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们不能停止不爱:杜拉斯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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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迷恋是一种吞食(4)

孩子走了。玛格丽特变得愈发孤僻,也愈发狂躁,歇斯底里。吵闹,无休止地疯狂吵闹。罗贝尔终于无法包容她。不久后,他选择了离家出走。夫妻关系名存实亡。罗贝尔后来向人倾诉,他当时对玛格丽特极度的神经质感到厌倦。“她变得让人无法忍受。”他说,“我实在无法理解她。”

“丧子在她身上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至今还没有完全消失。我觉得她要写本书。”玛格丽特的一位朋友回忆道。

写书。在第一部作品尚无确切的出版消息之时,她又开始准备属于杜拉斯的第二部小说了。

“一本打开的书就是夜晚。我不知为什么,刚刚说出来的话就使我泪流满面。”是时,她身上的痛苦与疯狂,已经成为一种强劲而孤独的力量。眼泪过后,唯有写作可释放。而那种力量,粗暴而野性,是毁灭,是吞食,也是成全。

1942年7月,产后的玛格丽特重新开始工作。她必须让自己在经济上得到独立。独立,即是自由。

为了让自己的作品更顺利地出版,她决定先设法进入出版界。不久后,她果然成功进入巴黎书籍组织委员会,并成为出版评委会的秘书。新工作逐渐让她恢复了斗志,这位娇小美丽又乐于助人的女士也得到了大家的喜爱。

是年秋,因为工作上的一次联系,玛格丽特遇到了迪奥尼斯·马斯科罗。一个伽利玛出版社的审读员,一个后来成为她儿子的父亲的男人,一个陪伴她20余年的情人。

“英俊。他很英俊。像上帝一样迷人。”第一次见到迪奥尼斯,玛格丽特就被他俊朗的外表吸引,并对他产生了征服欲。她随即建议他进入委员会工作,如此便可近水楼台。迪奥尼斯并不只是英俊。他虽然家境不太殷实,却因博览群书而谈吐不凡。他有着在出版社多年审读的经验,能够准确而迅速地鉴别一本书的优劣,目光独特而犀利。对于玛格丽特的作品,他经常能提出宝贵的意见。1943年,玛格丽特的小说《厚颜无耻的人》出版,她在扉页上致辞:“献给教我鄙视此书的迪奥尼斯。我的一个古怪的崇拜者!”

当然,对于玛格丽特,迪奥尼斯也并不仅仅是崇拜。面对玛格丽特炽热的爱情攻势,他很快就臣服了。他爱上了她,两人互通情书,频频幽会,在那个被战火侵袭的城市里,在婚姻之外,在彼此身上,不断探索新的激情,并在激情中获取最隐秘最狂妄的欢愉。

她是狂妄的。而比频繁出轨更狂妄的是,她想要创造一种新的生活方式,更新一种新的道德标准。那就是将情人与丈夫维系在一起,在她周围,三人和平共处。

在布西科广场,玛格丽特安排他们见了面。那一天,罗贝尔戴了一顶卷边帽,看上去无比儒雅。或许是他的仪表打动了迪奥尼斯,接下来便发生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一幕。迪奥尼斯与他侃侃而谈,两人竟越聊越投机,一次见面后,即结下了牢不可破的友谊。

而且,事实证明,他们的友谊,以及他们与玛格丽特之间的三角恋情,确实是可以平静并存的。即便后来罗贝尔与玛格丽特离婚,他们之间依然没有隔阂,且一直并肩走过了战争的风风雨雨。

写作依然在继续。玛格丽特给新小说起名为《平静的生活》,讲述的却是一个一点儿也不平静的故事。依然是被死亡阴影禁锢的家庭,依然是贫穷、仇恨、爱情、希望交织的情节线索。幽闭的内心,人性的孱弱,在她平静而无情的笔下,开出颓废的欲望之花。生活是一方沼泽,唯有不死的欲望,才可以抚慰疲惫的灵魂。

“写作是充满我生活的唯一的事。它使我的生活无比喜悦。”然而,不论是爱情,还是写作,给她带来的愉悦,在那个寒冷的冬天,都因为一封电报的到来戛然而止。她的生活,转瞬被一种排山倒海的悲伤淹没。那样的悲伤,仿佛来自世界底层,来自痛苦之核,四面八方,除却悲伤本身,已无任何存在。

1942年12月底,玛格丽特收到母亲从胡志明市发来的电报。噩耗传来,她的小哥哥保尔去世了。他被上帝召唤走了。

我的小哥哥死于1942年12月日本占领时期。我在1931年第二次会考通过后离开胡志明市。十年之中,他只给我写过一封信。我一直不知道为什么。信写得很得体,誊清过的,没有错字,按书法字体写的。他告诉我他们很好,学业顺利,是一封写得满满的两页长信。我还认得出他小时候写的那种字体。他还告诉我他有一处公寓房子,一辆汽车,他还讲了车子是什么牌子的。他说他又打网球了。他很好,一切都好。他说他抱吻我,因为他爱我,深深地爱我。

