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10月3日,玛格丽特在家人的陪伴下,登上了开往法国的“珀尔托斯号”邮轮。这一次,她必须只身一人前往巴黎,去完成她的学业与使命。她知道,遥远的前方,正有一片天空,在等待着她飞翔。只是她不知道,离开脚下的那片炎热而神秘的土地,竟是永别。从此之后,她就再也没有回过越南。
有谁比较充分地谈到巴黎各个不同季节之美,夏季的星期日,冬日的夜晚,街道这时变得荒寂静谧,还有那些公路。世界上没有一个城市建筑得像它这样,清澈的空间有着这种闻所未闻的华丽繁富。在建筑物的分类中有一大部分可以与凡尔赛相媲美。在夏日,河流之美显现无遗,连同它的树影,它的花园,大街有的因河流而向前延伸,有的沿河蜿蜒而行,还有山冈起伏的斜坡,从星广场、蒙帕纳斯、蒙玛特、贝尔维尔,都有坡地伸展其间。全城呈盘盏形状的地区只有罗浮宫,一直延续到协和广场……——《物质生活》
再回巴黎时已是秋季。空气中有些华丽的萧寒,黄叶零落,带来怀念的温度。彼时,玛格丽特站在维克多·雨果街的八楼公寓窗口看着日光之下的城市,心情是繁复的。远方静穆的钟声敲打天际,一个崭新的黑夜又即将覆盖住黄昏。时间延伸,如河水蜿蜒流淌,在视线之内,在记忆之外,渐行渐远渐无声。而生命,不过就是那长河之中的一滴水,转眼消失不见,无法让任何一朵浪花回头。
她说,“我的生活就像我吞食的水果,从来没有细心品尝和耐心回味过”,所以,接下来的日子,她必须好好地品尝一下生活,享受一下生命了,不管是甘甜还是苦涩,不管是长久还是短暂,只愿他日再回味时,一切过程都是值得。
是年11月,玛格丽特进入索邦大学学习,攻读数学专业。如果依照母亲最初的意愿,索邦大学毕业之后,她再继续就读巴黎高等师范大学,一毕业即可顺利地成为一名高校老师。
但她没过多久就放弃了,转而注册巴黎大学法学院,学习政治学。入读法学院一事,她的母亲并没有反对。因为巴黎法学院极具威望,那里的学生结业后,一般都能找到待遇优厚的工作,司法、国企、律师,或是商业领域。而且,与好工作捆绑的,通常都是好姻缘。
不过据玛格丽特后来回忆,她当时放弃数学专业,只是因为一个情人。那个人对数学一窍不通,但是他想娶她。“他对我说:‘我哪想要娶一个数学家,数学家会喂养孩子吗?’我对他很钟情,我也知道他的这种想法很愚蠢。这不是性别歧视吗?可是,我愿意和他在一起,就放弃了数学专业,这是件值得庆幸的事。”
时隔多年,情人的名字或已遗失,而对爱情的癖好,却始终存在。“由于她天资聪慧,便弥补了在学习上不够刻苦的缺陷。”整个大学期间,她都在恋爱。学习倒成了次要的部分,她也并未花费多大精力,虽然她依然能拿到优异的成绩。远离了母亲的怀抱,她在新环境中显得愈发如鱼得水。
那个娇柔妩媚而大胆热情的克里奥尔女生,不管站在哪里,都是引人注目的。学校就有很多男生为她倾倒,他们追求她、迷恋她,亲切地称她为“蛊惑众生的天使”。
上大学的第一年,玛格丽特认识了一个“纳伊的犹太人”,并与他有过一段感情。多年后,凭借回忆的激情,她创作了《副领事》一书,让那个年轻人成为其中的主人公。后来在影片《印度之歌》中,她又让他以米盖尔·隆斯达尔的形象出现,有着令人无法忘怀的声线。无论是文字,还是影像;无论是平面,还是立体,她那些神秘交错的记忆,在灵感的指引下,总是能让猜想比事实更有意思。在一次访谈中,她饶有兴致地编织着回忆,谈到《印度之歌》时,她说:“我认识副领事,他叫弗雷迪,他曾经非让我读《圣经》不可,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他后来成了孟买的副领事。在结束政治学院的课程后,我们分了手……”
生活中的“副领事”名叫费雷德里克·马科斯,上世纪30年代,他是自由政治学院的学生,于1938年毕业。1947年,他赴孟买任职,头衔是远东助理秘书,职位是领事馆专员。
玛格丽特一直记得他,在作品中描述他的样子,记忆犹新,还带着温情:“他很瘦弱,有点驼背,黑色的卷发,漂亮的蓝眼睛,浓郁的黑色睫毛,白润的面容,高高的额头,在表情丰富的嘴唇下,露出洁白的牙齿。在整个青年时代,他一直在读宗教书籍。”
