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巨匠光华映钱塘:夏衍研究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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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夏衍与杭州(4)

夏衍夜走断塘头

余中伟

灾难深重的1937年,侵略成性的日寇对中国虎视眈眈,抗日战争一触即发,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杭州城同样是黑云压城,笼罩在一片“白色恐怖”之中。

4月初的一天,从庆春门外严家弄的沈家墙里传出一片悲泣之声,原来沈家老太太徐绣笙过世了,全家正在为老人办丧事。按当时来说80岁的老人已属高寿,一旦过世也算“白喜”,正常得很。但沈家的丧事却让邻居和乡亲们觉得缺少点什么,缺什么呢?缺一个人。

自从沈老太太患病以来,老人家自知来日无多,所以一直盼着能最后见一见小儿子——夏衍。这夏衍自打20岁离家,一走就是十几年,没怎么联系,只听说他从日本回国就成了共产党,眼下世道险恶,老太太非常担心,天天都记挂着儿子的安全,这成了老太太唯一的心病。直到弥留之际还在叫着夏衍的小名。全家人几经托人联系,但音信杳无,直到老太太咽气,仍然没能见到,老太太带着一生最后的遗憾离开了人世。

眼看老太太很快就要入殓出殡了,夏衍还能赶在入殓前送一送母亲吗?虽然大家的心里都想夏衍能够回来,但看看时下的局势,都觉得希望是很渺茫的了。

这天早上,夏衍小时候邬家店私塾的同学沈春方肩背一匹“大绸坯子”,急匆匆地走在拥挤的太平门直街上,想快点把肩上布坯交给染坊,他还要赶着回去帮助料理沈老太太的丧事呢。“夏衍不在家,我应该多出点力才对。”他这样想着,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叫了一声:“春方!”沈春方吃了一惊,回头一看,只见人群中一个三十多岁、普通学生打扮的人向自己招了招手,这人身穿四维呢学生装,虽然比较清瘦,但却很有精神。春方见是个洋学生,自己与他不曾相识,但又觉得有点面熟,特别是那双深邃的眼睛,仿佛能够洞察一切。“啊,难道是‘和尚哥’(夏衍小伙伴对他的称呼)回来了!”“对,肯定是他,到底还是回来了。”春方心里一阵高兴,刚想开口叫他,突然想到:听说夏衍是共产党,这大街上鱼龙混杂,我这一叫,岂不是招来麻烦……春方略一迟疑,等他再回头时,夏衍早已隐没在人流中。尽管只是见到了夏衍身影,但春方心里特别高兴,“和尚哥”是回家奔丧来了。他赶紧要回去看看。

回到严家弄沈家墙里,春方急忙来到老太太的寿材边,没有见到夏衍,在忙碌的帮忙人群中四处搜寻,没有发现,也没有从沈家老大沈霞轩那里感觉到夏衍已回家的迹象。春方以为刚才是自己的错觉,夏衍没有回来,他也就没有向其他人说起。

这天深夜,入殓的准备工作已按照当地的习俗安排停当,只等时辰到来,由孝子来点主了。所谓点主:就是超度亡灵的神主牌位,在写的时候将“先妣XXX之灵位”的“之”字少写一点,由孝子刺破手指,用血点上去,以表孝心,这个风俗是十分讲究的。本来,全家人希望老太太最疼爱的小儿子夏衍来点,既然夏衍不能到,只能由长子沈霞轩来点了。霞轩走向神主牌位时向四周看了看,没有看到他想见的人,便缓缓地举起手,正当他要刺破手指的时候,只听到人群后有一个声音传来:“且慢。”原来是老太太的二女儿,和她一起来的还有一位三十来岁的清瘦男子。

“三弟!”沈霞轩的一声呼喊,大家才看清是沈老太太的小儿子夏衍回来了。

“大哥,我来迟了!”

