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7年那个夏季。黄永胜离家出走第二天一早,家人发现他的床铺空空,一开始也没在意。那时,他一段时间以来,就很少在家中他那间房子里过夜,不是睡在露天野外,就是睡在桥底破庙。其中的原因,除了乡长要找他的麻烦,还有他私人的原因:他在抗婚。他对家里给他安排的婚姻极不满意,便以行动抗议。所以他很少回家,家里人也见多不怪。但是,从那天以后,谁都再也没有见过这个调皮的孩子,就知道他跑了。家人到处找,日日等,人讯两无。到后来,家里人死心了。那年头,一个人撒在动荡的社会里,就像一粒沙撒进沙漠,一滴水撒进海洋。黄永胜出走之后,与家里断了音讯往来,但他还是记着自己家里有一个从未与她睡过的老婆。
1929年初,黄永胜当上了红军排长,在福建长汀,与其他3名红军中的咸宁同乡一起照了他生平第一张照片,他托人将这张照片带回家乡交给家里,还附了一封短信,告诉家里,他参加了红军,还活着。天天打仗,生死来卜,要妻子不要等他,就当他死了,趁年轻找个人嫁了吧。再往后,他又是二十年与家中断了联系。黄永胜的生死,真是成了谜。
1950年夏,黄永胜从河南奉调广东,路过武汉,决定顺道回家看看。那一天,一辆美式吉普车和一辆美式中吉普从武昌向咸宁驶来,没有进城就开上城北通向高桥镇的土路。吉普车上坐着这时已是四野一名兵团司令的黄永胜,后面中吉普上装载着他的警卫人员。再后面,两名战士骑在高头大马上,还带着几匹空着的马,跟在汽车后面, “踏踏踏”地撒下一路清脆的蹄声。
黄永胜看着几乎没什么变化的景色,久别家乡的桑梓情怀令他忐忑不安。盛夏的咸宁乡下,田野里一片葱绿。不时可以看到竹条搭的瓜架一掠而过。远山浓绿,近山翠绿,草木植物,一派生机。抬头,满是荒草的山坡上,一两棵孤独的高树顶着树冠,像哨兵一样屹立;俯首,一两条黑色的大水牛或站或卧,洋洋自得吃草喝水;不时可以见到的一坨坨硕大的牛粪,在车边散发着它那不算冲鼻的哄哄臭味。山野亲切,乡村破败,安静萧条,这就是离开20多年的家乡啊!
车越往前走,离他熟悉的地方越近,他的心情就越发激动起来。23年了,他不知道家里的一丝消息,家人安好吧?那些亲朋乡友们都安好吗?这些多次在深夜寂静时,曾偶尔冒上心头的关切,这时都翻上来,在心尖上往复荡漾。
“朝前直行, 右拐,左转,左转!”黄永胜不时指挥着车子的方向。路过的村庄、湾子里,还有小镇街上见到车子经过的人们,无不现出惊异的神色。几个孩子追着车队扬起的灰尘“哇哇”叫着跑着。黄永胜的心里半是激动半是紧张,此时根本顾不上打量人群中有没有旧日熟人。
车过高桥镇,拐上一座石桥,他忽然笑了,那座桥下一块青石板上,以前他不知睡过多少个夜晚。对了,就是这里了!这条路往前就到黄铁了!他心里一下子放下心来,再不担心年代久违的他找不到回家的路。
翻过一道山坎,车子行进到一条山沟口,向前看去,乡间小路婉蜒曲行。路两边山势或陡或缓,树影苍茫,小村安宁,田趣野韵,历历在目。汽车到这,路没有了。黄永胜跳下车来,把手一挥,对着随行参谋和湖北军区的陪同人员说:“就在前边不远,上马! ” 说完,他骑上马向前走去。
但是他被警卫队长阻止了。“首长,请等一下,我要布置好警戒。”报告。
黄永胜只好停下来,然后从马上下来,不耐烦地在原地转来转去。
警卫部队向两边山脊上和前方展开侧卫与尖兵,护着首长前进方向。黄永胜身边由5个警卫员手持子弹上膛的卡宾枪和冲锋枪,边走边向四周戒备。车上遗留下一挺机枪护着他们的后路。黄永胜大喊一声;“你们紧张什么?这是我的家呀!”喊完之后,发现警卫人员根本不理他,只是在按照战斗警戒任务需要完成布置。
警卫队长跑到他面前敬了一个礼。黄永胜不说话,再次上马,纵马向前,一步一步向自己家里那个湾子,那间不大的房子走去。
时近黄昏,薄薄的轻雾混着农家的炊烟若隐若现地罩在前方的小山村上,让一切带上一种恍惚不定,一种虚幻的缥缈。但是随着他走上一个不高的小坡,清清楚楚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小小的池塘,环绕池塘的是不大的打谷场和杂乱排列在树荫竹影下的房舍。房子破破烂烂,却透出一股熟悉一股亲近。
