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们不能停止不爱:杜拉斯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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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迷恋是一种吞食(3)

有一张照片,罗贝尔斜倚在公寓的阳台上,温和地微笑着,和煦的午后阳光打在他的肩上,有一种安详的暖意。另一张照片上,看起来是同样的时间地点,玛格丽特则是一脸灿烂,笑容里绽开的,正是爱情的光泽。

爱情的帷幕已经拉开。每一个情节都令人神往,散发芬芳。从黎明,到黄昏;从白日,到黑夜。战争前夕,喧嚣的街道上,游行的队伍声嘶力竭地喊着口号,而楼上时光里的厮守,一分一秒,都奢华得犹如幻觉。

如是,一场没有硝烟的夺爱之战,就在两个好朋友之间展开了。一种戏剧里上演过的桥段,竟在生活中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就此而言,就是一场戏剧。我们步入到戏剧化的阶段。我不得不拿走让面前的劳丹酊毒酒,他想一死了之,因为他失去了他的女人,他还组织罗贝尔自寻短见,因为他夺走了他的所爱。让和罗贝尔是一对十分要好的朋友。”

在那场夺爱之战中,玛格丽特聪明地做出了选择。她离开了让,搬出了学生公寓,投入了罗贝尔的怀抱。

于她而言,是时已经到了婚嫁年纪,选择男朋友时,也必须为将来的婚姻作打算了,且不论是做情人,还是做丈夫,罗贝尔都是不二人选。她自小漂泊,心底其实比一般女孩子都更渴望安定、渴望被爱。而她想要的,罗贝尔都能给她。他有胸怀、有担当、有家世,更重要的是,他爱她、宠她,还有着要给她安定的能力与真心。

让和罗贝尔在中学时代就已相识,两人之间有着比兄弟更为深厚的情谊。因为玛格丽特,他们不想反目成仇,却又都不想放弃爱情。僵持之下,只有痛苦,或是从痛苦陷入更深的痛苦。如果说,非要谁成全对方,那除非让生命与记忆一起终止。

所以,他们都选择了自杀——让喝了毒药,罗贝尔则拿起了手枪。所幸的是,他们共同的朋友乔治及时阻止了悲剧。

双方冷静下来之后,还是让选择了放弃。爱情终止,友情继续。只是自此之后,让便彻底地失去了与女人相爱的能力,转而选择在同性恋的路上忠贞不移。

1937年初,玛格丽特与罗贝尔正式开始交往。罗贝尔将玛格丽特带到家人面前,得到了父母的一致赞许。

彼时,玛格丽特已经取得了巴黎法学院的学士学位,正准备博士考试;她的母亲在越南退休后,又承办了私立学校,可谓是有声有色;她的外祖父家有大片田产,属于天主教地产阶层……有这样的条件垫底子,加之玛格丽特的漂亮可人,罗贝尔的父母便没有理由不认可。

于是在那个不平静的夏天,他们举行了隆重的订婚仪式。是年,玛格丽特23岁,罗贝尔20岁。

战火纷飞的年代

“这是我当时能够给他的最好的爱情证明。”

1937年订婚后,玛格丽特随之结束了大学生涯。她如期拿到了学士文凭和法律专业的高级毕业证,并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巴黎殖民地部管辖的信息处负责资料编辑。

而恰在是时,她的未婚夫罗贝尔也必须应征入伍,与她长久分离。罗贝尔一拿到学士学位,就离开巴黎去了部队,当了一名普通的步兵。爱好文学的罗贝尔从小就讨厌战争,所以,对于服役他并不热情,甚至还有些倦怠。然而战争在即,他便只能苦苦忍耐着,怀着不得已的心情,壮烈地等待着——兵役一结束,就回家成婚。

“作为编辑,进入殖民地部的那天是我青年时期最为重要的一天。我仿佛忽然间学会了电影无法教给我的东西,我也明白了,生活并非总是那样美好,但有时候倒是很美好。进入殖民地部,可以说等于我又回到了可恶的殖民地……头一年我就觉得这是个美丽的玩笑。”

从出生,到成长;从童年,到青春。对于玛格丽特来说,殖民地的任何讯息都是与记忆粘连的。而生活总是栖居于流淌的记忆之下,又堆砌在自身的阴影之中,美好的、可恶的、神秘的、诱惑的、耻辱的、虔诚的……任何一种模样,都比电影情节更复杂。

在殖民地部的工作是繁忙的,面对堆积如山的文件,她必须投入大量的精力。未婚夫在兵营里度日如年地等待着完成义务,与她极少见面,便只能以信件诉说彼此的现状与想念。生活是空虚的,也是充实的,生活在一张又一张往来的信笺中,被纷纷扬扬的文字与时光覆盖。

1939年,玛格丽特的小哥哥保尔从胡志明市写信来,给她送上血脉至亲的牵挂和祝福。他称呼她为“亲爱的宝贝”,笔尖却带着沉重的柔情:

