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们不能停止不爱:杜拉斯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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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迷恋是一种吞食(1)

爱之于我,不是肌肤之亲,不是一蔬一饭,它是一种不死的欲望,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

18岁,我已经老了

“我的上帝呀,请让我相信你会给我带来一丝的温存和爱情。”

1931年4月,帕尔达朗小镇的李树正在盛开繁花。青山、绿水、平原、小道,春天的气息在满溢的花香中四处游荡。

如是春日,玛格丽特一行到达普拉提耶庄园。时间向前流逝,将近十年的人事变迁,让当初穿着木鞋四处奔跑的“内内”长成了美丽少女,也使曾经神奇的梦中花园沦为荒废的古堡。只有酒库和李子烘干室,还依稀保留着昔日的痕迹,在左邻右舍的热情里,调和着遥远的乡情。

他们在小镇的邻居家中借住了一小段时间。一来可以等待房屋转卖的消息,再者还可以顺做一些探访。其间,玛格丽特跟随着儿时的同伴们,去镇上游玩、看电影,有时还会骑着自行车穿行过寂静的长街。

时光是无忧的,除了有些短暂。然而,玛丽却没有带着孩子们去附近的马尔芒祭拜亡夫。其中原因或许跟财产的继承有关——她不想遇见丈夫与前妻所生的儿子,也不想张扬回来处理庄园一事。

总之,到了晚年,玛格丽特也无法真正说清父亲的所葬之地,且在她的众多文学作品里,父亲的角色都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她轻视那层血缘关系,一生都持续着那种野性的冷漠。

在《厚颜无耻的人》中,玛格丽特描述了当时一家人离开帕尔达朗的情景:“当开往波尔多的火车从于德朗脚下行驶而过时,莫德和她母亲似乎没有再看最后一眼他们的老屋。”

房屋处理事宜已经落实,于玛丽而言,那个地方便再无可恋。她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尽快去往巴黎看望心爱的大儿子——因为皮埃尔在越南长期吸食鸦片,早在1929年就被送回了巴黎。另外,她还要给女儿安排一所学校让她继续学习,希望以后能顺利地考到教师资格证。

对于玛格丽特来说,普拉提耶的记忆是不可磨灭的,但她也满可以将其安放在文字里,而她的情感,从来就不屑于直白地呈现。

是年5月,玛格丽特和家人坐上了前往巴黎的火车。火车穿过寂寞的山野,头也不回地驶向繁华的首都。一声沉闷的汽笛,划破小镇的黄昏与长空,沿途洒落的余晖,则顺势翻开了她生命中新的篇章。

多年后,她在自己的书中写了一篇《波尔多的火车》,回忆在火车上经历的一件事情,笔触滑过一场迢遥之梦,彼时气息依稀,分明萍水相欢,却形同风过无痕。

一段旅程,成为了她人生中一个多情的过渡。

火车上的夜晚尤其寂静,家人睡着了,乘客们也睡着了。她醒着。她身上依然是殖民地人的装扮。她看到对面有个年轻人在看着她。三十来岁的样子。因为陌生,彼此谈话便无负担。他和她一直说着话。她告诉他殖民地人的生活,河水,森林,炎热,粗野或温和的人。在更深的夜色里,他去拿了毯子盖在她身上,熄了灯,和她一起入睡,并带给了她久违的滚烫的情味。

当她醒来时,毛毯盖在她的身上,他陌生的气息还在毯子里。而他已经下车,位置空在那里,仿佛从来不曾出现过。是时,日光大亮,巴黎的天空正好收纳了她的视线。

在巴黎,玛格丽特一家居住于旺夫区维克多·雨果街16号的8楼公寓。在越南住惯了平房,彼时更换地点,8层楼房的位置无疑可以给她带来从未有过的视线延伸的体验。临窗放眼而去,一切都是无拘无束的,让她感觉非常新奇。她记得那样的新奇,窗户一打开,就有山谷的气息扑面而来。空气中似有碧绿的水色,白日之下的城市,就像一张随着四时光线变幻的画卷,风云涌动,雾气森森,一切都是那样壮美可人。

居住的问题一解决,玛格丽特的母亲就不得不马不停蹄地为女儿奔波上学之事了。最后,她选择了一所久负盛名的高档私立学校给玛格丽特,并不惜重金对小女儿进行培养,只为女儿毕业后能最快最顺利地相承父业。两个儿子在学业上都一无所成,她只得把希望寄托在玛格丽特身上了。

1931年10月1日,玛格丽特如期走进阿尔芒·达盖尔中学的课堂,正式成为一名该校的高二学生。

在学校里与同学相处,她介绍自己的时候,总说自己不知生于何地,没有故乡,没有户口,是个克里奥尔人——意为白种人的后裔。“我在一生中漂泊不定,她自己说,我,我没有故乡……”她只承认她的名字、她的肤色,其余的,一概不承认、不归属、不提及。

