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井财阀前传:一个从逃亡开始的财富传奇
被迫从商
三井家族并非天生的商业奇才。一些关于三井的中文著述,把三井的姓氏来源联系到中国浙江省天台山的三井潭,又举证三井祖上定居的近江国早在唐宋时就与浙商来往密切。如此,三井家族多多少少跟浙商就有了些渊源。这样的考证,多少显得有些一相情愿。
实际上,三井的祖上一直都是武士。在封建社会“士、农、工、商”的等级序列中,三井家的先祖一直处于社会结构的最上层。武士是不屑于去学习生意经、培养商业细胞的。三井家一直享受着特权阶级的好处,直到被迫经商。
三井的祖上原本是以近江国为领地的佐佐木一族的家臣。三井后人编写的家族谱系图把家族的源头追溯到平安时代的外戚权臣藤原道长(966—1027),实际并无依据,倒是多少有些攀龙附凤的意味。但可以确定的是,三井祖上在近江国还是颇有些权势的,甚至在佐佐木氏的手下还分得了领地,并在琵琶湖东边的鲶江修筑了城堡。
城堡的五世主人,就是后来被奉为三井“远祖”的越后守高安。战国时代后期,织田信长率先开启统一大业,率军武力征伐。织田信长的大军很快打到了近江国,灭掉了佐佐木氏,高安的两个哥哥也战死了。越后守高安带着一家老小弃城而逃,一路逃到了靠海的伊势一带。
织田信长打下近江后,很快修筑了大本营安土城,作为统一天下的根据地。对三井一族来说,故土这下是回不去了。从前的靠山佐佐木氏也被灭了,谋求东山再起无异于以卵击石。为了活命,只能暂时栖居伊势,隐藏武士身份,低调度日。
在1600年前后,高安的长子高俊移居到伊势南面的松坂。松坂这个地方市井氛围浓厚,汇集了很多从各地而来的商人。对武士阶层出身的三井家来说,这显然是一个全新的生活环境。为了保持生计来源,高俊不得不放弃武士地位,变身市井商人,经营起了一家名叫“越后殿的酒屋”的店铺,主营酒、酱油和味精等。之所以起名“越后殿”,显然是要表达与“越后守”这个官名的渊源,而之所以标明“酒屋”,则是因为三井家酿的酒是松坂城主古田氏的专供。牌子当然起得越响越好。
因为弃武从商是从高俊开始的,在族谱上高俊被奉作三井的“太祖”。这样的转型实属被逼无奈。高俊并没有什么商业头脑,对数字毫无感觉,骨子里也还是武士豪气风流的那一套。不过,高俊做了一件意义非同小可的事。
在定居松坂两年后,他娶了伊势豪商永井左兵卫的女儿殊法为妻。正是这桩婚姻,为三井家族注入了优质的商业基因,使三井家的风气开始从武士向商人扭转。
在三井家族300多年的历史中,联姻被用作巩固家族内部关系、扩张家族实力、维系社会人脉关系的一种有效手段。而其始作俑者,就是三井高俊。
女人天下
作为一个外来者,三井高俊要在商人聚集的松坂打开自己的销售渠道,实非易事。虽说不会拨算盘珠子,但谋略的算盘对在武士圈里长大的高俊来说,可就拨得噼啪响了。
高俊把自己的妹妹妙休嫁入了松坂首富伊豆藏铃木家,妙休死后,他又把小妹清寿嫁过去续弦。凭着与松坂首富之间的姻亲关系,三井家的越后殿的酒屋在松坂很快打开了销售渠道。
