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起来在桌子边走了两步，显出我的极不耐烦。她拉我坐下，说，余品华呢？你见到我那个可爱的孩子了吗？我说，他不是你的儿子，他更没发什么财，请你不要打听他的下落。她说，余品华是个好孩子，但他命不好，命好的话就不会去坐牢，命好的话他也会像你一样进大学成为国家干部。我看到她脸面友好地接受了来自眼眶的数滴眼泪。我说，真想他了？她点点头。我说，他在哪儿我也不知道，我同样想他。
摆在她面前的两杯饮料她一动没动，现在它的热气越来越小。她说，那时候余品华常托人给我们送营养品，三个月前他又给了我和他两个姐姐各二万元。那天下着雨，寒风刺骨，他回到家时全身都湿透了。他给我和他爸叩了三个头，就从包里拿出三沓钱来......然后他就转身跑出家，消失在夜色之中。
我心里说，余品华为什么有这么多钱，这钱来得干净吗？
张阿姨的哭声断断续续，一包口纸全部贡献给了她的眼泪。看到她捡起那些用过的口纸来擦眼泪时，我给了她唯一的口纸。张阿姨接过口纸后，我说余品华总还活在这个世上，你不要再在大庭广众之下哭泣。张阿姨就停止了哭。
我朝大厅看了看，二姐一家还没出现。我只好耐着性子陪着张阿姨。我说，你是因为余品华有钱了想他？张阿姨审视着我，说你怎么问出这么一个愚蠢的问题？
不管她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十分想见到余品华，我都不想再问下去了，我宁可让二姐一家人到处找我然后呼我，我也不愿再呆在这里。我说，我要走了，您多保重，如果有了余品华的消息就告诉我。
逃出大商场，我在一家个体书店里等着二姐呼我。后来我们就提着大包小包东西回到我父母家。因为久吧的婚礼，我们全家又聚在了一起。二伯坐在客厅南边，我们把这个方向称为上席。爷爷失踪了，大伯去世了，二伯就是老大，他坐在上面时感觉非常之好。看到二伯一副忧国忧民和得民心者得天下的神态，我们就都严肃起来。虽然明天就是元旦，而我们已经不谈久吧和万的飞的婚礼了。二伯以两声干咳阻止了大家杂乱的声音。二伯说，死去的不能来参加久吧的婚礼了，但活着的呢，除了请假的，有人却缺席了。二伯说的是余品华，二伯想在久吧举行婚礼前搞出一些特别的花絮，以此来证明他高人一等。父亲自知理亏想擅自离开会场。二伯把父亲叫住了。二伯说，如果余品华刚出狱你就把他接到家里来，给他温暖，给他关爱，怎么会出现今天这个遍插茱萸少一人的局面？
二伯指出父亲错误所在后，接着就对父亲进行大批判。刚开始二伯用的是桂城口音很重的普通话，他试图让来自五湖四海的在场者都能听懂，但是后来他发现讲普通话是他的弱项，他的思维和词汇远远地跑在他普通话的前面。他立即改成了母语瑶话。我们看到二伯嘴唇闭合自如，声音铿锵有力。晚辈中能听懂瑶话的只有祖天大嫂和久吧，他们神态自若，而听不懂瑶话的大多数人便是东张西望。
大姐给二伯倒来一杯热饮料，二伯在批判父亲时消耗了大量的水分和精力，他需要补充水分和休息。二伯轻轻地吹着饮料，然后就一口闷掉了。这个过程中屋子里静悄悄的，我们都在心里默默地感激大姐。
我们原以为事情就平息了，可是没有。一杯热饮料又让二伯精神焕发，骂性大作。他说，你，还有你，盘染童！你也逃脱不了罪责。余品华是从你手上离家出走的，你用什么语言和行动赶走余品华，我们不知道，但我们能够猜得到。
二伯在批判我的时候他只能用桂城话，但桂城话也不是他的强项，所以他显得力不从心。
祖天的哭声从天而降。他为什么哭呢？他知道接下来二伯该批判他了，因为爷爷是从他手上失踪的，他的问题比任何一个人的都严重，所以非常自觉地大哭。
二伯说，这里不是爷爷的灵堂！
二伯用扬起的巴掌止住了祖天的哭泣。
二伯耀武杨威。整个屋子里充满了紧张和压抑的气息，二伯已像一匹野性十足的烈马完全不听使唤，由着性子自由奔跑，直到最后昏倒。
