心,毕竟五十多岁的人了。但马坡会玩很多花样,八哥每次都很满足。这一夜,他们像在庆祝什么,折腾了半夜都没歇手。八哥咬住被角直叫唤:“爹爹爹你真行啊!……”那时马坡正喘吁吁趴在八哥的大腿根上,嘴上湿漉漉地顾不上说话。

但是几天后马坡得到可靠消息:不准他买地!是方家远亲口说的,方家远说:“你凑什么热闹!上次王区长把你抓去,没让你蹲大狱就便宜你了,盘着尾巴过日子吧。”方家远并没有训他,只是规劝。上次马坡在镇压反革命时被抓走,没几天就放了。马坡没当一回事,这家伙有点马大哈。王胡子把他从县里领回来时是骑马去的,出关押所时马坡说:“王区长,你的马该打马掌了!”王胡子笑道:“拍马屁?”马坡说:“哪里话,你给钱就是了。”王胡子说:“你狗日的倒会做买卖,怪不得发成地主。”隔几天,王胡子到草儿洼,果然牵着马来,马坡就给他的马打了马掌。当然付了钱。马坡还是觉得很有面子。方家远不让他买地,马坡不太服气,就去老三界区公所找王胡子,王胡子阴着脸说:“你来干什么?”马坡就把意思说了,王胡子突然发起火来:“不准你买地!你们村长不是说了吗?”马坡有一种绝望的感觉,他实在想不通,也大声说:“为啥?”王胡子瞪着一双小眼,说:“不为啥!就因为你是地主!”马坡很伤心地回来了,马坡哭了。

土地买卖陆续成交。

柴知秋买了六亩,其中三亩是杨耳朵的地。而且买的全是死地。就是说一次买断,永远是他的了。草儿洼的人大吃一惊,他们知道柴知秋会买地,但没想到会买这么多!

杨耳朵本来想卖活地的,过几年再赎回去。柴知秋还在犹豫,天易娘说:“不行,要买就买死地!”在这之前,杨耳朵已两次向天易娘借过粮,天易娘都借给他了,她不能见死不救。而且那时她就看到他早晚有一天得卖地,杨耳朵的地全是好地,借粮给他就等于拴住他了,日后不好再卖给别人。天易娘在这点上是很精明的,她实际上一直在打他的主意。就像钓鱼,她放出去的都是钓饵,不怕你吞吃,现在她要收线了。

天易娘亲自去找杨耳朵,说:“杨大叔,你以前借我的一百斤粮,算我送你了。这回买地,该给你多少粮还给你多少粮。我只有一个要求,买断!”

本来有好几家想买杨耳朵的地,他还想待价而沽的。现在天易娘说到这个份儿上,杨耳朵就不好再说什么了。他现在忽然意识到这个娘儿们确实有心计了。但卖地对他来说,并没有当初马坡被人分地时那种扒皮抽筋的痛苦,卖了就是卖了,卖掉三亩,还剩五亩呢。况且这地本来就不是自己的,是白捡来的,三亩地卖一千多斤粮是白赚来的。一千多斤粮食,日他娘!放开肚皮吃吧!

杨耳朵很痛快地答应了:“中!粮食要现成的,不能拖欠。”天易娘说:“一手交粮,一手交地,放心!”

柴知秋另外又买三亩。本来他只打算再买二亩,这样家里还能剩一点粮食,凑合着度过冬天和春荒。但那三亩地是连成片的,也是好地,天易娘舍不得丢下,说:“都买下!”柴知秋说:“都买下你们娘几个吃什么?”天易娘说:“你别发愁,我自有办法。”柴知秋就有些狐疑,她有什么私房不成?就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到麦子下来还有差不多五个多月,几个孩子别饿死了!”天易娘说:“饿不死我就饿不死孩子,你别管了,买!”

这样柴知秋一共买了六亩地。

办交接那天,他拿到两张地契。家里粮食一口袋一口袋往外装,最后把粮囤扣过来倒得一粒不剩。萍儿大哭起来,说:“娘,咱们吃什么呀?”就抓了一把粮食不松手,并且喊燕儿和天易:“你们快来呀!”燕儿冲过去,用两只小手乱抓,抓一把就往衣裳口袋里放。天易没动。天易站在那里发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他觉得萍儿和燕儿像是疯了,像两只抢食东西的麻雀。姐妹俩还在哭着抓着,四只小手鸡爪一样忙乱不堪。在场的大人们一时都窘起来,两个孩子的哭声和举动让他们揪心。柴知秋突然从杨耳朵手里夺过口袋,大叫一声说:“不买地啦!”杨耳朵愣了,所有的人都愣了,看住柴知秋憋得紫红的面孔不知说什么好。

天易娘也愣了一下,眼里噙满泪水。

但她很快回过神来,抓住萍儿和燕儿一人狠狠打了两巴掌,两个孩子顿时大哭起来。天易娘不理,大声呵斥她们:“把粮食掏出来!”