他们在一起做爱,安静而温柔地对待彼此的身体。完事后,他会为她讲解《圣经》,声音里满是虔诚的爱意。她记着他,多年之后,还让朋友去拜访他。他微笑着回忆她:她很迷人,猫一样的女子……眼神里常有忧愁。
那是一份在宗教之下散发光芒的感情。即便分手,也无关伤痛。
1934年秋,玛格丽特搬至什梅尔街,居住于一所学生公寓。离开了皮埃尔霸道的监管,新环境显得很是轻松平适。那里遍布美食餐馆,离学校也近。在上课与吃饭之间,她还可以去图书馆看书,或去卢森堡公园散步。时光是清幽的,每一个地方,都有着偶遇的可能。包括一场火灾。
“1935年底的一个晚上,一场大火冲向了屋顶,公寓开始燃烧了起来。这天夜里,玛格丽特没有在外过夜。在一片喧嚣声中,在消防队员的眼皮底下,她认识了一个邻居名叫让·拉格洛雷。无论如何,也算得上是在炙热的目光中不期而遇。”
让·拉格洛雷是一个仪表堂堂的年轻人,他身材魁梧,长相俊美,出生于莫利涅资本主义大家族。但是,在他身上,一直存在着一个不能磨灭的悲伤印记,与生命相关。据说他的母亲为了生下他,在分娩的过程中丧命,他的父亲认为是他杀害了自己钟爱的女人,一辈子都无法原谅他,甚至拒绝抚养他。他跟着爷爷长大,成长于一群聋哑老人包围着的忧郁之中。
所以,从一开始,他与玛格丽特的关系就显得有些异样。他是文雅迷人的,也是郁郁寡欢的,眼睛里好像时常藏着一个将吐未吐的秘密。他被玛格丽特吸引,却又本能地排斥她,心里一直隐藏着同性恋情结。亲情的哀伤、成长的缺失、心灵的决裂,缠绕上现实的错综复杂,让他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记忆日夜作祟,他经常整夜整夜下棋、剪报纸、号叫。不能自拔,也无法自持。没有人可以安慰他、救赎他。
这是一段不冷不热的感情。相同的文学爱好,让他们走到了一起,频频约会,一起旅行,分开时恋恋不舍,信件往来中也相敬如宾。
却始终无法达到灵魂的契合。如此,炙热的目光也终将冷却。这样的爱,注定无法结果。只会郁郁辗转一番后,即投身于时间的长河,永远属于怀念。
未来信件:请给我谈爱情
“另一个你怎么没有在与您厮守的黎明前一起颤动呢?”
1935年,玛格丽特得到了一辆福特轿车。当时在学校,甚至是全巴黎,她都是唯一有轿车的姑娘。那辆有着模糊而神奇来历的豪华敞篷轿车,也让她理所当然地成为巴黎高校的风云人物。
有了自己的汽车后,游山玩水就更为便利了。尽管彼时的巴黎正处在“二战”前夕的紧张局势中——工人罢工、学生游行、政府更迭,1936年1月初至3月中旬发生的“热兹事件”,更是直接导致法学院停课,校长辞职。但一切纷扰都没有影响到玛格丽特。她不关心政局,也不读报纸,她依然喜欢去图书馆、去剧院,热衷于观看浪漫的法国电影,被那些男女主角之间的情爱角逐吸引,并沉溺在一种迷人的悲剧性爱情气息中,任幻想驰骋。在学校停课的间隙,她便开着车四处游玩,去奥地利,去诺曼底海滨,尽情地享受生活,领略大自然的风光与情怀。
1936年冬,玛格丽特与让·拉格洛雷一起外出度假,并由此遇见了她生命中另一个重要的男人,即她的第一任丈夫——罗贝尔·昂泰尔姆。
关于玛格丽特与罗贝尔的相识,朋友乔治·博尚在访谈中描述了那有着历史意义的一幕:
“有一天,让·拉格洛雷给我们介绍他的女朋友,她是出生在越南的法国女孩,很漂亮,也很可爱,她就是玛格丽特。我们相互倾慕,被对方的美貌所吸引,她的脸庞很漂亮,很迷人。我们许多上了年纪的老师一看到她,就对她十分着迷,她希望什么就满足她什么。她确确实实太迷人了。”
玛格丽特太迷人了。多年过去,乔治对她说话的方式,与人对视的眼神都铭记于心。同时,他又有些庆幸地说,因为罗贝尔的存在,自己躲过了玛格丽特极具诱惑力的美丽……接着,又半开玩笑地补充道,也许是命运的捉弄吧……掉入玛格丽特的温柔陷阱里的男士,可没有多少能有好结果的……但是,不管是谁,即便是知晓结果,也愿意为她承担全部的过程。
当时,在朋友们的眼里,让是一个漂亮的小伙子,又有出众的才华,但他远没有罗贝尔的宽大胸怀,他虽然优秀,却少了几分男子气概的大度与豁朗。在法学院,让、罗贝尔、乔治是一个亲密的小团体。其中属罗贝尔最善解人意,大家都喜欢跟他交流,或分享快乐,或倾吐朦胧的烦忧,他就像是拥有着一颗温驯的海洋之心,无论何时都是有德有容。而玛格丽特的身上也同样有着掩不住的光芒,她的迷人有目共睹,罗贝尔很快被吸引。而且,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与比较,玛格丽特情感的天平,也慢慢地倾向了罗贝尔。
