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教授给三个研究生出了一道题,要他们通读屈原诗歌,找出自己最喜欢的一篇,并陈述喜欢它的理由。闻教授特别强调:"这一次的题目,我希望你们发出自己的声音,不要拘泥古人,也不要拘泥名家,包括我闻笔在内。"这一刻,是上午九点钟左右,初夏的太阳早已把大地照得澄鲜而灿烂,教室外繁密起来的树叶的青绿之中镀上一层淡淡的浮光,向四下里发散着它生命的温暖。闻教授瘦瘦的脸,就在这一层浮光中显得格外慈祥,昔日威严的容颜。也就在这静谧而美丽的上午透露出深切的关怀之意。
三个研究生被感动了。不管怎么说,闻教授才是自己的导师,他不但以自己的饱学垒造出高山所仰止的成就,而且直接授业于我们三人!在教学中.他除了被一种古怪的思想所左右,不允许学生在未经他同意的情况下发表文章,别的任何方面,可以说都充分体现了作为一个大学者的风范。他衣着朴实,从不张狂,也不随意发表议论,或者在没有经过严密考证的情况下就冲撞别人的主张。 他对学生是严格的,不允许他们有任何一点侥幸的心理和投机取巧的行为。他认为一个学者,一个立志从事于学术研究的人,就应该一门心思地经营于寂寞的学术苑地。他常常告诫姚江河三人:多一分世故则多一分机巧,多一分机巧则少一分雅致--而搞学术恰恰是世间最为雅致的活儿。
除了非常严肃而重大的选题,他是不会在学校开讲座的,他痛恨那种打着"学术"的招牌沽名钓誉的人。 黄教授恰恰与他不同,他几乎每一个月都要开一次讲座。每次开讲座的前一周,学校广播站、三叶窗、海报,都要展开猛烈的宣传攻势:中国最有名的楚辞专家、楚辞研究会会长《楚辞学刊》主编黄XX教授将于X年X月X日晚八点在XX阶梯教室讲授XX专题,所有热爱祖国传统文化的学生和老师,万勿错过良机!每次闻教授从中文系教学楼前的巨幅海报前走过,脸上都呈现出痛苦的曲线。开始几次,包括姚江河、夏兄、明月在内,都以为闻教授那深深曲线的表达的内容,是哀惋于自己霸主地位的失落,可是后来,他们改变了这一看法,因为有一次,明月明明白白地听见闻教授的嘀咕:"误人子弟啊!误人子弟啊!"声音细小而苍凉,令明月万分震惊。
说起黄教授的讲座,除了夏兄,姚江河与明月都偷偷去听过的。他们不敢早去,直到黄教授开讲的前几分钟,才影子一样溜进教室。教室爆满,只有最后一排烂而奇脏的凳子无人抢坐,二人便在地上拾了报纸,随便一垫就坐下了。教室的前排确实有几个老师,都很年轻,且全是黄教授的研究生,毕业之后留校的。黄教授开讲了。他是四川自贡人,卷舌音很重,听起来全没有通州地界语音的清丽和畅达。他所涉及到的实质性内容是很少的,且浮华虚幻,绝大部分时间,是用来攻击别人的主张,且不凭借严密的逻辑力量和透彻而精粹的分析,主要借助于文雅的谩骂。就在闻教授愤然撕毁绿皮大书的之后几天,黄教授就开过一次讲座,姚江河与明月自然去听了,可是,当黄教授用了足足半个小时来攻击闻教授的时候,二人的心里也是酸酸的,很不是滋味。
黄教授的讲座他们一共听了四次,每一次都带着一种期待:说不定他这回要讲出真格的东西来了。可每一次都是失望,以后他们就不去了。
黄教授和闻教授相比,应该说,一个是张张扬扬却易枯败的树叶,一个是沉沉稳稳深埋土里的树根。当然,黄教授也有他的可取之处,那就是鼓励撰文并公开发表,他从学生发表的每一行文字里体会为师的骄傲。在这一点上,闻教授无疑是太过固执,学生的文章都很幼稚,没有他那种一言九鼎的思辨能力.但是,他的论文难道一开始就如此老辣么?
这是让他的历届研究生深感痛心的。
现在,闻教授居然鼓励学生不拘泥于他自己的学术观点了,无论如何都是一件让人欣喜的事情。 话虽如此说,这题目却大大为难了姚江河三人。
屈原诗歌一共有二十五篇,有着浓郁的积极浪漫主义色彩,有高度的艺术想象力,神话传说和历史典故引用甚多,且又出之比兴,而非直陈其事,诗中所用的神话和历史资料,因年代久远,多有失传。比如《离骚》中一再叹息椒、兰从俗变化之辞,可见其中含有无限悲苦之隐情,然而史文无考,今人已无从确知其境,只能靠各人的领悟和存疑,《天问》中的远古事物,也因古书残缺,既有传闻异辞,亦有久传而讹,故解说多有歧义。再说,屈原诗歌"书楚语,作楚声,纪楚地,名楚物",具有鲜明的地域特色。古代诗词,如唐诗、宋词、元曲,均以时代作为标志,唯屈原诗歌以地域来称谓,可见楚文化对文字影响之大,不了解楚国的历史、地理、民风、民俗、方言、俚语,便难以真正弄懂"楚辞"!但岁月流逝,沧海桑田,不但社会、历史与当年差若天壤,连山川地理也发生了诸多变化,诗中所反映的"地"、 "物",今天若不加以认真稽考,恐连往昔的野迹也难以窥见! 要通读屈原诗歌并找出自己最喜欢的一篇,谈何容易!
更为重要的是,闻教授就当真如他所说的那样,真心诚意地鼓励学生发挥创造性,在大师们,尤其是闻教授本人开疆拓土的天地外另辟蹊径么?