面对新的环境,不如就让一切重新开始。将从前的苦难幽深,都抛至脑后,好好地享受青春,享受当下。

是的,她快18岁了,她是一个漂亮姑娘了,聪慧、娇美,浑身都洋溢着性感的气息。最重要的是,她可以堂堂正正地享受爱情了。那种享受,是自由自在的,是孤注一掷的,是一种饥饿产生的吞食。

学业之余,她把时间都花费在了舞会、聚餐、滑旱冰、森林漫步等娱乐活动上,结识男性朋友,并来者不拒地参加任何活动,体验法国的多元文化。从入学开始,到1932年春天,她将在新都市的情感经历与一些见闻都断断续续地记在了一本日记里,称之为“小小日记”,依稀可见日后文字风格的雏形。

譬如她写非常讨厌同学们在考试时抄袭,她是宁愿拿零分也不愿继续待在考场忍受那种气氛的;写去参加舞会,自己很迷人,玩得心满意足;写母亲给她钱去滑冰,是如何勉强,如何满脸不悦;写很喜欢古典戏剧,尤其是拉辛作品中的《贝雷尼斯》;写拿到了成绩单,校长对她的评语是“在学习上毫不吃力”……譬如在学校,玛格丽特有很多追求者,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她的“小小日记”就记录了一连串男生的名字。有位叫贝尔纳的男生就经常去等候她。

“我忘记告诉你,我今天下午发现贝尔纳就站在窗户底下。那时候是3点半,他在这里等我有一个多小时了。保尔嘲笑他,这让我感到很难受,你绝对不会相信。他大概是有点喜欢我,我也常想他。他一定很痛苦,我开始意识到这是什么原因了。正因为如此,我也很痛苦。”

玛格丽特的表哥保尔·兰波维尔也喜欢她。保尔是她姨妈的养子,经常去她家玩。保尔多年后回忆,声称彼时为玛格丽特深深着迷,“生活都被这个姑娘搅乱了”,后来提前入伍服兵役,也是“为了忘记玛格丽特”。

在日记中,玛格丽特写道:“保尔同我一起去森林散步,他说他喜欢我,有好长时间了,但他不敢说出来,只是心情沉重,小小日记,你是最清楚不过了。像往常一样,一两个小时过去,就烟消云散了……由于我,他回到了家,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他说他喜欢我胜过一切,这让我痛苦不堪。”

或许令她痛苦的原因,是当时她的同班同学勒高克也在追求她。相比于保尔表哥,勒高克的条件明显要好得多,他出生于律师世家,家里很有钱,又会讨女孩子欢心。

“我今天晚上去见勒高克。他和蔼可亲,总像对我恋恋不舍的样子。”

“晚上。品茶。我见了勒高克的姑姑,她认为我很漂亮。”

“坐在厅池里看戏,一张票30法郎,是勒高克花的钱。”“这一天,我和勒高克似乎很相爱。”“一切照旧。勒高克把自己的钱花得精光。”

……

为了追求玛格丽特,勒高克给她买了许多昂贵的礼物,给她零花钱,还经常请她看戏看电影。不仅如此,在玛格丽特的妈妈面前,小伙子也很是大方,送唱片,送花,还送钱,玛丽女士很快便默许了他和女儿的关系,并对眼前的年轻人赞不绝口。

有次勒高克给家里送来了350法郎,玛格丽特觉得很欣慰,但是那种欣慰感还没维持一分钟就被难过所代替,因为她的妈妈,理所当然地接下了那笔钱。

“亲爱的日记啊,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我曾经期待过这样的幸福,可这一切却令人感伤,简直痛心疾首。今天,最让我难过的是,就是我看到母亲接受了他的钱。她那疯疯癫癫的女儿看到了这一切,将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天晚上,我思想一片混乱,幻想着金钱、汽车、爱情、温存热烈的话语、香吻等,一种让人无法拒绝的香吻。我的上帝呀,请让我相信你会给我带来一丝的温存和爱情。”

身处热恋之中,物质与温存依然无法满足精神需要。尤其在亲情方面,母亲的苦难与贪婪,兄长的堕落与荒唐,都是令她痛苦的部分。她依然感觉到孤独。在那种无人知晓的孤独中,她悲怆地寻找着温暖,在爱情里,在亲情里。

她在日记里写:“可怜的妈妈她不喜欢我,而别人喜欢我,不是想要我的身子,就是看中我的智慧。”“皮埃尔去了蒙帕纳斯区,母亲跟着他跑了一夜。他又开始花天酒地,他告诉母亲他想去坐牢。”她很清醒,成熟的思想里,藏着冷酷与决然,孤独的心境里,又有着天生的不安分,令她的个性趋向于变幻莫测。这一系列因素,也将直接影响她日后的文风。