“让·拉格洛雷和玛格丽特·多纳迪厄之间的感情越来越淡了。她厌倦了那个痛苦不堪的小伙子。她也曾试图让他振奋,试试鸦片什么的,但是她越来越难以忍受他那些颇有智慧的胡说八道。罗贝尔,他一直在她身边,他没有让英俊潇洒,要逊色得多,但是他善良宽厚,慷慨大方,聪明开朗。需要平静和谐的玛格丽特将注意力转向了罗贝尔身上。她为罗贝尔离开了让。”
罗贝尔·昂泰尔姆出身于一个中产阶级家庭,父亲曾是贝约纳的副省长,后因事被降职为纳税官,定居在巴黎杜班街;母亲则是一位虔诚的教徒,为人慷慨和善。良好的家世与成长环境,让罗贝尔养成了阳光乐观的性格,在喜爱的女孩子面前,他更是竭尽所能地保护她、迁就她、开解她、温暖她,除却亲口告诉她,他爱她。
一次在火车上,玛格丽特大胆地给罗贝尔写信,洋洋洒洒,收放自如。不仅有着四溢的文采,还饱含了小女子的浪漫、颓靡、精灵、娇俏、活泼,以及轻轻柔柔的忧伤。相比初到巴黎时的“小小日记”,那一封信的文笔显然进步了许多。而且,已经有着后来的杜拉斯文本的某些特征了。文学之路,来日方长,而当下之事,是她必须先一步用自己感情充沛的笔尖,将他们之间最后的那一层纸挑破,无论是争取,还是征服,但愿从此之后,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您。尽管这个词语在其对应的意义中包括许多层含义,但我不觉得该词具有复杂的意思,而由于这一词是用在我们之间称谓这一特定的含义中,我很希望不要将其依附于语法解释的层面上,这就向您解释,并谨请原谅我总以您相称呼,但愿此信能不落俗套……我想通过所发生的事情告诉您,我对真正满足的认识以及其价值,我感觉到有必要接近您。我从不后悔极力地压制自己的情感,强迫自己这样做,坚持了一个耐人寻味的夜晚,使我思想和感觉上的熟悉景色大放异彩,因为现在只是一个抽象的形象,没有萦绕我的实质内容,大概是一种具有芳香的物体,给人带来一种希望,留下长久的念想,类似在对田野修长芦笛的古老记载中谈到的木质芳香。正是这种抽象的形象与音乐将我们与其联系在一起,仿佛是两个强大的棱镜,在我们身后,白色光芒画出一道彩虹,在我们眼前,船栏上颤动的绳索奏响宏伟的交响乐章。所有这一切无不令人神往,不论是极度快乐,还是万般痛苦,绝无分别,炙热般地融为一体,在相互分享的激情中,不会有朝思暮想的事情发生。
总之,另一个您怎么没有在与您厮守的黎明前一起颤动呢?我的梦想在仙女般随想的峡谷中从来都没有显得如此的活灵活现。在一个模糊的轮廓中,像展示灵与肉一样,凸现出全部的活体,我认为这对您来说,就是一种不可名状的乐趣。但是,在此之上,您却投下了您亲临此境的冗长帷幕,神秘般迷人的自然本身蒙上了奢华的气氛,通过您,这些并没有让我感觉到与现实状况不符。可是,尽管暗藏炸弹的克梅尔街悄然兴旺起来,手舞足蹈地欢庆着,梦想怎么还没有出现在您曾经喜欢的画面中呢?因为梦想通过自然的象征手法将一切移植至我期待与您相会的这个或那个地方。然而,我却向您隐瞒了我善于精打细算的忧虑,别为此生气,您知道我是一个喜欢自虐的人。当夜晚降临,手指僵硬,我还这样做真是愚蠢透顶,就此搁笔,敬请谅解。您会原谅的,因为淘气鬼不再顽皮;娇小的古提琴也不再奏乐;在某个清晨,她还会奏响间奏曲,您将会听到她擅长演奏的最甜美的音乐,将痛苦地把您从痴迷的睡梦中唤醒,当您微微睁开眼睛时,它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但是,它会向您打声招呼,会对您喃喃自语,可是人们都不相信它在谈情说爱。
——《未来信件》
收到这样美妙的信,想不心动都难。更何况,罗贝尔对那个来信的“淘气鬼”钟情已久。他再也不想压制了,他要去完成她所期待的画面,他要亲自去告诉她,他想和她在一起——就那样,在玛格丽特居住的学生公寓,他轻轻地叩开了她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