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愉里有不可言喻的身体使命感。他与她呼吸交错,注目而视,获取彼此温热的躯体里散发出来的野性气息,向死亡延伸而去。他对她的爱情超出自己熟知的领域。他只是不停地将自己的身体覆盖住她的身体,贪恋着她的泪水、她的仇恨、她的愤怒、她的放纵、她的孩子气。
他抱着她就像抱着他的孩子一样。也许他真是在抱着他的孩子。他戏弄他的孩子的身体,他把它放转来,让它覆盖在自己的脸上,口唇上,眼睛上。当他开始这样做的时候,她继续追随他所采取的方向,听之任之。是她,突然之间,是她要求他,她并没有说什么,他大声叫她不要说话,他吼叫着说他不想要她了,不要和她在一起。又一次碰僵了。他们彼此封锁起来,沉陷在恐惧之中,随后,恐惧消散,他们在泪水,失望,幸福中屈服于恐惧。
——《情人》
要多么爱,才会生出恐惧?爱是吸引,爱是从身体到灵魂,爱是绝望,爱是消亡,爱是颠倒尘世,爱是罂粟与记忆。据说,在一份爱里添加恐惧、虔诚、救赎之心,就可以构成神。
而她说,毁灭。
对情欲的深谙无疑是一种带有毁灭性的智能。身体里的欲望来源,从那个“小小躲藏地”开始,经过暗夜中的森林,黑豹出没的河口地带,古树缠绕的沼泽,最后抵达情人的昏暗房间。那样的欲望,将与黑暗交换禁忌,给她带来永生的禁锢与迷恋。
在那个房间里,她挑逗他,征服他,一遍一遍地索要他。她像一个妓女,洞悉身体的所有秘密,以动作,以话语,激起对方最狂暴的能量。
彼此安静的时候,他会躺在她的身边,告诉她,他父亲的蓝房子,有一条石阶一直延伸到大河里。他小时候,就经常躺在行军床上,看着女孩子们在月光下的河水里洗濯身体。从遥远的海湾来的鸥鸟,在身边拍打翅膀……他说,那样的情境,让人想起爱情。他那样说着话,突然就潸然泪下。她躺在他身边。
可是她装作睡着了。
有时送她回寄宿学校,若是天色尚早,他会令司机开车去河岸。兜风,或去吃一点儿糯米酒。岸边的糯米酒很香甜,乡下酿的,有中国深处的味道。那里的春卷也是最好的,是女人们用她们的手,带过孩子的手,现场做出来的。春卷,糯米酒,河风,港口无法比拟的珍贵黄昏。
离别的哀愁。
一次在车上,他送给她一枚贵重的钻石戒指,说那是他母亲留给他的,现在送给他最爱的女子。她把戒指戴在手上,无关婚嫁永恒,只是纪念。
他对她说,法国来的船快要到了,将要把她带走,把他们分开。然后,便沉默不语。孤寂如江河,流淌于天地之间,他与她在车里坐尽漫长的黄昏,直到黑暗无限旋落,月光升起。有时她会靠在他的肩头酣睡,手上戴着他送的钻戒,双目闭合,呼吸羽毛一般在他的脖颈上起起落落,是那种很累的样子——身体里仿佛长出了新的疲惫,没有人知道,那是来自离别,来自对时间的敌意,也是来自至深的孤独,和对死亡的激情。
他将至死爱着她
“她的手臂支在舷墙上,和第一次在渡船上一样。”
他成婚在即。在那个日期来临之前,他还是每天都去学校接她,然后一起坐车去堤岸的公寓。
他依然用双耳瓮里沉积的清水给她洗浴,在痛苦之中完成爱的仪式。
有时也只是静默相守,无能为力地让时间穿过房间和彼此的孤独,一分一秒地流逝而去,再也不回头。
“分别一经确定下来,他对于我,对我的肉体,就什么也不能了”,只有身体之上,还保留着柔情,那种温热清晰的柔情,沉痛或欢愉都不可消亡:“在沉痛之中,柔情依然还在。这种痛苦,他没有说,一个字也不曾提起。有时,他的脸在战栗,牙齿咬紧,双目紧闭。他闭起眼睛所见到的种种形象,他始终没有说过。也许可以说他喜欢这样的痛苦,他喜爱这种痛苦就像过去爱我一样,十分强烈,甚至爱到宁可为之死去也说不定……”也只有离别在即,才知道爱是如此深沉。在那沉重的爱中,痛苦又远比得到更鲜明,就像他坐在地上,眼神哀戚地告诉她——爱已将我埋葬。我将因为失去你的爱而死亡。是时,死亡成了一种隐晦的愿望。她将飞离他的怀抱,再多的金钱,再多的宠爱,也无法换她一刻停留。她不属于他,从来就不曾属于过他。自此之后,他不过是延续着绝望,以一具躯壳的形式,孤独地活在世上,忍受着爱的荒芜,情欲的伶仃之苦,活在世上,活着,就是为了等待死亡。
