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看到了他的孤独。她知道,那正是他们之间情感的萌生之所,不论是肉体,还是精神,与其都有维系。但是那一个夜晚,与家人在一起的时候,她将收起对他所有的怜悯与渴望,成为一个冷酷的人,一个随时可以离开的人,一个永远遗弃他的人。
他在我大哥面前已不能称其为我的情人。他人虽在,但对我来说,他已经不复存在,什么也不是了。他成了烧毁的废墟。我的意念只有屈从于我的大哥,他把我的情人远远丢在一边了。我每次看他们在一起,那情景我相信我绝对看不下去。我的情人他那荏弱的身体完全被抹杀了,而他这种柔弱却曾经给我带来欢乐。他在我大哥面前简直成了见不得人的耻辱,成了不可外传的耻辱的起因。对我哥哥这种无声的命令我无力抗争。只有在涉及我的小哥哥的时候,我才有可能去对抗。牵涉到我的情人,我是无法和自己对立的。现在讲起这些事,我仿佛又看到那脸上浮现出来的虚伪,眼望别处心不在焉,心里转着别的心思,不过,依然可以看出来,轻轻咬紧牙关,心中恼怒,对这种卑鄙无耻强忍下去,仅仅为了在高价饭店吃一顿,这种情况看来应当是很自然的。
——《情人》
电影《情人》中演绎了泉园喝酒跳舞的一幕。喝醉酒的皮埃尔睁着通红的眼睛向莱奥挑衅。莱奥主动示弱,引起一片不怀好意的笑声。她的情人被大哥羞辱,她选择沉默,任凭时间在无声的流动中迅疾地锈蚀。是的,他不是她的小哥哥,她不会为他去与大哥对抗,因为在她心里,要去对抗的那种想法都不能成立。如果不是包裹着金钱,彼时中国男人的荏弱,暴晒在白人们的目光之下,必将是那样一文不值,就连与他同坐都觉得是一种羞耻。
她在那种难以忍受的羞耻感中起身,邀请小哥哥一起跳舞。音乐开始狂欢,在中国情人的注视下,他们亲昵地拥抱着,她的胯部在小哥哥的双腿间放荡地扭动,充满了报复性的情欲,一种与死亡临近的味道。
她的母亲倚在椅子里,妆容已被疲惫融化,面部线条也随着臃肿的身线流逝了。在喧扰的音乐声中,她又开始疯狂地大哭,悲恸地向身边的莱奥赔着不是,声称他看到的兄妹跳舞这一幕,就是他们家庭的罪孽。
家庭的罪孽。“我们在一起相处因为在原则上非活过这一生并为之深感耻辱不可”,玛格丽特在书中如此概括说。如是,他们憎恨生活,就像憎恨贫穷,憎恨自己。因为血缘而衍生的共同关系,便成了各自生命里最可憎的物质,无法摆脱,无法逃避。
“我们又到公寓去了。我们是情人。我们不能停止不爱。”
舞会散场之后,母亲与哥哥们返回沙沥,她则与他去了公寓。在那个陌生又熟悉的房间,在那个滚烫又哀凉的深夜,他将她粗暴地推倒在床上,用力掌掴她,在她身上任意撕咬,用对待一个妓女的方式对待她。他把那个晚上所遭受到的耻辱、鄙夷、漠视、伤害,全都化作令人窒息的强盛欲望,以接近死亡的姿态,与她报复一般地做爱,完成关于暴力、痛苦、绝望、破灭、爱与恨皆不得的发泄与纠缠。
而她从头至尾都不发一言,一边倔强地忍受着,也一边颓废地享受着。事后,她轻轻笑起来,笑声里充满了不屑,两条放纵的双腿在床边晃动着,像一朵凄艳动人的罂粟花。
她问他:“你之前跟别的白人女子上过床吗?”