所有的人都被这场面惊呆了,只见萍儿和燕儿闪着惊恐的眼睛,求助地看着爹。柴知秋气恼地看着妻子,却没敢再说什么。

“掏出来!”天易娘又叫了一声。

两个孩子哆嗦了一下,两只小手伸进口袋,慢慢往外掏,慢慢放回杨耳朵的大口袋里,脚下撒了一片,几只鸡抢过来啄食。柴知秋一脚把它们踢出去,鸡们惨叫着咯啦咯啦飞走了。柴知秋转脸蹲到一旁去了。

天易娘似乎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冲大伙笑了一下,抿抿散乱的头发,拎过口袋又交到杨耳朵手上,说:“孩子不懂事。杨大叔,你扛走吧。”

杨耳朵有点犹豫,说:“你们是不是再商量一下?”

天易娘说:“不用再商量了。”

她说得很平静,却透着不可更改的坚决。

当天晚上,天易娘又喊来张屠户,指着圈里的几只羊,说:“大哥,你牵去宰了吧。”

柴知秋说:“你疯啦?这日子还过不过!”

天易娘说:“他爹,你别生气。我是这样打算的,家里没粮了,我想带孩子们走亲戚去,在亲戚家住些日子,讨口饭吃,麦苗返青时再回来,这些羊不卖掉咋办?今年卖了,来年再买。”

柴知秋眨巴眨巴眼,没想到她早打算好了。原先他还以为她会带孩子去要饭呢。他相信如果真的需要,她也会去的。为了买地,她什么事都肯干,什么苦都肯吃。事到如今,柴知秋还能说什么呢。他知道她有不少亲戚,娘家本是大户,亲戚也都是富亲戚,有几家是地主,还有几家是中农,讨口饭吃也许不成问题。

柴知秋抽了一夜烟。

对躺在身边的这个女人,他真不知该爱她还是该恨她,一个女人怎么会有这么大这么硬的心肠。

第二天一大早,柴知秋拉过大青驴,把天易抱上去,又把装着五只鸡的一个筐子拴在驴背上。这几只鸡没舍得卖,天易娘说我带上它们,都下着蛋呢。天易娘挽着一个小包袱让萍儿和燕儿跟爹先走,自己逐一锁上屋门、院门。天易娘长舒一口气,家里空了,囤里空了,院子里也空了,一个活物都不见了。但她心里不空,她心里很踏实。倒是柴知秋黏糊糊心里不好受,这算个什么事?买了地去逃荒。但他知道妻子没错,这一刻他心里乱糟糟的没个头绪。

天易娘拍打拍打身上的泥土,扯扯衣裳,说:“走吧!”

柴知秋夫妻俩挑着担子牵着大青驴带着孩子离家出走了,默默地没说一句话。那时好多邻居站在门口看,也没人说话。

当他们一家人走到村口的时候,杨耳朵家一锅白面馒头刚刚出笼,热腾腾香喷喷的。好多人闻到了,耸耸鼻子,还是没人说话。

出村二里,在一个岔路口一家人站住了。天易娘接过大青驴的缰绳,对柴知秋说:“你去做生意吧,别挂念俺们娘几个。你也注意身子,在外头别省钱,吃饱。”

柴知秋松开缰绳,喉结滚了几下,哽咽道:“看好……几个孩子……别弄丢……了。”又拍拍天易和大青驴的头,猛转身挑起担子往另一条路走了。

这时北风正刮得紧,萍儿、燕儿有点害怕,紧紧扯住娘的衣角,几口人往相反方向一条路走去。天易娘回头看看丈夫的去路,柴知秋已变成一个很小的黑点在风中摇荡。一家人各奔东西了,直到这时她眼里才突然涌出泪水。

此时她已打定主意,带孩子们先去凤凰城投奔她的老姐姐。她相信她会收留他们。

那座充满神秘色彩的凤凰城,曾给她留下无数的记忆,她的整个童年和少女时代都是在那里度过的。她思念那座小城,又害怕那座小城,她的父兄们惨烈的经历让她做了多少年噩梦,哥哥当初把她远嫁草儿洼,也许就是想让她忘掉这座小城。在过去的十几年里,她曾试图忘掉,而且在很多时候,她也真的忘掉了。可是当今天又重新投奔凤凰城的时候,过去的一切又都清晰地浮现出来。

小城被尘封在这片荒原上多少年了,没人能说得清。说得清和说不清都一样,在这里时间没有任何意义,人们只是生活在一个长长的梦境里。在这个长长的梦境里,有日月星辰有白天黑夜有四季轮回有男婚女嫁有生生死死有青石老街有商行铺子有挑水夫有妓女有流浪艺人有瘸腿老兵有私塾先生有一切该有的东西和物事,于是这长梦就成为一个遥远的人间。

