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都毫无思想准备,同时愣住了。过了一两秒钟,姚江河将门掩了,连声说:"等一会儿,等一会儿。"他觉得这女子仿佛在哪里见过,但想不起她是谁。等他穿戴整齐,重新将门拉开,还是不能确知。女子露出抱歉的微笑,随姚江河邀请的手势进了屋。姚江河正准备问她是谁,找他何事,女子先开口说了话:"找你找得好苦呢!有好几次吃了晚饭来,你都不在,就只有中午来打搅你了。"
听她这婉转的声音,姚江河一下子想起来了:这女子正是他在小卖部偶遇的那位。
"坐吧。"姚江河客气地说。"找我有什么事吗?"
"事......也说不上,只是想聊一聊。"
女子并不坐,等姚江河在藤椅上坐了,她才傍床沿坐下。
聊?聊什么呢?两个可以说完全陌生的男女,却要这么正儿八经地坐下来聊,对任何人来说都显得有点滑稽且难于应付。姚江河对付这种场面更是显得捉襟见肘。当然,方法是有的,比如说谈书。
可是姚江河不但不知道女子的姓名,读哪个系科,她对什么书有兴趣,而且,他觉得如果对并不真心爱书的人谈书,既显得矫情,又显得讨厌。
"你叫姚江河对吧?我叫覃雨。"女子甜甜地说。
"你是哪个系的?"
"外语系。"
"学英语、日语、还是俄语?"
"英语是我的主科,日语是我选的第二外语,我准备还要攻克俄语。"
这一句话.覃雨不是用汉语回答,而是用的英语。她发音很准-一这大概是女性的语言天才--但是,姚江河却明显地听出了她语法上的错误。
接下来,不知说什么好。尴尬了几分钟,姚江河不得不选取了他认为极为庸俗的谈话方式:"你们也要学外国文学吧?"
"当然。我很喜欢这门课呢!"
覃雨开始滔滔不绝地谈起她接触了哪些外国作家,劳伦斯、狄更斯、勃郎特夫人......说了一长串。她也试图对这些作品作出评价,然而,除了"太绝了"、"只有那么霸道了"这类空洞的词句,她实在说不出一言半句带有理论光彩的评语来。
姚江河一听就知道这是一个并不喜欢读书的肤浅的女学生。
他只是喏喏应声,再没有心情将话题深入下去。
"你......不睡午觉么?"姚江河笨拙地问道。他的意思是提醒覃雨:我要睡觉了。
"我从来不睡。"覃雨颇为自豪地说,"一有空,我就喜欢找别人聊,可是很多人聊不起来,能跟你这号大才子谈上几分钟,我相信自己会长进不校古人不是说 '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么?" 姚江河暖昧地笑了笑,不置可否。他实在弄不懂古人的那句话怎么能和眼前的情景结合得起来。 见姚江河无话可说,覃雨便站了起来,姚江河暗自高兴,以为她定要离开了,谁知她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样,而是盯着放在桌上的高高的一摞书籍,很有兴趣地问:"你同时阅读这么多本书?前几天,我看曾国藩的家书,他教训他弟弟一本书没有读完,切不要沾染另外一本。当时我还很伤心呢,因为我读书就是这样,有些书是翻看序言就丢开了。既然研究生都是这样读书,证明我没有错呢!" 姚江河啼笑皆非,只得解释道:"曾国藩的话应该是对的,我这些书并不是同时读,而是作查找资料用的。"
"查资料做啥?"
"写一篇论文。"
对大学生来说,写论文无疑是高深而又高尚的活动,覃雨的兴致一下子又起来了,她走到桌边,一本一本地翻检那些书目。她显然对这些充满了古典风味散发出血脉清香的书籍是缺乏兴致的,没有翻检完毕就停止了。但她接着发现了姚江河放在书桌的论文提纲,又做出很内行的样子,拿起来十分认真地看了一遍。
姚江河的心里,升腾起明显的反感情绪。他是不大习惯于让人看自己的手稿的。实际上,他写的文章并不少,凑在一起,恐怕也有十来万字了,当年与朋友们一起搞诗社,就涂鸦过几首歪诗,后来又写了一批散文和若干篇论文,都未拿出去发表,这些文字,他都充当了作者和唯一的读者。 覃雨把提纲刚刚放下,起床铃声便刺耳地响了起来。
"下午有课吗?"她问姚江河。
"没有。"
"你们研究生太舒服了,一天只有一两节课。我们就惨了,每天至少四节!像今天嘛,上午上了两节,下午还有两节!"
"也不尽然,我们更多的是自修。除此之外,就是完成导师交给的论文。这比听老师讲课费神得多。"
"说得这么严重!像你们这种人,乱说也有理嘛,费啥神呢!"
姚江河心里发出轻轻的哀叹。他实在受不了这种没文化的折磨。
"你去上课吧,不然就迟到了。"
"没关系,还有二十分钟呢。"
姚江河只得暗暗叫苦。
一直缠磨到还差五分钟打上课铃,覃雨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姚江河重重地闭了门,愤愤地骂道:"他妈的,生生地剥夺了我的午睡时间!"
