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摞书籍原封不动地堆在桌上,前两天拟好的提纲初稿,墨迹已经淡去,厚厚的一本备用稿笺上,一个字儿也没有留下。姚江河站在书桌边,久久凝视这一切,刚才还被快意充满的心灵,大大地漏出一个空洞来。几个小时的美好光阴,又这么白白地浪费掉了。不仅如此,晚上又注定什么事儿也干不成!昨天,因为没睡午觉,吃过晚饭头脑就像被一团棉絮塞了进去,尽管无数次地用冷水冲洗,且在额头、太阳穴、腋窝,胸口浓浓地点了风油精,依然不能让脑子清澈,只觉得嗡嗡的,像一条小河,被突然来临的浑荡荡的大水涌塞着,既不通畅,也不平静。他在书桌前干头万绪地坐了近三个小时,只得躺到床上去,眼睛是沉沉的,无意识地就闭上了,但一夜都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清早起来,似比睡前更加昏沉,而且太阳穴隐隐作痛。看来,今天又要重蹈覆辙了。
姚江河吸取昨晚的教训,索性不坐到书桌前去装样子,而从抽屉里取出一点钱,到后校门的面馆里吃了三两面,便随着水一样流泻到街市上的人群出了学校。他顺着右边的街道无目的地向前踱着。从这里走过去,几百米远的地方是一个农贸市常农贸市场奇脏,各种动物的肠肝肚肺的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特殊的臭味,这臭味足以迷乱你的神经。还有那些混合着丝丝血迹的污水。 四处漫流,稍不留心,就没了你的脚背。因此,往这个方向走的人很少,那些在夜晚寻找浪漫风情的人们,大都顺左边而去。那边有湖上公园,有卡拉OK厅、舞厅和一个宽广的运动常由于往右手边去的人少,路灯也几乎没有,隔了好长一段路才有那么一盏,也像是掩藏在繁密的树叶中安睡的鸟,根本就不能照明。姚江河不知道自己将走向何处,只是空茫地挪动着步子。--他也想到左边去的,可是,绝大部分人成双成对,即使不那样,也都有了各自的伙伴,自己去非但寻不到快乐,还会在别人的热闹里映照出自己的苍白和寂寞,从而更加难受,又有什么意思呢?
街道几乎是寂静的,虽有来来往往的车辆,都像风一样拂过,没有喇叭的嚣声。姚江河听着自己的脚步响,突然想起那篇堪称世界上最短的小说来;在空无一人的地球上,我突然听到敲门声。他的心禁不住揪得紧紧的。
走出百十米远,一棵树的底下亮着一盏微弱的灯。原来,这里坐着一个年轻女人,守着一个小小的摊位。摊位上什么东西也没有,只有一块小学生用的黑板,黑板上,以粉笔写着:《查太莱夫人的情人》、《藩金莲后传》、《表妹不是人》。这附近是一个录像点。
那女人大概是太寂寞了,或急于招揽生意,见远远地晃来一个人,便连声唤住:"喂!喂!"
姚江河知道是在唤自己,便走了过去。
"看录像吗!"
"好看吗?"
"嘁!不好看还做啥生意?"
姚江河向黑板上瞅了瞅。
"年轻人,还懂不起吗?你瞅那上面有啥用呢?--告诉你,全是光屁股!"
"你这上面不是明明白白地写着'今晚录像'吗?为什么瞅这上面没用呢?"
"咳!我不想跟你说了!"女人不屑地把脸转向一边。
姚江河并不想离开,语气柔和地问道:
"你刚才说什么?"