“通过母亲的信,我知道了你在法国的情况。你考试通过了,在殖民地部找到了工作。听说你订婚了,我向你表示祝贺。我不认识你的未婚夫,但从你的言谈看,我觉得他人很不错。我们经常谈到他,母亲对他颇有好感,唯一的缺憾就是还没有看到他的来信。不过没关系。请你原谅,我不应给你说这些,但你是我妹妹,要是别人,我绝对守口如瓶,因为这是个人问题。”

她在信件里告知了未婚夫的情况,她的母亲很满意。小哥哥为她感到欣慰,也为自己感到忧伤。是的,他最心爱的妹妹,她终于学有所成,终于找到了爱情与归宿。可是,她再也不能与他一起在暗河里游泳了,再也不会与他一起守着山茶花盛开了。从此之后,她的名字将冠上别人的姓氏,在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迎接人生中的新起点……1939年秋,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了。法国政府随即下令,全国进入备战状态。役期将满的罗贝尔也被紧急调往鲁昂驻防。

就在那样的战火纷飞之时,玛格丽特向罗贝尔发出了一份电报。电报内容为:“想嫁给你。快回巴黎。玛格丽特。”电报穿过枪林弹雨,终于到达罗贝尔的手里。身着戎装的他看着眼前的一纸血色浪漫,不禁热泪盈眶。他是战争中的士兵,随时都可能丧失生命,而她却选择在最危险的时候做他的妻子,带给他可以沉沦的感动。

是年9月23日,玛格丽特与罗贝尔在巴黎第十五区政府举行了婚礼。因为战争,他们的婚礼办得很简单,简单到只有两位证婚人。而且,在结婚后的第三天,新郎就赶往了军营,新一轮的分离又开始了。

后来,有朋友问玛格丽特,为什么选择在那样的时期嫁给罗贝尔。她坦言,当时对罗贝尔的爱里,很大一部分是单纯的感恩之心。

“这是我当时能够给他的最好的爱情证明。”她说。当时有传言,玛格丽特是承受着某种压力嫁给罗贝尔的——在罗贝尔服役期间,她尚有若干情人,一个是定居巴黎的记者约瑟夫·昂德莱,他们来往密切,约瑟夫还当过她的证婚人,在婚礼不久后消失;另一个,则是与她一起在殖民地部共事的菲利普·罗克,他们有一段时间为了准备书稿,曾日夜相处。后来,他们一个叫弗朗斯的朋友谈及那段传闻,毫不掩饰地说非常恨玛格丽特,因为她曾令罗贝尔痛苦不堪。

她曾令他痛苦不堪,她也曾让他幸福不已。爱情是什么,爱情就是痛苦加幸福的体验。她说:“我对肉体的爱有激情,直到暮年。我是一个不忠实的女人。”她的一生,有过无数的情人,她与他们上演过无数的故事,但是,她却将人生中的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婚姻,完完整整地给了罗贝尔。婚姻在她心里,是神圣的,是超越身体之爱的证明。她证明给世人看了,她对罗贝尔的爱,是独一无二的,且超越痛苦和幸福的本身。

1939年秋后,罗贝尔继续留在马其诺防线驻守。经过两年的历练,当初的大学毕业生已经有了几分成熟战士的模样。他在前线给妻子发来照片,是一张在野地里拍的合影。头戴钢盔,穿着笔直的军大衣,脚上是一双军鞋,还扎着绑腿。依然戴着一副玳瑁架的眼镜,不与战友一起抽烟,微微有些发胖。脸上是沉静的表情,双眼望着前方,仿佛正在凝视着他心里所担忧的那个“状若香水的浓烈世界”,以及在世界里渐次塌陷的憔悴万物。

是时,玛格丽特一个人住在巴黎。全国笼罩在战争的阴影之下,整个巴黎的空气里都充斥着严肃而紧张的气味。街道上到处都是标语和警示牌;居民将窗户玻璃全涂成了蓝色,以躲避德国飞机的狂轰滥炸;汽车被投进熔炉,用来制造武器;抗战的歌声在喇叭里日夜昂扬,以鼓舞士气,激励人心……当然,政府也没有忘记给人们制造精神镇静剂——于是,《法兰西帝国》一书应时而生。

“此书只有一个目的,一个主要的目的,那就是告诉法国人,他们的国家拥有众多的海外领地。这是一个帝国,一个无坚不摧的帝国。”

——1940年5月,《法兰西帝国》正式面世。作者为菲利普·罗克、玛格丽特·多纳迪厄。

不过,玛格丽特一直不愿将这本书列入自己的作品之内。或许在她心里,那仅仅是一次工作任务,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因为只是奉命行事,那就不能称之为写作。她的作品,从来就只为自己而写。