他说:“在巴黎的时候有过,在这里从来没有,这里只有法国妓女。”
她低头笑了。他突然扳过她的脸,让她直视他:“说,你跟我说,你来这里只是为了我的钱。”她说:“我来这里只是为了你的钱。我妈妈说,我一次的价钱是500皮阿斯特。”
他站起身来,从钱夹里一张一张地抽出5张大额纸币,恼怒地摔在她面前,然后瘫软在椅子里,痛苦不已。当赤裸的真相被和盘托出,通常比赤裸的身体更触目惊心。爱情是无力的,他可以抵达她的身体,却观望不了她的内心。当一场性爱沦为交易,说心比身体高贵,又还有什么神圣可言。
他在痛苦中感到可悲。而更可悲的是,他并不能终止这样的痛苦——他分明知道,她是为了钱和自己在一起,却依然迷恋于她,仿佛饮鸩止渴。
有时,我不回寄宿学校。我在他那里过夜,睡在他的身边。我不愿意睡在他的怀抱里,我不愿意睡在他的温暖之中。但是我和他睡在同一个房间,同一张床上。有时,我也不去上课。晚上我们到城里去吃饭。他给我洗澡、冲浴,给我擦身,给我冲水,他又是爱又是赞叹,他给我施脂敷粉,他给我穿衣,他爱我,赞美我。我是他一生中最最宠爱的。
——《情人》
他爱她,就像爱着情欲本身一样,皆有占据的性质,卑微的、不安的、惧怕的。他惧怕她遇到别的男人,惧怕她离开。也惧怕会因为事情的败露而被关进监牢——她毕竟年纪太轻。她不在乎地笑着,笑他那种战战兢兢的爱、战战兢兢的惧怕。
“他要我瞒住我的母亲,继续说谎,尤其不能让我大哥知道,不论对谁,都不许讲。我不说真话,继续说谎,隐瞒下去。我笑他胆小怕事。我对他说,母亲穷都穷死了,不会上诉法庭……即使这件事上诉法庭,同样也不会有着落,用不着害怕。”
母亲不会上诉法庭,是因为母亲已经认同了他们的关系。根本不需要隐瞒了。她的母亲已经自欺欺人地认为,女儿是为了钱才跟一个中国人在一起的,他们之间存在的,只有利益,所以当利益终止之时,一切也应当果断而干净地结束,不会有任何牵连。当然,在这种诱人的利益存在之时,能享受一天是一天。
不仅如此,她的母亲还亲自来到寄宿学校,要求校长同意女儿晚间自由行动,不要规定返校时间,也不要强迫周末的活动,集合和出外散步。
她看到母亲穿过空荡荡的操场,穿着旧皮鞋,戴着镶有黑纱的太阳帽,向校长办公室走去。母亲对校长说:“这个小姑娘一向自由惯了,不是这样,她就会逃走,就是我,作为她的母亲,也拗不过她,我要留住她,那就得给她自由……小姑娘的学业,你不知道,她是我唯一剩下的希望了……”接着,她又听到,母亲向校长哭诉了丈夫的死,儿子的不成器,还有多年来的不公与孤立无助……但是她知道,校长接受了这种意见,因为她是一个白人。那天她没有过去跟母亲打招呼。她躲在宿舍里,哭了起来,为母亲带来的羞耻,为一些曲折迂回的爱。
如是,她住在寄宿学校便像住在旅馆里一样。可叹的是,她的母亲曾是那样信奉少女贞节,也曾对她规定禁令,让她对天发誓,与莱奥交往可以,但绝对不能以身相许。而当母亲拿到那5张大钞时,那得意的表情却让她相信,生活的最后一道尊严、最后一丝骄傲被金钱压垮的模样,远比一个毒誓的应验更恐怖。
将来是什么?将来就是分开
“父亲还是对他重复那句话,宁可看着他死。”
将来是什么?将来就是分开。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所以才那样抵死缠绵,期望能以疯狂的情欲打败时间。但时间过去,一如情欲退去,事情终于到来时,才知道心与身体一样疲惫伤悲。
那一天,莱奥没有来接她,黑色汽车上只有他的司机。司机告诉她,少主人到沙沥去了,因为老爷生病了。司机受命留在胡志明市,负责接送她上学和回寄宿学校。几天后,莱奥来到学校门口,与她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紧紧拥抱,旁若无人地亲吻、哭泣。他仓皇而哀沉地告诉她,他的父亲还活着。
他的父亲还活着,即代表他最后的希望已经落空。
他已经向他父亲提出请求。他祈求允许把我留下,和他在一起,留在他身边。他对他父亲说他应该理解他,说在他漫长的一生中,对这样的激情至少有过一次体验,否则是不可能的,他求他父亲准许他也去体验一次这样的生活,仅仅一次,一次类似这样的激情,这样的魔狂,对白人小姑娘发狂一般的爱情,在把她送回法国之前,让她和他在一起,他请求给他一点时间,让他有时间去爱她,也许一年时间,因为,对他来说,放弃爱情绝不可能,这样的爱情是那么新,那么强烈,力量还在增强,强行和她分开,那是太可怕了,他,父亲,他也清楚,这是决不会重复再现的,不会再有的。