第二天久吧和万的飞的婚礼他未能参加，我和久吧的亲弟弟也未能参加，我们在医院里守候二伯。二伯恨透了他所骂的三方面人物，时间也让他心中的愤怒越积越重，到了不可不爆发的地步。但这种爆发过于猛烈，其它潜伏着的病症被诱导出来。
你们都非常清楚，我和祖天受的冤屈最大，祖天忠心耿耿地孝敬爷爷，而我一心一意地为余品华好。爷爷失踪，我们找不出罪魁祸首；但余品华离家出走，万的沐和罗巧雪又是始作俑者。二伯没能参加自己儿子的婚礼是他终身的遗憾，这个罪状我有理由转给万的沐和罗巧雪。二伯再次安静地睡着后，我出了医院大门。此时久吧和万的飞的婚礼已经结束。
后来才知道罗巧雪在没人通知的情况下，准时地来到了婚礼现场。她反反复复地在寻找着我，但是她不想向人打听我的去向。罗巧雪选择离新郎新娘最近的酒桌，这样的位置她认为容易见到我，也容易被新郎新娘第一个敬酒。按习惯，新郎新娘敬过酒后，客人就可以离席了。
罗巧雪第一个离席。她独自一个人行走在寒冷的夜幕时，我呼了她。我快速地赶到她等候我的地点。我说，余品华离开我们，造成了一系列后果，你的罪状不小。罗巧雪退缩到路灯下，伸出双手阻止我说下去。可是我已经说开了，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我使用了许多批判的话，但这还不够，我把二伯的话照搬过来喷射在她身上。罗巧雪无法阻止我的批判，她便以攻为守。她说，我们没有关系了，你没有资格来批判我。在这样一个天黑地暗行人稀少的街头，对我进行无休止的批判，就是对一个纯洁少女的侮辱和骚扰。我身上带着手机，我会用它来报告110。
批判别人，想批出质量批出较长的时间，比我想像的要难，也比我想像的要吃力。二伯连续批判了三个人，当场昏倒也在情理之中了。我以沉默来表示我的黔驴技穷。
罗巧雪向我招招手，我就走近她，她轻轻地叫了一声一头扑到了我怀里。
14
罗巧雪报考母校博士研究生，取得复试资格。对于母校我是很有感情的，因为她给了我很多知识和欢乐。但从毕业那天起我就一直没回过母校。罗巧雪把复试通知扬在我面前时，我看到了我们母校的名字，我的心就狂奔乱跳起来。她说，陪我去。
你不能不说罗巧雪是个善抓人物心里的好手，她只扬扬手中的通知书和说出三个字，我的心就被打动了。我们采买了许多桂城特产，准备送给我们的老师和罗巧雪未来的导师。临上车，我还带上了数本《沱巴诗抄》和《风情沱巴》。不管怎么样，我们也算是出书之人了，学生取得的成果应该拿给老师分享。
到了母校，我们在一个饭店里与所有交往深一点的老师见面。老师们看了我们的书，大赞我们的文笔，同时表示以后要去沱巴采风。后来一个老师说，看你们两人的表现，好像是一对。罗巧雪抢先说，老师永远是老师，什么也瞒不过。我无法作出解释，不是一对，罗巧雪为什么承认了，为什么我会从千里之外的桂城陪同她回来母校参加复试？
我们住在西区校园的宾馆内。这个宾馆是新建的，以前是一个坡度很低的荒山，上面长着低矮的小草和老也长不大的松树。但是那里却是一些恋人们的乐园，因为它偏僻难看，很少有人光顾。偷偷摸摸的相恋者就看中了它。那时我和罗巧雪来过，每次我们都是眼睁睁地看着他们拥抱接吻，而我们四目相对时怎么也下不了决心。荒山之外就是郊区农家了，那里聚集了许多来自四面八方的打工者和生意人。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那些个体医生把堕胎避孕的广告打到校园里来了，生意也做到了此围墙边。个体医生们在那边砌了台阶或架设梯子，围墙上面的尖利玻璃早被他们铲除。