1940年6月,德国军队以一场血雨腥风占领了巴黎。首都的数百万群众进行了无比耻辱的大迁移。从6月到8月,那是一段悲惨的逃亡生活,粮食短缺,通信瘫痪,人们在战乱中饱受流离之苦,惶惶度日。在后来的文字里,玛格丽特将其称为“黑色年代”,记忆里有着难以承受的厌倦。是年8月,玛格丽特不顾一切地回到了巴黎。因为罗贝尔已经复员,正等着与她团聚。

然而新法令颁布,禁止已婚妇女外出工作。于是,玛格丽特被解雇了。她失去了工作,却也意外赢得了时间。那是在荒凉乱世中收获的一段充裕的时间。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她在一道意外的裂缝中,进行写作了。

她进行了写作。响应内心的召唤,臣服文字的命令,孤独地沉入自己创造的世界。她,即将成为玛格丽特·杜拉斯。一切,水到渠成。一切,充满艰辛。一切,无法避免。

“写作,就是无法避免写作,就是无法从中逃脱……奇妙的不幸可能就是这样一种折磨,一种不让人有片刻休息时间的要求,及其当它同书一起结束时,这样一种对自我的连根拔除,将你抛弃,任你迷失。”

她写的作品是《塔纳朗一家》,她说那是她生命中的第一本书。没有提纲,写作全凭找寻与记忆。笔尖里全是苦难的深度,不被光照射。饥饿、痛苦、恐惧、欲望,源自沼泽一般的童年的恶意。无限下坠的世界,落在手里,变成内心阴影,变成危险的流淌的文字。

小说带有强烈的自传色彩。她在书中化身为莫德,与母亲、哥哥演绎着纠缠不清的爱与恨。儿子与母亲之间的善与恶,是女儿永恒的痛苦与孤独。一如她在现实生活中的家庭,古怪的家庭,永远写不完的家庭。自始至终,她一生都在写自己。

1941年2月,玛格丽特将处女作的书稿投往伽利玛出版社。等待是漫长的,且很不顺利。起初,是伽利玛出版社拒绝出版。之后,她又遭到了几家出版社的退稿。所幸的是,罗贝尔一直相信妻子的才华,他拿着书稿,一家一家地与出版社沟通,希望能遇到真正的伯乐。而这样的过程,足以令心高气傲又迫不及待的玛格丽特陷入疯狂。

她说,如果小说不能出版,我就去自杀。后来,一位眼光独特的编辑拯救了她。小说在两年后上市,由布隆出版社出版,更名为《厚颜无耻的人》。作者为玛格丽特·杜拉斯。战火纷飞的年代依然继续。属于杜拉斯的时代,终于到来。

死亡也能施洗礼

“死就像是一条长链,是从他开始的,从小孩子开始的。”

1941年秋,玛格丽特怀孕了。她怀上了罗贝尔的孩子,预产期在来年的春夏之时。但境况中的种种不顺终是冲淡了将为人母的喜悦,身为孕妇的她,依然表现得暴躁而忧伤。

那段时间,她的心情非常糟糕,时常茫然无望。书稿出版屡屡遭拒,是最煎熬的事情。另外,战争的阴霾久久不散,冬天的寒冷被无尽拉长。被德国占领的城市硝烟弥漫,物质匮乏,街头频繁暴动,人们整日生活在恐惧与不安之中。就连遥远的越南,亦无法避免战乱的侵害,日军袭击了那片神奇而平静的土地,连绵的稻田,全都变成了横七竖八的战壕。她心系小哥哥与母亲的安危,情绪又不得释放,便愈发觉得痛苦。

1942年6月,玛格丽特产下一名男婴。可是,婴儿由于分娩不顺受了伤,一来到这个世上就没有了呼吸。当然,也永远没有了痛苦。

只有生者,不得解脱。丧子之痛,对玛格丽特打击很大。她在医院住了12天,哀伤到了极点,对任何温暖与安慰都无动于衷。那些日子里,她望着窗外的槐树,眼神呆滞,心里的豁口,仿佛能听见风声。

她请求护士让她看一眼死去的孩子,却遭到了拒绝。

“去把我的孩子抱过来,我想看看。”“不行……很英俊的小男孩。我们把他裹在棉布里。你运气好,我们已经给他做了洗礼,他可以像天使一样去天堂了。他是你的天使,一直就在你身边……睡吧。你的天使会来到你身边的。”

是年,玛格丽特28岁。在那个战争气息浓郁的夏天,她失去了自己素未谋面的孩子。他黏稠、湿润、温热,就像是生长在深海里的果实,被入世的第一道阳光谋杀。他在孤独中走向死亡。没有葬礼。然而,有时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什么也没有留下的空茫。譬如依然存在于身体之中且依然饱含孕育能力的肚子。肚子同时见证新生与死亡的交集。

“孩子走了。我们再也不能待在一起。他走了。我们一起生活了九个月,死亡就把我们分开了。我的肚子重新落在了他的身上,一块破布、一件破烂衣服、一个棺罩、一块石板、一扇门,和肚子比,都是些毫无价值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