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我们不能停止不爱:杜拉斯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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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毁灭吧,她说(4)

我们对看着。他抱着我的身体。他问我为什么要来。我说我应该来,我说这就好比是我应尽的责任。这是我第一次这样说话。我告诉他我有两个哥哥。我说我们没有钱,什么都没有。他认识我的大哥,他在当地鸦片烟馆遇到过他。我说我这个哥哥偷我母亲的钱,偷了钱去吸鸦片,他还偷仆人的,我说烟馆老板时常找上门来向我母亲讨债。我还把修海堤的事讲给他听。我说我母亲快要死了,时间不会拖得很久。我说我母亲很快就要死了,也许和我今天发生的事有关联。

我觉得我又想要他。

——《情人》

他的目光在她诉说家庭境遇时变得柔软,有绕指的柔情,令她再次产生强烈的欲望。

在她面前,他是诱人的。身体里散发出好闻的英国香烟的气味,贵重的原料,有着独特的芳香和蜜的幽甜。还有皮肤,那令她欲罢不能的皮肤,迷恋的气息透露出来,带着柞丝绸的果香味,黄金的气味,在深沉的黄昏里,犹如惊涛骇浪的挽歌一般,产生冥冥的万劫不复的讯息。

她要求他拥抱自己,并把那种欲望告诉他。

我把我对他的这种欲望告诉他,他对我说再等一等。他只是说着话。他说从渡河开始,他就明白了,他知道我得到第一个情人后一定会是这样,他说我爱的是爱情,他说他早就知道,至于他,他说我把他骗了,所以像我这种人,随便遇到怎样一个男人我都是要骗的。他说,他本人就是这种不幸的证明。我对他说,他对我讲的这一切真叫我高兴。他变得十分粗鲁,他怀着绝望的心情,扑到我身上,咬我的胸,咬我不成形的孩子那样的乳房,他叫着、骂着。强烈的快乐使我闭上了眼睛。我想:他的脾气本是如此,在生活中他就是这样做的,也是这样爱的,如此而已。他那一双手,出色极了,真是内行极了。我真是太幸运了,很明显,那就好比是一种技艺,他的确有那种技艺,该怎么做,怎么说,他不自知,但行之无误,十分准确。他把我当作妓女、下流货,他说我是他唯一的爱,他当然应该那么说,就让他那么说吧。

——《情人》

她爱的是爱情,但她所凌驾的、所服从的、所热衷的、所为之疯狂绝望的,皆为情欲。唯有爱情,因为太过深爱,便无法轻易得到。所以,即便她得遇无数情人,也将依然存有城堡一样的冷寂头脑与孤独之心。至于肉体,就且让其按照心里的意愿,去寻求,去索取,去身不由己,去将毁灭与痛苦的灰烬镀上耀眼的光芒,然后一切随着滔滔流水,在情欲的推动下,被洪峰冲决而去。

这里是悲痛的所在地,灾祸的现场。他要我告诉他我在想什么。我说我在想我的母亲,她要是知道这里的真情,她一定会把我杀掉。我见他挣扎了一下,动了一动。接着他说,说他知道我母亲将会怎么说,他说,廉耻丧尽。他说,如果已经结婚,再有那种意念决不可以容忍。我看着他,他也在看我,他对这种自尊心表示歉意。他说:“我是一个中国人。”我们笑了。我问他,像我们,总是这样悲戚忧伤,是不是常有的事。他说这是因为我们在白天最热的时候做爱。他说,事后总是要感到心慌害怕的。他笑着。他说:“不管是真爱还是不爱,心里总要感到慌乱,总是害怕的。”他说,到夜晚,就消失了,黑夜马上就要来临。我对他说那不仅仅因为是白天,他错了。我说这种悲戚忧伤本来是我所期待的,我原本就在悲苦之中,它原本就由我而出。我说我永远是悲哀的。

——《情人》

一如情欲,她的悲哀也是与生俱来的,与生命与生活都难解难分。那样的一个房间,房间里的黄昏黑夜,都是她一直所期待的事情,与义务相关,与信念相承。而那样的悲哀与痛苦,即是沦亡在灾祸中的安乐,是由母亲荒凉空虚的命运,艰难又自然地娩出的部分。

她的情人是一个中国人。这样的事实终有一天会大白于天下。

所以,当她母亲知道时,虽然没有真的把她杀掉,却也径直陷入了疯狂。那个可怜的母亲在疯病中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她觉得她的女儿正在遭遇一种极大的危险,且羞耻之极。嫁不出去,不能为社会所容,是一种实质性的毁灭。发病的时候,母亲会像野兽一样扑到女儿身上,在封闭的房间里,打她、掌掴她,甚至把她的衣服剥光,嗅她的内衣,检查她身上残留的中国男人的香水气味。然后尖叫、哀号、辱骂,说女儿就是一个妓女。