“没关系,来了就好,姆妈一直在等你回来,可惜迟了一点。好在由你来点主,她老人家也可安息了。”

夏衍走过去,在母亲遗体前默默注视了一会儿,然后深深地拜了三拜。从大哥霞轩手上接过一枚钢针,猛地在左手食指上一刺,一滴鲜红的血液流了出来,同时他的脸上流下了两行热泪,夏衍走上前去,轻声用家乡话叫了一声:“姆妈,我来迟啦!您安息吧!”说完将鲜血点在灵位的“之”字上。

大家看到老太太日思夜想的“和尚哥”冒着危险回来点“主”,都感到很欣慰,纷纷上去和这位昔日的伙伴打招呼。正在这时,夏衍突然觉得自己的手被人碰了一下,一团纸团一样的东西塞到了他的手心。过了一会儿,见人少了些,找个空挡打开一看,上面写着两个字“速走”。看来是有人盯上了。夏衍不露声色,当机立断:走,连夜离开严家弄。

于是,他对大哥说:“上海报馆里还有好多事要处理,我要马上返回,母亲的后事烦由大哥和二姐操心了。”大家都知道夏衍的意思,也希望他快点离开,因为夜长梦多,迟则生变。可是走哪条路安全呢?春方和几个儿时伙伴都建议他北走笕桥,经丁桥到临平,乘火车回上海,这条路是乡间小道,不招眼,虽说路比较远,但大家都认为比较安全,表示愿意陪着夏衍走。夏衍想了想说:“好,就走这条路,不过你们就不要送了,人多反而不好,还是让茧行的伙计陪我走一趟吧。”说完和大家一一告别,迈步走出了沈家墙里。

两人悄无声息地走出严家弄,四周是一片苍茫的夜色,寂静之中,只听到脚踩在卵石上发出的轻微嚓嚓声。走了一程,前面一条岔路灰蒙蒙地躺在夜色中,茧行伙计轻车熟路,顺脚一拐,上了往北的岔路。

“慢,别走了,我们换条路吧。”夏衍的口气低沉而坚决,茧行伙计听了有点摸不着头脑:

“北去丁桥就这一条路呀……”

“我们不走丁桥了,往南。”

“往南怎么走啊?”

“小阿弟,你还认得断塘头吗?”

“什么,您要走断塘头?”

一提起断塘头,伙计直觉得头皮发麻,浑身的汗毛都不自觉地竖了起来。

这断塘头,就在离严家弄西南二三里路的地方,老石塘在这里塌了一段,成了一个弯头,这弯头与塘外的沙地连成了一片洼地,因为地势低,这一路段既无村无店,更没有人家,十分荒凉,时间一长,成了一片乱葬岗子,周围尽是茅草芦苇,间或还能看到裸露的白皮棺材和草包坟,每逢刮风下雨,阴森森的让人不寒而慄,一到太阳下山,几乎没人敢走这条路。不过虽说如此,但只要穿过“断塘头”向南,倒是一条捷径,直通太平门、清泰门,乘火车方便得很。夏衍知道伙计心里害怕,就说:

“小阿弟,不要慌,送到断塘头你就回去吧,我一个人能走,没问题的。”

茧行伙计看着夏衍,心想:大家都知道断塘头是一个鬼门关,我已算胆大的了,想不到这位文弱书生竟有如此胆量和勇气,说道:

“不,我一定要送你。”

夏衍笑了笑:“那我们走吧。”

不一会儿,断塘头到了,夏衍拍着茧行伙计的肩,动情地说道:

“小阿弟,到此为止吧,辛苦你了,回去告诉大家放心吧,不会有事的。”

然而家里人怎么放心得下呢。见到茧行伙计这么快就回来了,都以为出了意外,直到伙计把夏衍随机应变杀了个“回马枪”,改走断塘头的经过说了一遍,大家心里的石头才落下,但终归捏了一把汗,茧行伙计却说:

“大家放心吧,我们到断塘头时,那株白果树正开满了一树的白果花,老话说:有人看到白果树开花,他的前程会很顺利的,所以先生不会有事的。”

果不其然,茧行伙计回来后的半个时辰,严家弄来了一帮陌生人,带头的两人进了沈家,他们摸出“社会局”的派司,说是要找夏衍,可到处寻遍也找不到夏衍的身影,只好灰溜溜地走了。春方见了这一幕情景,诙谐地说道:

“其实这两人是来报信的,说明‘和尚哥’在敌人的眼皮底下安全地离开杭州了。”

一句话说得大家会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