——《情人》

保尔死于支气管肺炎。当时正逢战争,没有药物。他病了,他的母亲没有让他待在身边,而是让他住在一间工作室里。母亲与未婚妻轮流照顾他。最后,病情愈发严重,医生也回天乏力。

“在小哥哥死去的时刻,这一切本来也应该随之消失。而且是通过他。死就像是一条长链,是从他开始的,从小孩子开始的。”

小哥哥死了。尸体沉入出生的土地,那一片茫茫的泽国。带着对死者的祈祷。

如此,几个月前,孩子离世的悲痛又重新出现了。悲痛之中,又衍生了新的悲痛。她说,我的小哥哥已经把我和他聚合在一起,所以我是死了。是的,她是那样地爱着小哥哥,那样强烈的、隐藏的、有罪的爱、时时刻刻的爱,比爱自己的孩子更甚。

半个世纪后,她为一个英国的年轻飞行员写下一篇悼念的文字,里面游离的,全是对小哥哥的爱。爱的影子里,还有着她死去的孩子。

“我从未想过我能写这个。这是我的事,我,与读者无关。你是我的读者,保尔。既然我这样对你说,这样对你写,这便是真的。你是我一生的爱……在我们的整个童年,在你的整个童年中。”

她忆起童年时,与小哥哥一起在大河谷的田埂上玩到太阳落山,夕阳的影子将光辉涂抹在他的身上,像一层流淌的碎金子。他埋头在她怀里酣睡,宛如小小孩童。太阳下山后,大海无处不在。田野里的风将人吹拂得格外温柔,她守着他,一直到夜幕沉沉。她就那样守着他,不让毒蛇、黄蜂或凉湿之气侵袭他。他是她的孩子,她轻轻吻着他的眼睛,小心翼翼地爱他。

飞行员的死亡对她而言是一件具有私人意义的事件。譬如他孩童的化身,暮色一般的蓝色瞳仁。譬如他像小鸟一样的死亡,战争中的死亡,永恒的死亡。战争的色调,童年的色调。她想起胡志明市附近那个有着小哥哥尸骨的万人坑。她想起他的眼睛,曾被她轻吻过的眼睛,曾饱含过忧伤、喜悦和爱情的眼睛。还有,停留在他眼洞里的最后一丝痛苦的微笑,而她没有亲眼看到。永远也看不到。

孩子、小哥哥、飞行员,他们都是亡者。包括一部分的她自己。死亡是任何爱情都无法替代的。所以她说,“他们都一样,死亡也能施洗礼”。

“仍然写作。不理睬绝望。不,怀着绝望。怎样的绝望,我不知道它的名字。”

得到小哥哥死讯的时候,她正在创作小说《平静的生活》。她的笔触之下,是永远走不出的童年,走不出的家庭关系,走不出的绝望之爱。她的创作与其密不可分。

“我背负了太多的悲剧,它们四处发生。”死亡是对爱的洗礼,文字是对死亡的祭奠。小说中的人物替代她度过了童年,替代她体验悲痛和死亡,替代她蓦然将爱情掩埋在童年深处。她知道,小哥哥会成为她的读者,也会在她的过去里见到她的明天。

我的生活是一片沼泽

“就在这一刻,我随着成千上万的事物朝下滚:男人、女人、牲畜、小麦、岁月……”

1943年,罗贝尔在巴黎信息总部担任宣传秘书一职。其间,因为工作上的关系,他认识了未来共和国的总统弗朗索瓦·密特朗。是时,密特朗刚从集中营出来,他正在组织一个抵抗运动。抵抗德意志、抵抗法西斯,以及与战俘、放逐者有关的系列运动。是年底,罗贝尔就在信息部辞职了,他加入了密特朗的抵抗组织,并以无与伦比的诚心、将生死置之度外的热忱,成为组织中的一员。

“我们不是英雄。我们加入了抵抗组织,只因为我们是值得信赖的正直的人。”1944年2月,在罗贝尔的影响下,玛格丽特也辞去了出版社的职务,与丈夫一起加入了密特朗领导的抵抗组织。她专门负责社会事务,即了解被逮捕人员家庭方面的工作。

“迟早有一天,我们会永远见不了面。从加入抵抗组织那天起,我们就断绝了往来。后来有一天,我丈夫被捕了。再后来就是分离和逃亡。”

那是她第一次深入政治。在抵抗组织工作是隐秘而危险的,每天被敌人包围,随时可能出事,随时都有被捕的可能。而当时一旦被捕,就要付出自由乃至生命的代价。玛格丽特深知其中利害,身在险境,她不想连累迪奥尼斯。所以,自从加入抵抗组织后,她就不再与心爱的情人往来了。