——《情人》
他知道,那样的爱情一生只有一次,失去了,就永远也不会再发生。即使岁月回溯,再多同样的时间地点,也再也遇不到同样的人。
他向父亲提出一年婚期的请求。可父亲明确地告诉他:一年之后,你只会更离不开她。而且,你还会失去原来的妻子和她的全部嫁妆。她也不可能再爱你了。所以只能选择原来的婚约。
他不能忍受分离的痛苦,却必须依附父亲的金钱——没有了金钱,他将什么都不是。所以,要他违抗父命,爱她,娶她,或带走她,他都没有那个力量和气概。他找不到战胜恐惧去获取爱的力量,哪怕他能放弃血缘关系,也放弃不了万贯家财。“他的英雄气概,那就是我,他的奴性,那就是他父亲的金钱”,当他再次哀求父亲,说想娶她为妻时,他的父亲决绝地说,与其娶一个名誉不洁的白人姑娘,宁可看他死去。
彼时,在胡志明市,以及沙沥地区,都已经有关于他们情事的传闻在散布。人们议论纷纷,说她是个妓女,正在做着一件没有廉耻的事——为了金钱,勾引一个下流的中国富翁,让那个中国人替家中偿还债务,而那个中国人的父亲,宁可看着他死,也不允许他和那个白人小娼妇结婚。
在学校里,她被孤立。没有人和她说话。与她沟通的语言被禁止,仿佛集体命令一样。在那所学校读书的白人小姑娘们,也都视与这个沙沥女校长的女儿交往为耻辱。每次到了课间休息的时间,她就成了孤单的一个人。她经常倚靠在室内操场的柱子上,望着外面的马路,脸上有孤独沉默的光辉。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没有人能看清她的内心世界。而在学校里所发生的事,她对母亲也是只字未提。她依旧每天乘坐中国情人的黑色小汽车去上课。下课离校后,去往堤岸的房间。
我们一起用双耳瓮里倒出的清水洗浴,我们抱吻,我们哭,真值得为之一死,不过,这一次,竟是不可告慰的欢乐了。后来,我对他说了。我对他说,不要懊悔,我让他想一想他讲过的话,我说我不论在哪里,总归要走的,我的行止我自己也不能决定。他说,即使是这样,以后如何他也在所不计,对他来说不过是那么一回事,完了,一切都已成为过去。我对他说,我同意他父亲的主张。我说我拒绝和他留在一起。理由我没有讲。
——《情人》
他告诉她,他不能娶她。大局已定。她将回国,他也将迎娶一个从未谋面的女人。
从此之后,他将再也没有爱情。她的离去,将带走他全部的爱,还有灵魂。从此之后,他再也不会爱别人,他只能奄奄一息地蜷缩在金钱的坟墓里,完成一个漫长的传宗接代的任务。
她以最后那点微弱的骄傲,笑着对他说,她拒绝和他在一起。过多痛苦的经历,已经让她的心智由童年直接进入成人时期,如此,便可无畏青春的种种险恶,便可过早地承担分离。只有记忆,是无可掩饰的,并永生铭刻。那种带着欲望和离别的身体的情味,辗转半个世纪后,已成长为杜拉斯的玛格丽特依然清晰地记得。情欲在身体深处发出的声响,灵魂决裂的声音,手出现在皮肤上的情形,她都记得,仿佛沉溺于末日之前的贪欢,心里有预知的大悲,却不去想下一刻会怎样。
“她让他给她洗浴,洗很长时间,像过去每天在母亲家洗浴一样,从一个双耳大瓮里舀出清水沐浴,他也为她备好大瓮贮存清水,照例水淋淋地把她抱到床上,装上风扇,遍吻她的全身,她总是要他再来,再来,然后,再回到寄宿学校,没有人惩罚她,没有人打她,没有人损害她,没有人辱骂她。”
她一直记得那种从双耳瓮中倾泻的哗哗水声,水的清新,与皮肤接触那一刻的愉悦……在那种不可想象的炎热里,他给她洗浴的手,也有着水一样的力道……那种力道将她湿润的身体放在行军床上,目光里带着忧伤和珍视……床上的木板光滑得像是中国情人的肌肤,丝绸的冰凉感,在风扇叶片的沙沙声中起伏。
她喜欢他给自己洗浴,带着同病相怜的爱意。那样能让她想起小哥哥的皮肤,小哥哥的手。中国情人的身体,是那么像若干年前的小哥哥。她将得到一种触手可及的温情,令她昏迷绵软的温情,她被温柔地吞没。
堤岸的情人,对这个正当青春期的小小白种女人一厢情愿甚至为之入迷。他每天夜晚从她那里得到的欢乐要他拿出他的时间,他的生命相抵。他几乎没有什么话可以对她说了。也许他认为他讲给她听的有关她的事,有关他不理解,不能也不知怎么说的爱,她根本就不可能理解。也许他发觉他们从来就不曾有过真正的交谈,除非夜晚在那个房间里哭泣呼叫之中曾经相呼相应。是的,我相信他并不知道,他发现他是不知道。
——《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