亘古至今,一梦千年。

小城人把日头叫天地,日头出来了说天地出来了。把月亮叫月亮地,月亮落下了说月亮地落下了。天地和月亮地都是古语,日头或者月亮缓缓升起的时候,天和地也就缓缓分开,仿佛永远在演示当初盘古开辟天地的景象,那是一个永远的神话,永远的奇观,小城人每天目睹日月升沉,天地开合,就成了一大乐事一大盛事。

那时一枚亮晶晶的蛋悬在半天空,把一片光影罩住小城,小城在遥远的荒原上浮动如海市蜃楼,青石老街依稀聚很多人,古衣古帽光腿木屐,一群人抬起头看天上那枚亮晶晶的蛋指手画脚:

是天地哈?

是月亮地噢。

是月亮地哈?

是天地噢。

地哈地噢地噢地哈地哈地噢……

一堆人兴致勃勃谈论那枚蛋,没头没脑争论不休,到底不能确定那枚蛋是天地还是月亮地,也就不能确定这会是白天还是夜间,就有人把小号子揪住耳朵扯来,说是让他看看是天地还是月亮地。因为小号子是挑水夫,每日清晨和傍晚都沿街卖水,对时间应该清楚的。

小号子摸住被揪疼的耳根,煞有介事地眯起眼,往天上看住那枚亮晶晶的蛋,说:“是天地噢。”

有人断喝:“是天地哈?胡说!”

小号子重又看一阵,并且打起眼罩,说:“是月亮地噢。”

“放屁!看清楚了再说。”

小号子耳朵又被揪紧,疼得身子斜起来,只得偏转头再往天上看,就有些疑疑惑惑失了自信,说:“怪了。要说哈,又像天地又像月亮地……”

扑通!小号子被那人一脚踢出老远,爬起身慌慌张张逃走了。于是众人一阵哈哈大笑,然后各自打着哈欠揉着眼睛趿拉着木屐,散去。木屐在青石老街敲出一片清脆的响声,突如一街蛙鸣。

这有什么当紧呢?就当那是一枚蛋好了。

那枚蛋每日鲜鲜地升起,又鲜鲜地落下,日日打发着永恒。小城人相信苍茫之上有一只大鸟。那只大鸟每天下一只蛋,那只蛋滚过高天就有了日月。

小城人依然古衣古帽光腿木屐,依然把日头叫做天地,把月亮叫做月亮地,把喝酒叫做治酒,把膝盖叫做阁拉拜子,把额头叫额拉盖子,把辣椒叫做秦椒,把不知道说成知不道。

小城悠然而安静,凤鸣书院时有一声清朗的长吟:“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

很多年前,天易的外祖父潭生就是听到凤鸣书院那一声长吟才停下脚步的。那时他背一卷兽皮带一身尘土正准备穿城而过。他不知道已经走了多少日子到过多少地方两腿一直不由自主地往前走想停也停不下来就像鬼使神差。当时他一路穿越荒原并不知道要往哪里去,他只是不安于山里平静的生活到外头闯世界。外头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他完全不知道,爹给他讲过一些外头的人和事,他觉得很有趣。他想让爹多讲一些,但爹的话很少,断断续续的。爹时常沉默着,有时爬到山顶往很远的地方看,久久地注视着什么却又十分空茫。他不知道爹在想什么在眺望什么,但却引起潭生更大的好奇。那时他就想,早晚有一天我要到世上去走一遭。

潭生走进小城的时候还没意识到这就是凤凰城。爹曾经说过一个叫凤凰城的地方,说那地方人古衣古帽光腿木屐很特别,潭生就记住了。那时他站在青石老街上打量行人衣帽穿戴,蓦然意识到这就是凤凰城了,同时有一种走进梦境的感觉,眼前的东西都恍惚起来。那时正是傍晚,刚刚下过一场小雨,青石街的石隙间有清亮的水在流动,木屐踏上去溅起一簇簇小的水花,女子们都撩起肥大的裤管嘻嘻哈哈地笑,木屐踏在青石板上便一惊一乍的,半条街都是白生生的小腿肚。她们看到潭生背一卷兽皮呆头呆脑的样子挤眉弄眼笑得更欢。潭生不知道她们笑什么,但看得出她们并无恶意。事实上他的宽肩狼腰虎头虎脑的气势吸引了众多年轻女子的目光,小城虽说地处偏远,却也鲜见这样一个有着山野之气的后生,那样子实在打眼。她们都冲他笑,其中有的目光就透着妩媚。潭生有些浑身不自在,但他在心里说,就是这里了。他觉得和这里有缘。

潭生摇摇晃晃走进凤城饭庄时,三爷正捧一把紫砂壶坐在一个角落里往街上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