女人见姚江河是诚心要看而不是盘摊的,态度缓和下来,放低了声音说:"全是光屁股.........咳,你叫我咋个给你说明呢?反正绝对有东西!"姚江河的心本能地退缩着,他生伯面前这位饱满得没有一个坑儿的女人看出自己是攻读中国传统文化、常常与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对话的研究生。 他精神一振,以极快的速度,将自己心底的那份崇高斩刈干净,尽量做出社会青年的情态和口吻,吊儿郎当地说道:"我不喜欢看光屁股。"
"那就没有光屁股嘛!"谁知那女人又是一个不屑,硬生生地抛出这一句话来。她对男人的心态摸得太透了。
"好好好,我买一张。"
女人立刻露出了笑脸,"这还差不多!"她收了姚江河五元钱,撕给他一张黄不拉叽的门票。 姚江河却不知录像厅藏在何处,女人便起了身,带着姚江河从一条窄窄的巷子钻进去,再向右拐一个角,过去就是一个敞坝,没有灯光,地上水汪汪的,一踏一个响。女人站在梯坎上一个根本就看不出有门的地方轻轻地敲了三下,一个长满卷发的中年男人将门打开。那里面就是一个录像厅。 录像厅有通常的教室那么大,坐满了人。姚江河眼睛昏花,不知哪里还有空位,便站在门边一个劲儿地瞅。"跟我来。"卷发男人说,他拿着一支光线微弱的手电筒,把姚江河领到一个地方,"这儿坐吧。"这里果然有一个空位,姚江河坐下了。他的旁边,坐着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正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一股刺鼻的气味,直冲得姚江河连打了三个喷嚏。
录像是早已开始了的,姚江河只看了几分钟,不知其所以然,这一部就完了。
录像厅里有了吆喝声:"骗钱么?弄你妈这些歪玩意儿,又不是哄乡巴佬!"
放映室里立即就有了解释:"莫吵!莫吵!包大家满意!"
荧屏上出现了水纹似的横杠,接着有了一阵低沉的声音,画面便出现了。这是一部没有名字的录像。有经验的人知道,这种录像最有"东西"。
姚江河终于明白了女人所说的"懂不起"是什么意思了。
根据画面上人物的形体特征判断,这大概是一部美国录像,男女都高大,身材飘逸而奔放,如驰骋的马。画面全部在室内拍摄,所有的演员不过三男三女。演员的义务,便是以各种姿势在床上、地板上、浴室里展示着性的交合。
姚江河觉得喉咙发干,小腹发胀,心被悬空地提着。
他旁边的老头儿在一筒接一筒地吧嗒着旱烟,可姚江河全不在意了,因为他根本就没有闻到。 录像放了一个多小时。
当厅里的灯光亮起来的时候,姚江河看所有人的脸都是红通通的;他觉得自己也一定如此,因为他的耳根处都好像有火在烧。
"没有啦?"姚江河身边的老头儿突然以含混的声音发了问。
"没有了,以后再来吧,我们随时欢迎大家。"卷发男子赔着笑脸说。
"既然随时,现在我们就想看咋办?"老头儿质疑道。
卷发男人满脸堆笑,谦和地说:"老人家,明天再来吧,今天真的完了。我们还没吃晚饭呢。" "哼,你跟我耍啥鬼把戏?你是想把我们赶走,放另外一批人进来。赚黑心钱也不是这个赚法嘛!五块钱,除掉我一天的退休工资了,到底看了个啥名堂?"
"老人家,你如果对这部录像都不满意,那就没法了,不信你到其他地方去看,我敢打包票,没哪一个录像厅有这么好的片子了。"
卷发男人拍着胸膛说,可他的声音是柔和的。
"满意?"老头儿鼻子一皱,上嘴唇便嘬上去,露出极不规则的门牙,"你们放的片子既无思想性,又无艺术性,更谈不上有什么教育意义,还叫人满意?!我看你这小伙儿怕是吃错了药吧?"
卷发男人瞠目结舌。
录像厅里的看客,开初绝大部分人是准备支持老头儿的意见,要老板再放一部更具杀伤力的,见老头儿如此虚伪,便哄笑着向外退去。
姚江河抢在人群的前面,三步并作两步钻出了巷子。他怕被熟人发现自己竟到这些地方来钻,良心上又不愿与后面的一群搅和在一起。他刚小跑似地走到正街上来,卖票的女人朝着他吆喝道:"喂,安逸不安逸?"
