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芒闪耀,夜空铺层,朗月似水,天地柔光,一人独坐,自斟自酌,偶有叹息,微不可闻,忽听一脚步声缓缓而至,紧蹙的眉头终究松散,未回头先开口:你何时也能做做样子,给你父亲一丝颜面!
莫靖书洒然落座,抢过酒壶,自己斟了一杯,一饮而尽,略回味之后,满不在乎道:他并不需要我给颜面,而我也不需要守他的家规!
苏文卿摇了摇头,无奈叹息:你们父子,背着也没少为对方筹谋,见面却又总是形同陌路,倒叫我这个外人,看得拨开云雾也难见真意了。
莫靖书摆了摆手,微露一丝苦涩,怅然道:先生是聪明人,自然分得清何为多说无益,发生的终归是发生了,无论过了多久,亦无法否认其存在,血缘至亲也是无法否认的事实,所以,维持现状就好!
苏文卿亦以为然,便不再深说下去,对月畅饮一杯后,貌似不经意的问道:公主。。。少夫人她。。。还在祠堂跪着?
听出了他话语里的不自然,莫靖书却不动声色,想到离落雪,不自觉的,未语先笑:先生觉得,她是言听计从守家规的人么?
一句话,倒是让苏文卿会心一笑,语出随心道:若能让她信服,乞丐也会跪,若是不能,别说是家规,就是军法皇命,她也能甩手而去。
这句话,说的太知根知底了点,作为莫氏的谋士,却对离落雪如此熟知,这身份,多少有些尴尬,莫靖书并未拆穿,也未做任何表示,依旧神色未动,好似什么都不知道。
善解人意,不当面给人难堪,跟他相处,不用有顾虑会因一时的疏忽而出丑,轻松自在,这是他给身边人的印象,然而,换种思维考虑,亦可说成高深莫测,不动声色的试探揣度,给人以精神上的压迫,让其惴惴不安、自动崩溃,这是对付心怀叵测之人的最佳方式。
然而,此时的莫靖书,他不拆穿,也不过多追问,其目的很单纯,只是出于信任,或者说,想要信任。
苏文卿其实并不觉得自己有何不可示人之处,对自己方才的言语也不觉有何不可,兀自沉浸在过往的记忆中,又闷头喝了几杯,才叹息道:人老了,总是爱回忆,却不知,往事不可追啊!
感叹完,再次饮了一杯,喃喃续语:檀园于她,虽无师徒之名,却有授业之恩,檀园为守护秋元帅名节而死,书院尽化尘埃,身为两人老友的我,不但什么都未作,还因投靠了莫府才得以偷生人世,这丫头向来爱憎分明,若是以前,拿刀砍我都不足为奇,就今天的反应实在让我意外,也不知这些年到底了经历了多少磋磨,才将她那样棱角分明的性格消磨的如此圆润和缓,现在想一想,还真是怀念当初那个动辄闯祸、让名山也无比头疼的野丫头。
莫靖书听的发怔,他起先并不能将苏文卿口中的女子与离落雪扯上关系,或许是言者太入神,又或许是听者太认真,最后,莫靖书似乎看见了过去和现在的两个影子重重叠叠,终于有了模糊的轮廓。
这些年,很多人对他评价过离落雪,可无论他怎么努力,也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模样,就是如今成为他妻子,他依旧只看到了她想要给他展示的一面,因为赋予太多的想象,他在心底将她过于美化,进入现实,见到如今的她,他便大失所望,不愿意面对自己等待来这样的结果,然而,苏文卿的话惊醒了他,他怎么可以在她经历那么多难以承受的磨难后,还苛求她保持他梦里纯真仁善的模样?
苏文卿并未察觉自己的话引起了莫靖书情绪上的变化,只自顾自的回忆完,似忽然记起什么,微犹豫之后,问道:公子已经决定扶持幼帝稳坐江山了么?
