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们不能停止不爱:杜拉斯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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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迷恋是一种吞食(5)

罗贝尔情况好转后,即被转入巴黎附近的一家疗养院继续接受治疗。是年6月底,他离开疗养院去了上萨瓦省小住。40年后,玛格丽特将那些沉重的黑色的“二战”记忆拼接进小说里,取名为《痛苦》。在书中,她记录了彼时的一段时光:

“我们住在安纳西湖边的圣若里奥,那是一所犯人疗养院,地处公路边的旅馆餐厅。那是1945年8月发生的事情。在那里我们听说了广岛原子弹爆炸的消息。他体重增加了,人也胖了。他知道这是为了他姐姐,他知道这是为了我们的分离。”

那也是属于玛格丽特、罗贝尔、迪奥尼斯三人的一段时光。在情人的陪伴下,玛格丽特与其一起照顾着丈夫,他们一起在房间里聊天,看着报纸上传来的消息:1945年8月,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军事侵袭退出太平洋地区;8月25日,胡志明在河内宣布越南独立……恍如隔世。他们一起去湖边散步,看着夕阳渐渐湮没于波光之中……那么平静。

“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

经历了过多的死亡、杀戮、痛苦、恐惧、绝望、孤独、疲惫,“爱”这个字,在她心里,在他们心里,透过灵魂撕裂的部分,都已得到了新生的洗礼,并趋向于另一种精神的圆满。

战争结束了。之前的一切都已结束。在《平静的生活》里,玛格丽特写道:“我的过去是我的明天,我的明天包含了过去。”是的,她总是那样喋喋不休地重复着。重复着自己的故事,重复着爱与孤独。但是,尽管明天是新生的过去,她的生命依然会为了那新生而感动,依然充满了不死的欲望和梦想。

1946年,玛格丽特与罗贝尔离婚了。

——当时,他们夫妇住在圣伯努瓦路,迪奥尼斯也会经常过来。三人之间的关系已经非常明朗坦荡。两个男人通过玛格丽特联系在了一起,战争的生死经历,让他们的关系进一步稳固且超越了朋友情谊。罗贝尔曾经想过要搬出去,但玛格丽特与迪奥尼斯都坚决不同意,“我们宁愿到旅馆里去做爱。”晚年时的迪奥尼斯笑着说。

后来据玛格丽特回忆,她对罗贝尔的爱,不是爱情,却依然迷恋。“他们两人对我来说都是永恒的,没有轻重,也没有上下……”她与罗贝尔夫妻关系的结束与分离,只是为了给肚子里的孩子一个不算尴尬的姓氏,一个叫作“马斯科罗”的姓氏。

1947年6月,玛格丽特生下了她与迪奥尼斯的孩子,一个漂亮的小男孩,她给他取名让·马斯科罗,小名为乌塔。

她深深地爱着她的孩子,爱着她创造的生命。她与罗贝尔、迪奥尼斯一起退出了法国共产党,从此不理会政治纷争。她要给孩子一个自由的环境,让他自由自在地成长。“我蹭着他。我的怀抱里是他的生命,刚刚出生,已经与我分离。

他曾在我的体内,他的独立是那么的鲜明,那么的强烈,我简直觉得被这真相弄得无可适从,一个因为真相而熠熠生辉的女人……他睡了。他和我一样的自由。我的生命与他的生命相连,取决于他的生命,他最微小的一点变化也能牵动我的生命。”

和孩子在一起。平静的时光。没有战争,没有伤害,生活依然如沼泽,世界依然如密林,目光里却分明点燃了温柔的火焰。

有了孩子之后,她身体里的母性也渐渐显露出来了,并由此流淌成一种广袤的特殊的爱,慢慢回溯至血脉亲情。

两年后,玛格丽特的母亲从越南回到法国。不久后,她出版了小说《抵挡太平洋的堤坝》,她将那本书献给了自己的母亲,献给了那个曾创造她生命的女人。

肮脏的人,我的母亲,我的爱

“让我留在那里,同母亲的恐惧和死亡待在一起,整个待在一起。”

1950年,玛格丽特的《抵挡太平洋的堤坝》出版了。这本带有自传色彩的小说签到了极高的版税,还得到了一致的好评。但作品与那年的龚古尔文学奖失之交臂了,她显得有些失望。“那是年轻人的奖,是颁给年轻人的。”她说。是的,没有获得奖项,荣耀依然还是显而易见的。当时便有报纸杂志纷纷报道,一个叫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女人,以完美而独具特色的叙事风格,将一个死去的殖民地时代复苏在了纸上,该书带来的成功与名誉将让她进入当代优秀作家之列……更重要的是,这本小说将她所有的文字脉络都打通了,她在写作中进一步认清了自己,寻到了生命意义的真正归属。她是属于写作的,她的手法冷寂而勇猛,充满暴力,让人迷恋。自此之后,她将在自己的世界里越陷越深,而她的文学道路,也将愈发畅通无阻、坦荡无垠,且不可测度。她赢得了财富、名气,以及大批大批的读者,大家都觉得她成功了。