姚江河装着没听见,急急地往前走。
"祝你成功!"女人扬声喊道。
姚江河像受了侮辱,愤愤地骂道:"去你妈的!"
他跌跌撞撞地沿正街乱走了一阵,后面总像有人在追着自己似的,他甚至觉得街上的每一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看,把自己那一颗卑污而丑恶的心,看得一清二楚。擦肩而过的人们,在窃窃地私语着,他也认为是对自己的讥笑。他受不了这种折磨,干脆拐一个弯,从马蹄街穿出来,沿了名为凤凰头的宽广的街道斜斜地播下去,便是数公里长的滨河路了。
滨河路建于199o年,这可以说是当地政府为老百姓办的最大一件实事。通州城是一座老城,它的优势和劣势都全在一个"老"字上,古朴的建筑,儒雅的风尚,充分体现出它的文化渊源。早在唐代,这里就成为川东地区工业品和山货的集散地,只是外面的人们苦于蜀道难行,便不可避免地把通州视为了偏荒之地,成为政治斗争失败者的流放场所--唐代杰出的诗人元稹就曾出任这里的行政长官。元稹的到来,在这一片沉寂的土地上从真正的意义上洒下了第一颗诗的种子,从此代代相传,人民的生活也便因此而过得柔软温润,水灵多汁。到了本世纪二十年代,大诗人郭沫若曾游历于此,并亲笔为通州市二小作了校歌。歌曰:"洲河之水何青青,岸上列翠屏。北岩古刹戛云亭。 前有李白,后有微之,都曾留连于此,弦歌赋诗。小哥哥,小弟弟,小姊姊,小妹妹,我们浴乎是, 我们风乎是。我们是自然之宠儿,我们是国族之希望!"自然,我们还不必说李太白"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芳树笼秦栈,春流绕蜀城。"的绝妙佳句,也不必说李商隐"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的哀婉缠绵了。
正因为有了这些古老的文化渊源,加上红四方面军在这里创下的辉煌业绩,使整个通州地界在好山丽水的优美中显示出它内在崇高的本份来。
但正因为它古老,所以保守和闭塞,即便有通州大学这类名牌学校,时时吐纳着清新的学术空气,也没能从整体上改变这种风格。针对老百姓来说,城市的拥挤是最难堪的事情,冬天还好,一家人蜷缩在屋子里,围炉而坐,颇有些温馨的暖意。一到夏季,尴尬的局面就出现了,晚上没有一个纳凉的地方,人们只有沿街而坐,平时最害羞的女人,也在酷热的夜晚大大咧咧地解了上衣的纽扣,露出各式各样的乳罩来,并宽宽地叉开了腿,一边谈论着家常小事,一边不停地摇着扇子。 见此情形,市长毅然决定修滨河路。
滨河路有两三丈宽,一路绿树成荫,并塑有通州地界历代文人和科学家的像,有力地发掘出从蛮荒而走向文明的艰难历程。最显眼的,当数那一组题为"巴山魂" 的浮雕,这是展示红军英姿的大型雕塑,愤怒的眼睛,紧握的双拳,直立的大刀,以无声的语言,表达着通州人民的信念和决心。 从此以后,滨河路就成了通州城最热闹的地方了。
姚江河一踏上那怖有花纹的工整的石板路,一股清凉的河风便及时地送了过来。
他觉得自己仿佛从魔窟里逃了出来。
他在滨河边坐了许久,心里有一种隐隐的悲哀,二十余年来苦心孤诣垒造起来的神圣殿堂,差不多就在那一个多小时里坍塌尽净了。人是多么可怕啊,如果失去了羞耻感,失去了灵魂,与最低等的动物,又有什么区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