妓女。母亲骂她的时候,她一声不吭地承受着,她思索着那两个字的涵义,他们眼中肮脏之至的一个词,里面所能容纳的所有讯息与神秘色彩。

玛格丽特记得,通常,母亲最疯狂的时候,也是她最悲惨可怜的时候。她将命运的不公,人们的指责都归咎于孩子,如果不是孩子,她就不会过得那样沉重……所以玛格丽特告诉母亲,她和莱奥在一起,只是为了他的钱。除此之外,不会有任何付出,从感情,到身体。

是的,她说谎了,她与中国情人所做之事,实实在在地关乎感情与身体,且是一种隐秘的报复,是一种出走和对血统的背叛,一如与小哥哥莫测的情爱,都是以自身的摧毁来完成对荒芜残缺的母爱的摧毁。

但是接吻,据她晚年回忆,她和莱奥的接吻,是经历了漫长的一个过程才得以适应的。

也是在车上,莱奥吻了她。她本能地推开了莱奥,反感得想从车上跳下去。平静下来后,她还一直往手帕上吐唾沫,清理他留在嘴唇上的味道与感觉。她直言,那种感觉像是被强暴。莱奥不知所措,便小心翼翼地问她:“是我令你倒胃口吗?”她哭起来,又依偎到他怀里,“我很笨,因为这是我的第一次。”他抱着她,顿时万般心情涌上心头,“你为何让我如此痛苦?”

吻在身体上与吻在嘴唇上,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概念。前者是欲念,后者是爱情。即便是时她小小年纪思想成熟得千帆过尽,可以流放自己的身体与情欲,也依然不能违背和驾驭忠实的内心。

“如果我这样写出来了,那是因为这是真的。”

她不止一次地声明。幻觉与现实之于她,皆为同质同量的写作素材。而文字,却能在她笔下无限地忠实于幻觉,忠实于现实中不可获得的欢乐和痛苦,忠实于对时间的虚无慰藉。

“吻在身体上,催人泪下。也许有人说那是慰藉。”在家里她从来不哭,即便是在母亲和大哥的打骂之下。但那天在那个房间里,她流泪了。她跟他说起自己的母亲,说起对母亲的爱和恨。她告诉他,她的幼年,那个不幸的梦境。她的梦里只有母亲的贫困和绝望,梦不到圣诞树,永远只有母亲的沙漠,母亲喋喋不休的无辜、节俭、希望。

于是,她在哭泣中爱抚着情人的身体,在眼泪的温度中完成了对过去和未来的双向安慰。

欲望的潮水退至身体内部的海洋,城市的声音辗转于耳朵之上。百叶窗木条上的摩擦声,中国人从容低沉的脚步声,路灯发红的灯泡渐次亮起的声音,夜色缓缓降临的声音。温存后的凄凉,肉体狂欢后的空虚。那些声音穿行过房间,如潮汐涌动。情欲、时间、声音,仿佛都被远方的洪流收集,汇入无形的海洋,远远退去,又急急卷回,如此苍凉无尽地往复着。

“我问自己以后是不是还能记起这座房子。他对我说,好好看一看。我把这房子看了又看。我说这和随便哪里的房间没有什么两样。他对我说,是,是啊,永远都是这样。”

她看着他的面孔,想着经年之后,或许会忆起此时此地,曾这般忧伤地端详过他的脸。

还有那刷得粉白的房间四壁,百叶窗上挂着的帆布窗帘,通向另一个房间和花园的另一扇有拱顶的门,白日之下有着蓝色栅栏的花园,被层层热浪烤焦了的花木芳香……“我想我早就爱上了你,永远也不会把你忘记。”

法国民歌里的一句歌词突然浮现在她心上。她轻轻地唱了出来。

歌谣爬进他的耳朵,他朝她莞尔一笑:“我在哪里听过呢,好像……在法国吧。”

譬如茫茫人世,在所经历的情节中,时间地点总比人物更值得让内心铭记永生。

是时身处堤岸公寓中的情人,哪怕有一天他们忘却彼此的面容、彼此的名字,但始终无法忘怀的,必定会是那个炎热的下午,那个忧戚的黄昏,那个孤独的房间所容纳的无限哀荣。

我们不能停止不爱

“我们是情人。我们不能停止不爱。”

迷离的夜色中,白昼之光已经尽数沉没。他们从公寓里走出来,步行穿过杂沓的街道与各种各样生活的热气。昏弱的路灯照耀在她的暗红色唇膏上,凝结出时间的性状,透过身心的疲惫相看,竟是那般哀艳苍老。

在餐馆门口的落地镜前,她看到自己的样子。看到情欲对自己面容的永久性地损坏。

他揽住她的腰,也看着她:“你看起来累了……”“不,不是因为累……我老了。你看我,我老了。”他笑了。不知为何地笑了。仿佛是感觉到了一种奇特的幸福。

他带她去九层楼的中国饭店。她第一次听到那种中国独有的堂倌报菜和厨房呼应的吆喝声。他们坐在最清静的一层楼上——那个专门为西方人保留的贵宾席上,却戏剧性地坐着一个贫穷的西方少女与一个富有的中国男人。风扇吹起厚重的隔音帷幔,吹起窗外的红色灯笼,平台上中国乐队的奏乐声若隐若现地传进耳朵,现实的尴尬,让她感觉压抑。那样的压抑,又让她充满了冷静的暴力与忧伤。