可是,令玛格丽特没想到的是,不久后,迪奥尼斯也参加了法国共产党。在战争最残酷的时候,他成了她与罗贝尔亲密的同伴,成了他们同呼吸、共命运的战友。在抵抗组织里,罗贝尔化名勒华,玛格丽特化名勒鲁瓦夫人,迪奥尼斯则化名为马斯,他们一起为爱国运动倾注着满腔的热血与激情,在不平静的生活里尝尽惧怕与凶险。

1944年春,随着盟军的登陆,巴黎的抵抗组织也遭到了严厉的搜查,很多核心成员都被捕了。是年6月,又有一批成员被捕,其中就包括罗贝尔及其大妹妹玛丽·路易丝。在迪潘街,他们落入了纳粹敌人布置的陷阱里,被捕后流放德国。在流放的过程中,玛丽·路易丝因身体虚弱失去了生命,罗贝尔也音信全无,生死未卜。

我在呼吸。从鼻孔里呼出的气息真实、微湿、温热。我终于活下来,虽非出自本意。我的生命执拗地朝前走,此刻似乎停了下来。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感觉两个手心是我的:属于我,属于此刻正在承受我的发现的那个我。就在这一刻,我随着成千上万的事物朝下滚:男人、女人、牲畜、小麦、岁月……——《平静的生活》

生命是真实的,痛苦也是真实的,它们有着潮湿而温热的气息,与呼吸混在一起。它们倾听着心跳的声音,倾听着岁月坠落至绝望深处的破碎的声音,倾听着死亡与孤独的猎猎回声。

那一段时间,设法营救丈夫,是玛格丽特全部的心思。罗贝尔于她,不仅有爱、有亲情,更有精神依附。在抵抗组织里,她做的是安抚被捕人员家庭的事务,却无论怎样也安抚不了自己。她消瘦得厉害,但还是坚持每天出去打听消息,在不安、恐惧、无望与焦灼中,度日如年地等待。尽管情人迪奥尼斯一直陪伴在她身边,支持她、鼓励她。

“我的小玛格丽特”,他吻着她,让她安静,满怀的怜意里有着万般柔情。而他的小玛格丽特却说:“亲爱的,我的整个容颜遭到无谓的摧残,逝去时光的摧残……时光像水磨一样把我抽干。你看,我的生活是一片沼泽,无论我怎样挣扎,也只能发出厌倦的汩汩声。”

为了早日救出丈夫,玛格丽特甚至主动去亲近德国警察署的人。罗贝尔被抓后,就曾有人看到她与一个叫戴尔瓦的男人频频约会。“她往索塞街走,看见戴尔瓦就习惯性地给他使眼色。为了能给丈夫和小姑子送包裹,她在戴尔瓦面前大显魅力,戴尔瓦也认为她非常迷人,就明显地开始向她献殷勤。而杜拉斯则不动声色,任其表演,即使是难以忍受,也没有反感的表示……”

戴尔瓦是德国警察署的人,通过他,玛格丽特打听出了丈夫被关押的地点。虽然那个声称可以营救罗贝尔的戴尔瓦并不具备帮助她的能力;虽然他告诉她的关押地点并不正确,但她依然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他的身上。她宁愿听到谎言与托辞,也不愿在杳无音信的情况下茫然等待,一无所知,一无所获。她必须讨好他,甚至迷惑他,为了救出丈夫,她不惜一切,哪怕希望再渺茫。她将那一切付出都视作是战争。她深入其中,像一个疯狂的斗士。

1945年5月,德国宣布无条件投降,法国解放了,历经5年,战争的噩梦终于结束了,举国上下一片欢庆。

玛格丽特也终于收到罗贝尔来自达豪集中营的信:

“我的宝贝。上周的此时此刻,在集中营里还能听到机关枪的响声。我们被关在监狱里,枪声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我们改变了地球……我必须回去,我没有生病,但我精疲力竭,因为集中营的生活实在太累人了……我可能老了100岁。剩下的就是幸福了……”

落款时他说:“和你在一起,玛格丽特。”玛格丽特哭了,她赶紧回了一封信,感谢生命的奇迹:

“你还活着,你还活着!我也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回来的。我在地狱中坚持了多长时间……亲爱的罗贝尔,我的宝贝……你要有耐心,不要吃太多饭,不要喝酒,最好滴酒不沾。天气很好。这就是和平。明白了吧。罗贝尔,今天的天气多好啊!你牵制着我的生活。我引为自豪的是,我和你生死会相随……回来前给我打电话……我觉得我不能再等了,我已经精疲力竭了。”

1945年5月13日,在迪奥尼斯的帮助下,罗贝尔被成功从集中营带出,并送至巴黎家中。他的身体已经非常虚弱了,健康受到了严重的损害,到家时仅余奄奄一息。玛格丽特日夜守在床边照顾罗贝尔,那一段时间,她哪里都没有去,只是尽心尽力地陪伴在丈夫身边。

罗贝尔躺在床上,跟她细细地诉说着在集中营痛苦的经历。一年来的暗无天日,足以摧毁一个人的生命和信仰。回忆起纳粹的残酷,罗贝尔情不自禁地浑身战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