除却,她的母亲。

母亲回来了。玛丽·多纳迪厄终于离开了越南,离开了她的租让地,回到了法国,见到了她的儿女和亲人。因为她在胡志明市创办了女子中学,回来时国家对她进行了赔偿。那是一笔可观的费用,于物质而言,足以让她生活无忧。

回来后,玛丽并未与女儿住在一起。她在卢瓦尔省买了一座古堡,带着无比忠诚的女佣阿杜住在那里。之后,她又拿出了积蓄,在昂布瓦斯为爱子皮埃尔买了一块土地——当然,与从前一样,那块土地也将迅速沦为皮埃尔的赌资。

玛格丽特带着新出版的小说去古堡看望母亲,也带着积压在内心深处的爱恨。记忆里的那个14岁的单薄少女说着“我要写作……”时,母亲眼神里的不屑,已经无法用时间去稀释。

“让我表达对您的敬意”,她把书放在母亲面前,请求她看一看。母亲看了,而且整整看了一夜。一个人在古堡的楼上,翻开了女儿曾经的青春梦想。

《抵挡太平洋的堤坝》。母亲、女儿、儿子、租让地、太平洋的海水、坍塌的堤坝、永恒的越南。厄运没有预兆。爱情为物欲服务,梦想被沉重的现实榨干。幸福的时光急速流走,不幸的人生缓慢如梦魇。在书中,她让母亲死在了殖民地,带着孤独、仇恨与嘲讽,面对着荒凉的租让地,在不幸与绝望中死去。回忆的文字如同镜像,疼痛也随之由眼入心。但玛丽没想到的是,她的女儿,声称以书来表达敬意的女儿,竟让她成了揽镜自照的那个人——她的苍老、她的专制、她的疲惫、她的疯狂、她的坚韧、她的破碎、她的失败、她的绵绵苦厄……眼前所见,尽非所愿。

那些过往,那些悲怆而壮烈的过往,她的母亲无法遗忘,也不愿提及。在她看来,是她的女儿控诉了她的失败,拆穿了她最后的尊严,揭露了她最深的痛苦,抽离了她在黑暗中遗留的光芒。母亲愤怒了,对着玛格丽特,大声辱骂:“这是对家庭的侮辱,是对我的侮辱,这是一个离谱的故事,你这是在诬陷,邪恶的文字,邪恶的文字……”

玛格丽特说:“她对这本书的理解,成了我生命中的悲哀之一。”她终于失去了与母亲和解的最后机会。母爱的缺失,是她生命中最顽固的悲哀,而母亲,也成了她一生都无法征服的人。“人必须为某种东西而活着。”她的母亲说。

母亲曾那样说着的时候,灰白的头发被汗水粘在脸上,像个悲壮的战士。那么,支撑母亲生命的,是什么呢?是对金钱无法遏制的欲望,是对越南地籍管理员的恨意,还是对大儿子罪孽一般的爱呢?

后来,她终于又回到法国来。我们相见的时候,我的儿子才两岁。说是重逢,也未免来得太迟。只要看上一眼,就可以了然。重逢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除去那个大儿子,其他一切都已经完结。她在卢瓦尔·歇尔省住在一处伪造的路易十四城堡中生活了一个时期,后来死在那里。

——《情人》

皮埃尔依然由母亲养着,一直到母亲去世。在越南,他偷,他赌,他吸食鸦片,最后母亲把房产卖掉给他还债;在巴黎,他又去赌,一夜就输光了一片树林。他也曾到玛格丽特家中偷盗,卷走她的所有积蓄,连柜中大米都不放过。玛格丽特说,母亲做的事永远都是为了这个大儿子,这个几十岁的大孩子,依然不事生计,不会挣钱。小哥哥死后,母亲就被他独占了。母亲对他永远包容,永远满足他的需要,因为她活着就是为了他,为了爱他。

离世之前,那个可怜的母亲还在想方设法为她的儿子赚钱。她买了几部电热孵化器,安装在古堡底层的大客厅里,40平方米的地方,一次就孵养了雏鸡600只。她不懂电热红外线操纵,结果小鸡孵出来嘴巴都合不拢……就那样,不能进食的600只小鸡全在她眼皮底下活活饿死。