带着这种疑惑,三个研究生开展了自己的工作。闻教授规定的时间是两个月,看似漫长,实则仓促,就算平均每天读完一篇,也要近一个月才能通读,还要阅读大量前人的研究文章,进行比较、综合、分析,再得出结论,可谓追日而作,不敢稍有懈怠,方能完成任务。
姚江河这段时间兴致勃发,本打算作一批画的。他首先想画的是十二金钗,他认为《红楼梦》里这十二女性的性格,基本上概括了东方女性的特点。研究文化,尤其是研究传统文化,不研究女性是不行的,因为她们与男性相比,更趋内敛,广阔的社会天地大部分被男人占据,她们龟缩一隅,把那种洞悉社会的渴望,对男性的占有欲,以及对男性世界的无奈、容忍、绝望和压抑之后呈现出的表面的宁静,都收缩于内宇宙之中。因此,她们的心很细,细得如针尖;她们非常敏感,一句不经意的话就可以在她们的心湖里激起波澜;她们具有非凡的洞察力,不管你伪装得多么道貌岸然,她们一眼可以看出你的高矮深浅。正由于女人有了诸多的特异功能,世界上几乎所有的文学名著里,都有一个或多个活蹦乱跳呼之欲出的女性。几乎所有的画家,都不愿意让他们搜寻艺术的目光,轻易地越过女性的河流。
由于时间紧迫,姚江河不得不将他的计划压一压了。
他首先阅读的是屈原的《九歌》。他认为屈原的所有诗歌当中,带有浓厚的原始崇教艺术和神话色彩的《九歌》,是最具有艺术魅力的,读之使人感到美不胜收:春兰秋菊,目遇之而成色;五音繁会,耳得之而为声。蕙肴兰馔,桂酒椒浆,华装迎神,满堂生香;洞庭木落,秋风袅袅,期待佳人,充满惆怅。不论是雷声隆隆,雨声冥冥,还是车毂交错,疆场拼杀,都使人如临其境,感同身受。尤其是那些美丽动人,可歌可泣的神灵的形象,把人们的心灵带进了缥渺神奇的幻想境界。姚江河一边诵读着那些美妙的佳句,一边想起国画大师徐悲鸿的一幅题名《女神·山鬼》的画来。大师的这幅画,就是根据《九歌》诗意而作的,整幅画面,充满简朴的风韵:画的主体,是一个身上着了几片树叶的女神(抑或山鬼)骑在一头牛上。女神的眼光向左前方望着,带着惊人的美丽,带着对天地万物无限的好奇;牛自然是一种图腾的象征,有一种原始的力在牛角上蒸腾着。整幅作品,充满着坚定的信仰和人类明丽的希望。
这是一个午后,姚江河吃了午饭,脱了外衣,只穿了裤衩就躺到床上去,捧起《屈原诗歌全编》,想再啃食一点艰涩的文字就睡觉了。突然有人敲门。
姚江河以为是别的年级别的系科的研究生朋友,因为住一层楼,互相随意窜门的时候是不少的,近些时日,姚江河心情很不好,时时感到寂寞,感到郁闷,串门的时候就更多一些。姚江河感到郁闷的原因是因为明月。这些日子,她好像不认识姚江河了,以前听课,她总是要和姚江河坐在一排,把夏兄孤零零地扔在前排或者后排。现在,即使夏兄最后到来,明月也要挪动位置去与夏兄坐在一起,课后还要主动提出问题与他讨论。夏兄一脸的憨厚,又掩饰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欣喜,十分投入十分认真地探讨着问题。那情形,叫姚江河看来滑稽得可笑。
他甚至有些可怜夏兄,明月分明是暂时找你解闷的,你何必如此当真呢?因此,开始几天,姚江河对明月的表演是不屑一顾的,每当他们讨论得貌似热烈实则空洞无物的时候,姚江河就全不在乎地离去了。他坚信这强迫自己表演的游戏明月做不了多久!可是他错了!明月和夏兄好像越来越亲密似的,有一天中午,他居然看见夏兄打了两份饭!这一发现让姚江河心头产生一阵莫名其妙的疼痛,于是尾随而去,果然就在中文系教学楼对面的平房里看见了等候在那里的明月!姚江河踉踉跄跄地回到寝室,急促地喘着粗气。这之后,他又细心观察,发现夏兄小屋里的灯光,再不似以前,从天黑一直亮到子夜,而至少是十点过后才亮起来的,只是亮得更晚,大概夏兄是想把损失的时间夺回来。
难道他们恋爱了?
想到这一点的时候,姚江河就像吞下了一枚酸涩的青果。
可是,他们心自问,自己是没有理由阻止他们恋爱的。他们都没有恋人,至少都没有结婚,只要两情相悦,就可以走在一起,自己有什么理由去耿耿于怀呢?相反,你如此计较他们的关系,不恰恰证明你心里有鬼么?作为一个有妇之夫,这难道是道德的吗?这对得起自己在家勤苦劳作又温柔贤淑的妻子吗?
虽然如此,姚江河却日渐郁闷起来。由于害伯寂寞,他几乎取消了晚饭后的独自散步,而是到别的寝室神侃一通,便回到屋里看几页书,听两首老柴的音乐,然后昏昏沉沉地睡觉。
因此,他与别的系科的研究生也混熟了。
现在敲门,一定是谁又要来消磨时光了,姚江河本来不愿意开门的,因为每一次神侃之后,他都感到异常的空虚,更何况现在正是大忙时节,他装着睡熟了,不去理他。
敲门声固执地响着。
姚江河轻轻骂了声娘,只得站起来,大大咧咧地将门拉开了。
门外站着一位靓丽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