莫靖书正陷入自己的思绪中,忽然听他一问,倒是愣怔了片刻,才点头:我还未说,先生就已猜到,果然是什么都不瞒不住先生。
苏文卿微微一叹,默然片刻,甚为理解道:其实也不难猜测,那件事终究纸包不住火,无论是无意还是有心,老爷是将您和少夫人兄妹推上了对立局面,莫氏和离氏也终将无法共存,你要守住莫氏,唯有阻止离晟上位,可是,你对江山并不感兴趣,取离氏而代之非你所愿,最终,也只有保住幼帝的江山这条路了。
略停顿片刻,见莫靖书没有搭话的意思,只能自顾自的说下去:只是,公子可曾想过,离睿稳坐江山,对莫氏或许是条出路,然而,天下苍生又会陷入怎样的苦难?李嫣这个女人,虽无能力指点江山,却又不甘寂寞,江山在她的操纵之下,百姓无望了。
莫靖书手指捏着酒杯轻轻转动,视线在轻颤的纹路间游离,徐徐道:江山争夺,无论谁胜,百姓都无法幸免,我所能做的,不过是尽量将损害将至最低,而李嫣。。。若她活着无益,除了便是,并不成其为问题。
音色绵延轻柔,语意却杀伐森然,只要他存了心,毁城灭国也不过是谈笑间的事,这样的人,纵使不能与其成为朋友,也决不能与他为敌,这便是苏文卿对他最初的印象,然而,与他接触时日久了,却会发现,外表疏离众生、目下无尘的他,其实有颗悲天悯人的善心,尤其是对弱者。
果然,莫靖书下一番话就印证了他的认知:其实,我观察过离晟不短的日子,令我意外的是,不过十五六岁的孩子,竟让我也看得云山雾罩,私以为,他若为帝,或许真能实现离傲天争霸天下的愿想,然而,能成霸主却不代表是仁君,相比之下,离睿虽难成霸业,却能做个仁君,霸业可由臣子代劳,仁德却要自备才行,否则,纵使定了内乱,外战也会让苍生遭劫、民不聊生。
言语虽然隐晦,意思却不难明了,离晟他,心思难料,深浅难测,这样的人在高位之上,于苍生是福是祸都难下定论,苏文卿离京多年,并不知当年天真无邪的幼童如今真正的模样,但莫靖书的识人之能容不得他怀疑,怔然良久,怅然叹息:若有公主在,或可避免你的担忧,只不过会苦了她一人罢了。
好似在心里思虑过很久,早已有了决断,故而,听了苏文卿的话,丝毫未做考虑便脱口而出:正因如此,我更不会让离晟上位!
这番话,大出苏文卿的意料,以为自己听错了,抬目去看,见莫靖书神态肃然、无半点随意,心内愕然,犹豫良久,终忍不住问:你对她到底是怎样的感情?
一见钟情、非卿不娶,是莫靖书对外的说辞,事实上他又在她皇权争夺、复仇雪耻的路上处处设伏。
利益共生、借势而为,是莫氏父子甚至离落雪本人的认知,可苏文卿看来,以莫靖书的能力,并不需要借别人的势才能有所作为,他也看不出,当下的离落雪身上有什么为莫靖书所需,相反,据这些日子的观察,他的所作所为,都像是在逼她远离朝局,聪明如莫靖书,怎会看不出,除非她离落雪死了,否则,绝不可能放弃复仇,那么,他做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他到底意欲何为,实在让人费解。
莫靖书被他的话问得失了神,好似思考了很久,又好似答案早已沉在了心底,但他并未直接回答,反而问道:父亲让你来问?
苏文卿也没有回答,满含歉意的笑了笑。
莫靖书了然一笑,言语枯涩:无论我对她是什么感情,也改变不了他要做的事,既然如此,又何必多言,我们就各凭手段,争取想要争取的,守护想要守护的,岂不更好?
苏文卿沉沉一叹,摇了摇头:说到底,你既想守护莫氏,又不想伤害她,可是,你有没有想过,事无两全,往往只能选其一。
莫靖书淡然一笑:事在人为!
他说的自信随意,苏文卿却听得伤感,想要同时守住难以共存的双方,纵使有计算天下之才,运筹帷幄之能,他莫靖书都不可能全身而退、毫无损伤:宁愿游离江湖、漂泊无依,也不愿搅入家族争斗、兄弟相残的阴谋里,你这样清明的人,岂会不知这本是死局,你又何苦让自己陷进来?
莫靖书目光沉沉,经久不散的笑容中隐有凄然,那刻意压制在心底的真情,偶尔也有隐藏不住的时候:谁让她也深陷其中呢。
她不能陪他海阔天空,他便只能陪她同入炼狱,要么并肩而生,要么生死相随,可是这些话,他说不出口,她也不会相信。
对于莫靖书口中的‘她’苏文卿似乎知道,又似乎不是很确定,几番欲言又止,终究没有再追问下去,他不敢说自己很了解这个男人,多年的交往,却也让他懂得分寸,莫靖书给人的印象总是谦谦君子、和光同尘,其实,是因为他甚少大喜大悲,对于会泄露情绪的言谈有着本能的抵触,如果有人刻意想要窥探,他的反击,鲜有人承受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