“在她死前最后几个冬天,她把绵羊放到她住的二楼大房间里过夜,在结冰期,让四头到六头绵羊围在她床四周。她把这些绵羊叫作她的孩子。她就是在阿杜和她的这些孩子中间死去的。”

玛格丽特的母亲去世了。她在孤独的古堡里,孤独地死去了。玛格丽特去奔丧时,她的大哥在迫不及待地处理遗嘱。因为公证人说遗嘱不具备法律效力——她的母亲,正被她亲吻着冰冷前额的母亲,竟以一种近乎荒唐的分配方式,一种牺牲女儿利益的办法,在一纸文书上,把好处都传给了她的大儿子。她已瞑目,却依然要给心爱的儿子最后的保护,最后的偏爱。“本来我应该查明底细才好说接受或不接受,但是,我保证说,我接受:我签了字。我接受了。我的哥哥,眼睛也不敢抬一抬,只说了一声谢谢。他也哭了。在丧母悲恸的情感下,他倒是诚实的。”

因为遗嘱的事,大哥对玛格丽特说了生平唯一的一句“谢谢”。她知道,他的确是爱着母亲的。也只有他,可以与母亲相互包容。母亲包容他的一切罪过,一如他包容母亲的一切病痛与疯狂。他们视彼此为知己,以母子深情和血液至亲筑成的联盟,没有人可以走进,包括保尔与玛格丽特;没有事物可以瓦解,包括时间与死亡。

母亲死后,他成了孤家寡人。他没有朋友,他以前也没有朋友……他生活在彻底的孤独状态下。这孤独随着人渐渐老去更加孤苦无告,日甚一日。他本来是一个流氓,所求不多。在他四周,看起来他很可怕,不过就是这样。对我们来说,他的真正统治已告结束。

——《情人》

玛格丽特曾将大哥比喻成一个不用凶器杀人的罪犯,他身上有着战争一般恐怖的气息。是他让童年充满了战争的色调,充满恶的统治,威胁着生命。她说,小哥哥死后,她就当他已经死了。或者说,是生是死,都无所谓了。如果说以前对他还有恨,那么之后,连恨都没有了——在他身上,她已经不愿付出一点点情感了,哪怕只是同情与可怜,哪怕只是报复性地漠视。

母亲死后,皮埃尔一直过着流浪的生活。赌博,酗酒,赢钱了就挥金如土,输钱了则变卖母亲的遗物——先是房产和土地,然后是家具和器物,再是连衣橱和被单也被一件一件典当了,最后,就落到了山穷水尽的境地。

他死的时候,是一个阴惨惨的日子。我记得是春天,四月。有人给我打来电话。别的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告诉我,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死了,倒在他的房间的地上。他死在他的故事结局之前。在他还活着的时候事情已成定局,他死得未免太迟了,小哥哥一死,一切也就完了。克制的说法是:一切都已耗尽了。

——《情人》

一切都已耗尽。小哥哥死的时候,玛格丽特痛苦得想随之死去;母亲去世时,她也回到了童年的痛苦里,那种无节制的痛苦和放纵,只有用死亡才能开启。而她的大哥,她的大哥在穷困潦倒中死去,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世间唯一爱他的人已经去了,再也没有人会为他的离世而感到痛苦。他曾仰仗着母亲的偏爱,成为一根尖锐的刺,带给亲人绵绵不绝的痛苦。但是,他死了,家庭消亡了,痛苦也将结束。

“她曾经要求把他和她葬在一起。我不知道那是在什么地方,在哪一个墓地,我只知道是在卢瓦尔省。他们两人早已长眠墓中。他们两人,只有他们两个人。不错,是这样。这一形象有着一种令人难以承受的庄严悲壮。”

大哥死后,与母亲葬在了一起。在卢瓦尔省,在一个她不愿提起的墓穴之中。他们长眠于土地之下,相依相伴,带着无法分享的孤独、沉重,以及爱和悲伤。

“写作时,我和生活一样疯狂。我回到了那一大堆石头中。《抵挡太平洋的堤坝》中的石头。”

《抵挡太平洋的堤坝》是玛格丽特一生中最为钟爱的作品。她一生作品无数,却也只有一个源头可供慕念,那里有着童年的重要痕迹,有着母亲遗传的疯狂和绝望,那里是危险的,也是令人迷恋的。

“肮脏的人,我的母亲,我的爱。”她在作品中喃喃而语。母亲是童年的中心,是她沼泽一般的生命的源头。她恨母亲,也爱母亲。她甚至不知道爱有多深,恨又有多深。她将爱恨当成两个距离相等的极端,却不知道在时间的衡量下,终有一端会倾斜,继而显露出内心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