一阵少有的马蹄声惊破了小村的宁静,不少村里的人看见来了一群军人,有的骑马,有的跑步,向小村子奔来,都缩在屋内探头观看。黄永胜没有理会这些眼光和渐起的议论声,勒马上坡,在村前的小打谷场上下马,径直从池塘边绕过去,迈着肯定的步伐,向正对着池塘但又缩在竹林里面的一栋几十个平方米的农舍走去。农舍屋顶由零乱的黑瓦与干草勉强遮掩着,黄土砖的墙上黑洞洞敞开的窗口没有窗扇,看进去,屋里一片黝黑;屋子的墙角已被岁月磨圆,前墙上曾有过的白石灰涂层只剩下几小块不规则的残迹。整栋房屋在时间的摧残下现出浑身的破败。这就是他的祖屋,他已经看到门口坐着一个人。
黄永胜的哥哥黄叙金正坐在门口,木然浑浊的眼睛突然看见从村口那边来了一伙军人,心里一动,感到似乎有什么事要发生。一伙军人越走越近,他正站起来想搞明白他们要找谁,就看见领头的一个瘦高个子军人直对他走来。好熟悉的身形啊,然而帽檐下的脸背着光线却看不清楚。没等他反应过来,来人走到他面前,站住,与他对视。黄叙金脑中一片空白……“大哥? ”军人先是试探地喊了一声。“叙金! ” 然后又肯定地叫了一声名字。
黄叙金还是反应不过来。
来人从头上一把把军帽抓下来,露出让家人****那么多心,又几乎让心死去的那张脸。“我是叙全哪!我还活着!”他用双手扶着大哥的双臂,用力摇了一下。
大哥终于认出来了,一下子把黄永胜抱在怀里,泪水像开了闸一样从干枯的脸上滚滚而下。“叙全!叙全!叙全哪!你还活着!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回来了!”黄永胜也回抱着大哥的结实的后背,流着泪喃喃地说。他突然想起了什么,把大哥从胸前推开,盯着他急匆匆地问:“家里的人呢?都在吧?”
大哥用手胡乱抹着脸上的泪水,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
“家里人呢?爹呢?你快说啊!”
“爹死了,熬不住苦,好多年前就病死了,其他人都活着。今天不在这里,你坐,你坐。”黄叙金慌乱地把黄永胜往屋里让。我去叫他们回来。喔,不!我给你做饭去。”
黄永胜听到家里的人除了父亲,都活着,又问了他们每个人的现状,心里放了下来。他止住手忙脚乱的大哥说:“大哥,我不进屋了,也不能吃饭,我有任务,马上要赶去武汉。我回来看看,看一眼我就放心了。我就是告诉你们,我还活着。解放了,会有好日子过了!”
黄永胜拍拍大哥的肩膀,把军帽正正地戴上说:“我走了,我还会回来的。你告诉别个,我回来过了。”说完,转身就急匆匆向来路走去。
“哎,你,你怎么这就走了?”大哥急得一个劲喊起来。“你吃饭了没有?你……以后我们到哪里找你啊?”
“现在仗还没完全打完,我会再回来的! ” 黄永胜边走边回答,脚步却没有停下,又接着说了一句:“告诉我原来那个的‘屋里’(妻子),我又成家了。说到这,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下脚步,一招手,叫过跟着他的警卫员,从警卫员的挎包里拿出一把大洋,双手捧着,走回到叙金面前,往他怀里一放。“给,你处理吧!先应付一下生活, ” 说完又急匆匆回身向村外走去。
“处理?什么叫处理?”黄叙金就那么呆呆地,再也反应不过来,双臂弯曲拢在怀间,臂弯里的银洋把白光投到他的眼里,把眼睛都刺痛了,好一阵才醒悟过来,对着弟弟的背影大喊一声: “她早嫁人了,叙全。”黄叙金一面减着黄永胜的小名,一边追着跑到村口。黄铁村所有的人听到动静都拥出来看热闹。
一行军人的身影渐渐远去。
黄永胜第一次回家乡,讲了几句话就这样走了。但是黄叙全还活着!回来了!当了解放军的大官!现在叫黄永胜了!这样的消息很快在家乡传了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