他想赶快开展他的工作,然而,脑子里昏沉沉的,不但写不下去,连一页书也读不下去。他重重地将笔扔在桌上,笔帽没盖,墨水便溅了出来,溅到他洁白的衬衣上。这更增加他的烦躁情绪,索性将笔重扔一次,于是,有更多的墨水溅到他的衬衣上。他心痛了,这衬衣是妻子两月前为他买好邮寄来的,虽不是真丝,却也有柔软的手感,闪烁出明亮的光泽。姚江河用手去抹那圆圆的墨迹,谁知一抹一大片,整个前胸,都成蓝蓝的一块了。
为了洗净这件衣服,他后来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在通州街头串了十余家商店,才买来一点草酸,连洗三次,才勉强清除那些丑陋的墨迹。
看来,对没有生命的物体发怒是没有用的,他只得轻轻地盖了笔帽,脱了衬衣,离开书桌,闷头闷脑地倒在了床上。
下午的时光,大概又被消磨了!
他无法入睡,后悔着度过了一个无聊的午后,痛骂着那个自我感觉十分良好的却又肤浅的女学生。同时,他又想:这难道怪得着人家吗?覃雨敲门之前,自己不是渴望着有人来到这间寂寞的小屋吗?她来之后,自己不是在有一句没一句接着不咸不淡的话头吗?
如果我说:我要休息了,以后有时间再谈吧。人家还会赖在这里不成?
这时,姚江河才发现,从覃雨进来的一刻起,他实际上就很怕她过早离开的。
起来吧!起来吧!姚江河无奈地对自己说。他起了床,到盥洗室去,将腰弯下,脸对准水龙头,一个劲儿地冲洗。疲倦似乎消除了许多。他走出盥洗室,顺便向夏兄的屋子望了一眼。夏兄的门紧闭着,屋子里一点也没有动静。往常,他即使白天看书,也要照上灯的,可是今天没有灯光。这一身乡巴佬气的蠢笨的家伙,难道与明月幽会去了?
姚江河的心头有一阵刺痛。
他尽量不去想这些,加快步伐回到寝室,把理出的论文提纲初看了一遍,觉得不甚满意,又翻开厚厚的一本《楚辞新解》,想从中寻觅灵感,得到启悟。可这本由数十个著名教授写出的书,是一个密不透风的完整的体系,单章单节地看几乎是不起什么作用的,要现在开始通读这本书,既没有时间,也没有那份心情。
他合上书,迷茫地望着窗外。窗外一排树,静静地伫立在盛夏透明的空气里。
干脆写点毛笔字算了,很久没有摸毛笔,练就的一点基础不知又滑向哪里去了。姚江河把桌上的书通通移置到床上去,将半瓶碳素墨水倒进漱口缸里,铺开一张旧报纸,从笔筒取出一支中号狼毫笔,饱蘸墨水,狂书起来。
他写的是毛泽东主席题名《屈原》的一首七绝:屈子当年赋楚骚,手中无有杀人对。
艾萧大盛椒兰少,一跃冲向万里涛。
姚江河是尽量在摹仿老人家的笔迹,可他放笔之后,越看越觉得不是味道。老人家的那股豪气、霸气,是无论如何也学不来的。
他笔也不洗,就插进了笔筒里。
就这样,整个下午他一事无成。当黄昏降临的时候,他感到异乎寻常的寂寞了。他后悔不该对覃雨那么冷淡,坏了她的那一副热情的心肠。说不定,人家再不会来玩了,你受不了人家没文化的折磨,人家也照样受不了你"太"文化的折磨!生活中,谁是真正的浅薄儿,文化程度的高低并不是绝对的标准。
姚江河现在特别需要覃雨的到来。覃雨长得太漂亮了,玲珑剔透的苗条身材里,飘逸出水灵多汁的风韵;她像一枚成熟的却从未被人触摸过的果子,在对世界充满无限新奇的眼睛里,有一种潜藏得很深的渴望;她有很深的鼻沟,使她的脸蛋充满着柔和而幽静的魅力。她确实是太美了,但自己却把这种美丽视为一种浅薄,真是太可笑了!
覃雨当晚没有来。她是第二天中午来的。看来,她的的确确不喜欢睡午觉。
覃雨带来了自己的一篇散文习作,写的是春天游风凰山的经历。其时,桃花很盛,粉红的,雪白的,把一座山铺展得倘恍迷离,柔情浓浓的,浓得化不开。覃雨的习作里,有对桃花动人的描写,然而,她只抓住了其外在的形体,而忽略了桃花与雄伟的大山的血肉联系。诸如在一棵桃树下留一张影之类的叙述,恰是......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具体注脚。
姚江河是厌烦这类文章的,可他居然认真地读了两遍,正儿八经地指出了文章血肉不够丰满的缺点。覃雨"噢噢"地应着,姚江河从她流露出的眼神里,看出她在认真地听着自己的指点。
他们又开始了闲谈。今天谈话的内容比昨天丰富得多了。也谈书,但那只是一个引子,接下来的主要话题是谈论各自的生活。
覃雨如实地倾诉了自己的一切身世。其实,她的身世简单得像一首歌曲,七三年生于江津一个教师家庭,父母很不善于交际,除了上课,就长年累月把自己关在使用面积不足四十个平方的小屋里。他们对女儿要求很严格,从小就不让她随便跑出去玩。上了大学,她终于脱离了父母,走到外面的世界来,觉得什么都是新奇的。
姚江河却没有覃雨的坦诚,他只是含混不清地谈了些自己读大学时的生活故事,说些自己最爱吃红烧肉的不咸不淡的话。至于现在状况如何,包括自己有一个贤淑美丽的妻子,他避而不谈。 一直到下午五点,覃雨才离开。
姚江河将覃雨一直送到走廊的尽头才返转身来,他的心里有一种遥远的、不易捉摸的快意。他隐隐地觉得自己是报复着什么,至于报复的对象是谁,他自己也弄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