他开始吸食鸦片,在罂粟美丽的毒性中,进行精神的迷醉与摧毁——生命,原是一场幻觉,为何她要让他明白,有一种爱,既生死不渝,又痛不欲生……她看着他,看着那张脸,在心里一点一点还原着生命破碎的真实。
有时,他会突然别过脸去,对她说:“你不要来了,永远不要来了。”
她问:“即便你叫我?”他说:“是,即便我叫你。”
而当她转身离去,走到车门边时,他就会大声叫起来,凄切地长啸,直至最后变成细弱的哀叹。
自此之后,她已然知晓,有一种记忆,比生命更惨痛,比死亡更永恒。
他结婚的那天,鞭炮声响彻云霄,她站在人群里,远远地观望着那场热闹非凡的中国式婚礼,眼神幽深,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看着他的新娘,从喜庆的花轿里走出来,大红的盖头,珠翠满头,金玉满身,与他携手前行……他终于遵照父命,与十年前家庭指定的女子结婚。那个女子,来自中国北方,是抚顺城里人,有着与他等同的身份背景,还有着贞洁的名声……女子由家族陪伴前来成婚,嫁妆装了好几艘船。
而这一切,她都不会有。
这样的一天终于来到,事情终于也成为可能的了。对白人姑娘的爱欲既是如此,又是这样难以自持,以致如同在强烈的狂热之中终于重新获得她的整体形象,对她的欲念,对一个白人少女的爱欲也能潜入另一个女人,这样的一天终于来临了……也许她已经知道白人少女的存在。她身边有一些沙沥当地人女仆,她们对那个故事了若指掌,肯定会讲出来的。她不会不知道她的痛苦。她们大概年纪相仿,都是16岁。在那天夜里,她有没有看到她丈夫哭泣?看到了,有没有给他安慰?一个16岁的少女,一个20世纪30年代的中国未婚妻,她能不能安慰这类要她付出代价的通奸的痛苦而不觉有悖于礼?有谁能知道?也许她受骗了,也许她也和他同哭共泣,无言可诉,度过了那未尽的一夜。
——《情人》
他回头看见人群中的她,深深一瞥,眼神里倾泻出灰烬一般的绝望。
她在与他无言对视后,转身离去;他则继续完成婚礼,完成生命中最痛楚最无奈的一件喜事。
她知道,只有自己,可以统治他的欲念,统治他无边无际的温柔情爱。所以,她也告诉自己,他与他妻子的结合,只不过是为了一个姓氏的延续与传承。那是他的北方祖先所企求于他的,有关金钱,有关血缘,有关命运,有关悲悯,就是无关爱情。
她曾问他,你会把我们的故事告诉你的妻子吗?一个关于她的丈夫和沙沥女校长女儿的故事,一个中国富翁与一个下流白人女孩的故事……即便她已经知道。
他说,为什么要告诉她,而不是别人,或一个陌生人。她说,因为她痛苦过。只有她的痛苦,才能理解这个故事。
我爱你,我选择毁灭;我爱你,我选择离开。而生命依然在继续。在各自以各自的方式继续着。眼前种种,悲、欢、离、合,皆已尘埃落定。时光漫漫,爱恨绵长,生之旅程,不过是一场未尽的慰藉。只是没有人知道,在他的新婚之夜,她独自一人去了堤岸的单身公寓,去做最后的告别。或许在她生命的某种意义里,那个地点比他的爱更值得告别。
大雨不断倾倒在中国城中,把街道变成了大河。她坐着黄包车赶往那里。床、百叶窗、床单,他坐过的椅子、行军床,还有水缸,她都抚摸了一遍。最后一遍。
她在那里度过了一个夜晚。直到黑夜沉入雨水中。黎明时分,她离开了。
日光之下,一切都是新的。
“动身启程,旅程的开始永远都是这样,遥远的行程永远都是从海上开始的,永远是在悲痛和怀着同样绝望的心绪下告别大陆的……”
1931年春,玛格丽特打点行装离开越南,乘坐贡比涅号邮轮去往法国。同行的还有她的母亲和小哥哥。
开船的时刻到来,冗长的汽笛声穿越城市与长空。港口上方飞扬着大片云朵,送行的人们站在岸边不停地挥手告别。离别的黯然被汽笛声无尽地拉长,聚集在视线之中,化作眶中热泪。随着轮船远去,陆地的弧线将船影吞没,他们手臂的挥动也将越来越慢,越来越无力。
和第一次在渡船上一样,她将手臂支在舷墙上。风吹起她的裙边,时间前行至此,一年半的日日夜夜,17岁的她已出落得愈发美丽孤独。
她在停车场的角落里看见他,他坐在汽车后座上,一动不动,心已粉碎。他希望能够多看她一眼,余生最后一眼。他们对视的目光被人群隔断,仿佛相距天涯。是的,他已经是有妇之夫,再多的情爱与不舍,也无法撼动这无言的结局。今生今世,他们将永远失去彼此。从今往后,他再也不会见到她。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那样颤抖着手指向她递烟,然后问她:“你愿意让我送你到胡志明市吗……”