餐桌上进行的话题断断续续。他用不够润滑的巴黎腔一搭一搭地说着话,谈及父亲的发迹史,谈及流行的瘟疫,谈及对巴黎的怀念与抵触,也谈及可怕的世事与时间。

她的话极少,闷头不语,以内心的孤清和荒芜,跟他话题里有意无意透露出来的讯息防备着、对峙着。

“他望着她,“真想不通,这样与你在一起,就想把你带走……”“去哪儿?”

“中国。”“中国……中国人……我不喜欢中国人……”“我知道。”

她一边咀嚼食物,一边说:“如果被我妈妈知道,尤其是我大哥,我们会被杀死的。”

看着他慢慢僵硬的表情,她有些夸张地笑起来。接着,她做了个鬼脸,又说:“以你们的风俗,不是处子的姑娘,是找不到好人家的……是不是?我妈妈告诉我的。”

他将一段燃烧的烟蒂掐灭在盘子里,随即笑着告诉她:“是的,你妈妈说得对,破身之后,就代表着失贞,是不忠。不忠的姑娘,没有夫家肯接受她。”

她的笑容凝固在脸上,他却耸耸肩继续说,表情里浮动着懦弱的骄傲:“没办法的事。虽然很迂腐,虽然我也不喜欢。但我是个中国人,我的父辈亲人都是中国人,对不起。所以,即便我喜欢你,爱你,我们的关系,也很难做到夫妻……”

她手中拿着中国的筷子,狼吞虎咽地笑着重复:“正好。正好我不喜欢中国人。”

“在我们交往期间,前后有一年半时间,我们谈话的情形就像这样,我们是从来不谈自己的。自始我们就知道我们两个人共同的未来不可预料,当时我们根本不谈将来,我们的话题就像报纸上的新闻一样,内容相同,推理相逆。”

或许是他们一开始就知道不能天长地久,所以才那么畏惧谈及将来。

将来是什么?将来就是分开。“永恒”二字,在他们之间变得遥不可及,便注定只能当成记忆的前缀。是的,一对男女一生中如果有婚姻的可能,即便仅仅建立在金钱和欲望之上,若能在浩渺的流光里相安无事地保持一辈子,何尝不是一件圆满和美之事,又何尝不是另一种永恒。

而当时,她和他的关系,除了“情人”之外,在已知或未知的未来里,已经失去了任何一个可能,注定是残缺无望的悲哀。

“我对他说我准备把他介绍给我家里的人,他竟想逃之夭夭,我就笑……他认为我周围所有的人无不在等待他前去求婚。他知道在我家人的眼里他是没有希望的,他知道对于我一家他只能是更加没有希望,结果只能是连我也失去。”

中国情人在堤岸请客吃饭。在最好的中国饭店,宴请多纳迪厄一家。

席间,她的两个哥哥大吃大嚼,表现出从未有过的世俗吃相,却对那个请客的人生出最大的鄙夷。他们不和他说话,不搭理他,也不正眼看他。两兄弟是时唯一的热情和兴趣,就是桌上堆积如山的美酒佳肴。

只有她母亲说话。她说些什么呢?说送上来的菜肴,说价格的昂贵……然后,昂贵的价钱把她噎着了,她一直不断地打嗝,大声地笑着,打着响亮的嗝。

他呢,起初还自告奋勇地试图讲一讲他在巴黎的一些故事,但他很快发现,那是失败的——很不幸,根本没有人会听他说什么,他们都对他视若无睹。包括她,与他一起度过欢愉下午的小小女人,也对这一切冷眼静观。

仿佛她已经达到了目的——她成功地向家人炫耀了她的情人,他富可敌国,哪怕他只是一个中国人,哪怕她只是为了钱和他在一起。也正因为他是一个中国人,她又成功地对家庭实施了反叛和攻击。当他在钱夹里抽出一叠大钞付账时,家人羡而不得的目光,将窘迫压制在自信之下的目光,令她产生异样的快慰。

“有我家人在场,我是不应该和他说话的。除非,对了,我代表我的家人向他发出什么信息……”

譬如,饭后,她的大哥皮埃尔提出来要去泉园喝酒跳舞。那是一个高档之所,是他平时可望而不即的地方,他必须抓住这次免费请客的机会。

在舞会上,莱奥想与她单独待一会儿。他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被离弃的孤独。

而皮埃尔却在一旁以尖刻的声音决断地提醒着——她看到,在那种严阵以待的氛围中,瘦弱的中国情人很快妥协,眼神里则出现小哥哥常有的那种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