玛格丽特的“小小日记”从1931年10月开始,一直在陆续记录着,少则几行,多则几页,但是到了1932年4月她18岁生日后,日记便戛然而止了,本子上再也没有出现过任何文字。

“小小日记,我18周岁了,成了一个悲伤的大姑娘,处在伤感的年龄。我收到保尔·兰波维尔送的电视机和一盒夹心糖果。”

是时,她与勒高克已经分开了,最主要的原因,是勒高克的妈妈不同意他们交往。甚至,为了彻底断绝两个年轻人的往来,勒高克的妈妈强行将儿子送至英国。在英国,勒高克依然对玛格丽特难以忘怀,不能见面,就给她写热烈的情书。但玛格丽特显得十分冷静,她不仅没有回应,还撕毁了情书。

晚年时,玛格丽特回忆起与勒高克之间的情事,用了“可憎”一词。她在一篇写给母亲的文章中公开了一个隐藏多年的秘密,有关那段往事,也有关一个女人至死不忘的疼痛与悲凉。

“我没有把什么事情都告诉母亲,很小的时候,我什么都讲给她听,我和中国情人断绝了来往。而她一直不知道我生活中的另一方面,比如她不知道我20岁在法国那年,做了一次人工流产。他是一个富家子弟,我还没有独立成人,父母不想惹是生非,开了个假证明,上面注明阑尾炎。”

记忆在年龄上可以出现一点点偏差,但谋杀婴儿的伤害却让她刻骨铭心。彼时独自承担的巨大悲痛,也慢慢转化成巨大的绝情,她说:“我无情无义,因为我对我所做的一切毫无内疚感。”

而那个注定不能落地的腹中生命,便成了勒高克送给玛格丽特的最后一件礼物,一份最盛烈、最残酷的成人礼。

是年7月初,高中会考在巴黎举行,玛格丽特顺利地通过了考试,还获得了第一名。当她的名字出现在索邦大学门口的喜报上时,她的母亲情不自禁地哭了。

玛格丽特没有流下一滴眼泪。她站在校门口,波澜不惊,眼神幽深而孤独。一个人经历了多少,就必定能承受多少,不管是悲痛,还是喜悦。

“我在18岁的时候就变老了。”在她的青春岁月,在她最可赞叹的年华,生命在继续,学业也在继续。她依然生活在同学们目光的聚焦点上,依然生活在朽木一样的家庭关系中。没有人知道她的秘密。也没有人看得见她的苍老。她依然是那个聪慧、性感、漂亮的克里奥尔姑娘,有着前赴后继的追求者,以及前赴后继的情爱。

如果,爱是疲惫生活中的英雄梦想,那么,就让生,成为悲伤内心里的死亡激情。

我有一个情人

“爱情是永存的,哪怕没有情人。重要的是,要有这种对爱情的癖好。”

1932年9月,玛格丽特与母亲、小哥哥再次回到越南。母亲要返回工作岗位,继续赚钱以维持家中各种开销;小哥哥已满20周岁,也要考虑去部队服役——这关系到他的未来;她则需要重新回到胡志明市国立中学,注册哲学专业,准备高中第二阶段的会考。

时隔一年半,她再出现在同学们的面前,已经是从国际大都市回来的白人姑娘了。不再有人对她指指点点。她住在带花园的别墅里,穿着流行的服装,妆容得体,举止优雅,虽然依旧很少与人交往,但是,她再也不是以前那个穿着妈妈的旧裙子,怀着无尽的羞耻与无奈低头走路的贫穷少女了。

在学习上,她也勤奋了不少。一年的平静生活,让她顺利地通过了1933年7月的考试,并取得了物理和化学的三等奖。考试后,玛格丽特与沙沥治安法官的女儿在照相馆拍了一张合影。

当时她身上穿的是一套高棉女子的衣服,头发绾成了越南髻,娇小而清秀。她安谧地坐在一把古老的椅子里,连气息都美得惊心。那是一种无法掠夺的美。静若秋水的眼神里,则是与世无争的淡然和沧海桑田的沉淀。

在旁人看来,往日那些野性放任的气息仿佛都已离她远去。从巴黎回来之后,她就已经脱胎换骨,焕然新生。是的,没有人知道,她正在以一种洗濯耻辱的方式活着,更没有人知道,她的野性放任,已深植于血液里,不显不露,却永远存在着,并成长为新的孤独,如暗流,如湄公河畔的身世与记忆。

空闲的时候,她会大量地阅读书籍,给自己积累知识见闻。她也去游泳、打球,或是到森林深处,寻找往事的痕迹。曾经黑豹出没的沼泽,曾经风信子盛开的山丘,她都静默地停留过。

只是,有些地方,她再也不会去了。有些人,她再也不会见了。而且,时间向前,生命中存在的这种遗憾与决然,总是会不断地纪念与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