而胡志明市渐渐在身后远去,他的汽车也疾驰而去。在他离去后,她开始流泪,眼泪倒流入心,是为最哀凉的纪念。她的表情依然平静,母亲与小哥哥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她的伤心欲绝。最后,港口消失,人群消失,陆地消失,属于她的一个年代,一个世界,也随之消失。
邮轮在无边无际的海上行驶。是夜,月光在海平面上升起,有人在弹奏钢琴,她站在甲板上,听着音乐声在大海上如丝绸一般幽幽涤荡。
她想到他的气息,中国男人的气息,丝绸、雨一样的皮肤,鸦片,茶叶,温柔的手……混合的气息。
有人在黑夜中跳海,而轮船径自远去。人们都在音乐的覆盖下静静酣睡。没有人为一个17岁的无名少年醒来,更没有人为他感到遗憾、悲伤。
华贵寂寞的肖邦圆舞曲里,那年轻的死亡气息贴着她的皮肤掠过,竟让她产生了认同之感,就像触摸到了死神的指尖,意识几乎就要窒息。茫茫的海水与时间、致命的孤独、久抑无释的痛苦……在发着微蓝光线的寂静天宇之下,接近了永恒。一切犹如命定。
琴声如诉,她想起堤岸的中国情人,终于失声痛哭。像从未痛哭过那样。
“肉体之爱维系在瞬间——销魂喜悦。而情感则需要距离,沉思反顾,时间延绵。”
身体上的爱,在时间里,沉淀成精神之爱,即爱情。她想起,第一次在他面前裸露身体,看到他含泪的微笑,她当时在想,或许有一天……会爱他一生。岁月延绵,距离被无尽拉长,思念栖居于灵魂的内核之中。她那宛若流沙的过往,也必将沉入历史的惊涛骇浪里。只是彼时,那个人,以她未曾见过之爱在爱着的中国情人,终于被自己承认;那份爱情,在大海上,在黑夜,在音乐声里,在死亡的气息中,终于被自己发现。
战后许多年过去了,经历几次结婚,生孩子,离婚,还要写书,这时他带着他的女人来到巴黎。他给她打来电话。是我。她一听那声音,就听出是他。他说,我仅仅想听听你的声音。她说,是我,你好。他是胆怯的,仍然和过去那样,胆小害怕。突然间,他的声音打战了。听到这颤抖的声音,她猛然在那语音中听出那种中国口音。他知道她已经在写作,他曾经在胡志明市见到她的母亲,从她那里知道她在写作……他对她说,和过去一样,他依然爱她,他根本不能不爱她,他说他爱她将一直爱到他死。
——《情人》
1990年,她在巴黎得到中国情人离世的消息,忍不住老泪纵横。原来,在那个熟悉而遥远的湄公河畔,他已经先她而去好多年。
她曾在年入古稀之时为他们写下《情人》,风靡世界。她以绝美如刀片的文字,让尘封了半个世纪的私密重见天日,破碎的光芒,刺痛幽闭的年岁,以及每一个打开过书的人。
1991年,玛格丽特·杜拉斯再次重溯往事,梳理青春时代的爱恨痴狂,以及最幽深的秘密,写下《来自中国北方的情人》一书,让那一段冷艳绝望的水湄情事在时光里一迭再叹,在文字的流传中,永存不灭。
在书的前言中,她如此写道:“我在1990年5月得知他去世的消息,迄今正好一年,据悉他已去世几年了。我从没想到过他死。我还听说他就下葬在沙沥;那幢蓝房子一直还在,由他的妻儿老小住着。据说沙沥人爱他,因为他为人善良、不拘礼节,还说他在生命的最后阶段成了笃信宗教的教徒……我真没想到他竟会死,他的身躯、肌肤、生殖器、双手怎么会死去的啊。在这一年里,我仿佛回到了从前,回到了乘坐永隆的轮渡横渡湄公河的时代……”
几十年过去,回首初相遇,依然清晰如昨。一如他对她的爱,从来就没有改变过。他说,他爱她,一直爱着她,他将爱她一直到老,到死。
“我们互看,我们交换黑暗的词,我们互爱如罂粟及记忆,我们睡去像酒在螺壳里,像海,在月亮的血的光线中。”
时间无知无息,人生很快行至尽头。白昼更替黑夜,岁月毁灭容颜,唯有爱的力量可令生命保持永恒的残酷与温热。哪怕有一天沧海凝成了眼泪,荒草掩盖了墓碑,也依然会有记忆铭刻,那场相遇,那份爱情,不忘不渝——并以信仰之光,在灵魂深处发出念念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