每到太阳落山时分，常有个休医生站在围墙那边伸出大半个身子，他们不用么喝，需要堕胎或避孕药的会主动上去与他们联系。有一天我和罗巧雪不经意间到达了围墙边，那个在上面连续站立一个小时而无生意的个体医生叫住我们，说你们已经怀孕了，需要马上打针吃药。我和罗巧雪相视一笑，我说，她没怀孕，是我怀孕了。个体医生并不觉得好笑，他严肃地说，趁现在还小快快采取措施，以后大了麻烦就大了。你们是第一次怀孕，没有经验，听我的，没错。我说，我想避孕，你能帮我吗？个体医生说，能。他说，只要你吃我三副药，你可以连续避孕一个月。个体医生把药捆绑在一根竹条上，并把它们送到我面前。他说，一共45元。我说，我没钱，你能送我吗？个体医生脸色大变，以最快的速度收回了他的避孕药。
罗巧雪说，希望我们永远也不要与这些人打交道。我说，不打交道的最好方式是我们什么也不干，就连拥抱接吻也不干。
现在我和罗巧雪行走在老山坡，虽然已完全找不到了当年的路，但当年的事情清清楚楚地印在我们的头脑中。罗巧雪说，那时我们真傻，谈了那么久的恋爱居然连个吻都没接，今夜我们已来到当年犯错误的地方，我们要加倍地接吻，把损失夺回来。罗巧雪的舌头像一个精灵，它柔柔缓缓地抚摸着我的嘴唇，有时它又钻入我的嘴里进行戏弄。
天太黑，我们判断不了当年个体医生爬墙兜售避孕药和承揽堕胎生意的现象还存不存在。
风很大，母校的风比桂城的风更加刺骨。但我们似乎并没感到寒意，我们的身子被调情的火焰烤得温温暖暖的。大宾馆的建成改变了以前的风韵，从审美角度来讲，更漂亮和现代化了，但想让现在的师弟师妹们找到我们当年的感觉是不可能了。如今绿草茵茵绿树蓬勃的路径上，仍旧是散步的人。但这些人与当年的人不一样，这些人似乎更有秩序和更加从容。你也分不清是来客还是校园中的年轻老师，还是学生。
次日我们去见了主考罗巧雪的导师，这个导师我们在读书时从没见过。考试明天才进行，所以我们双方都非常悠闲，谈起话来都是漫不经心的。我送给导师两本书。像我们的老师们一样导师被沱巴奇特的风土人情和自然风景震撼。我心里说，录取罗巧雪吧，这样当你到沱巴去采风时你才能得到我的接待，才能使我和罗巧雪因为距离而相互淡化。但是后来情况有所变化，导师对我们有些不耐烦了。
罗巧雪考试结束后，我们想请导师吃饭，被拒绝，据罗巧雪说导师说话根本不给面子，他说，不去！就两个字，然后就走了。
回到母校这些天，罗巧雪终于有了不愉快。她想这次考试已经泡汤了。她对于博士很在意，所有在高校研究单位的人都对博士很在意，而我们报社却不，报社从来就没有掀起过文凭热，许多大专毕业的一二十年过去了还是个大专文凭。至于谁水平高，谁水平低，也没人去依文凭来断定。所以我们报社平静如水。罗巧雪考完我们还在母校呆了十来个小时，但是我们一步也没离开过宾馆，罗巧雪像犯错误一样不敢出门。罗巧雪还哭了，她说，我们做爱吧，回桂城后我要好好爱你。当真正干着那事时，我们又都心不在焉，好久也到不了顶峰。
到了博士生录取通知发放时间时，没想到罗巧雪考上了。那天她没有太多的激动，她对我说，我正在失去你。我在你身边都阻止不了你爱万的沐，离开三年之后，你已经完全不爱我了，就像我们的第一次爱情。罗巧雪深沉悲伤，但这次她没有流泪。
15
有的事经过一次，你就再也不想经过。
有的地方去过一次，你便不想再去。
有的人见过一次，你永远也不想再见。
我对万的沐说着自以为很有哲理的话，她说这算什么，她一口气说了与此意思相反或相对相同的一大堆哲理。后来她说，有的人会让你永远牵挂，有的事你付出毕生精力也不能完成。
万的沐去沱巴采风的计划就在她回应我的话后形成了。
仲春是沱巴一年最美丽的时刻之一，这里空气清清的润润的，像情人水汪汪的眼。经过当地政府对这里旅游资源的开发和宣传，沉静了二百多年的沱巴热闹起来。沱巴不少人顺应潮流投入到旅游服务和第三产业中。大嫂在种田之余制作瑶家香包和背袋，她使用的是传统木制设备和手工艺，她既批发又在沱巴的土产工艺品一条街上零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