但为三井家业带来长远获益的,还得算高俊自己的这桩婚事。高俊的新娘殊法是丹生人,丹生以盛产水银闻名,相关产业在日本很早就十分繁荣,当地富甲商人比比皆是,殊法就是在这样浓厚的商业氛围中长大的。更难能可贵的是,殊法从小便接受了良好的教育,会读书写字,这在当时的日本女性中是十分罕见的。高俊就是把这样一个宝贝娶进了三井家。
殊法嫁给高俊的时候只有13岁,却一肩挑起了持家的重任。前面讲过,高俊在经商方面并无过人之处,只是在人际交往中凭着对俳句、连歌、书法等雅兴的精通,与上流社会保持了很好的客户关系。以今天的眼光看,高俊是个很好的销售,却是个不称职的经营管理者。
他的妻子殊法却很有商业天分。不但手脚勤快,聪慧过人,而且凡事不抱怨,遇到任何棘手的问题都能冷静利落地处理。既要生儿育女,又要帮助丈夫打理生意,这看似难以两全的事情,殊法不仅做到了,而且还做得相当好。
殊法待人接物极尽热情周到,即便对店里的伙计也好茶好烟地对待,更别说对待顾客了。如此一来,越后殿的酒屋里很快便聚拢了超高人气,顾客纷至沓来,在与女主人的谈笑闲聊间,不知不觉便松了荷包。眼看着酒屋的生意越来越好,殊法又拿赚来的钱经营起了典当的副业。三井家的多头经营,源头就在这里。
殊法为高俊前后共生了四男四女,其中1622年出生的小儿子就是三井财阀的创始人,被尊为“始祖”的三井高利。
殊法对三井家的贡献不只是生儿育女、经营持家,还体现在对子女的严格教育上。她反对子女娇纵奢靡,要求他们从小节约,不准不吃剩饭,不准浪费任何东西,衣服能补就补,直到破得不能再穿为止。店里酿酒、酿酱油留下的酒粕、酱油粕她都舍不得扔掉,全都拿来吃。在这种近乎抠门儿的勤俭环境中长大的孩子,自然就养成了良好的生活习惯,也更懂得珍惜一钱一物。后来,勤俭持家作为家训,被写入了《宗竺遗书》以及1900年制定的《三井家宪》,成为三井家族打破“富不过三代”魔咒的金科玉律之一。
殊法还十分重视对子女的经商教育,很早就让孩子们到店里去帮忙,手把手地传授经商技巧。在长子还是个少年的时候,殊法便遣他去江户自主营生,次子过继给别人家做了养子,三子不久也被遣去江户帮大哥的忙,只留下最小的儿子高利在身边。也许是长期在母亲身边耳濡目染,高利得到了母亲的衣钵真传,商业天赋特别出众。正是在他的手上,开启了三井的基业。
1633年,在高利年仅11岁的时候,父亲高俊去世了。44岁的母亲殊法成了三井家的中流砥柱和精神支柱。此时,距离高利在江户开设吴服店还有整整40年。在三井财阀的大幕拉开之前,可以说,正是堪称古今奇女子的殊法,一点一滴铸就了三井家业的根基。
为三井财阀铺路的女人还不止殊法一个。殊法的四个女儿先后嫁给了伊势的豪门望族,这些分量十足的姻亲关系,也为高利51岁时大展商业宏图铺垫了极为有利的资源。
蒙荫于母亲,蒙荫于姐妹,三井财阀的始祖高利,还需要在创业的道路上自己闯出一番名堂来。
兄弟不和
既然高利天生是块经商的料,又为何直到51岁才真正开启事业,大器晚成呢?这就要说到高利与比他年长15岁的大哥俊次之间的关系了。
俊次也是个优秀青年,十多岁的时候便独闯江户,到姑姑的婆家伊豆藏开在日本桥附近的吴服店去帮工见习。20岁的时候自立门户,在与姑姑婆家的吴服店隔了两个街区的地方开了一家服饰用品店。吴服是当时江户的热门行当,也就是做服装、绸缎布匹等有关的生意,年轻的俊次看准了商机,并且借松坂老家的店名,给自己的吴服店取名“越后屋”。没多久,殊法的三儿子重俊也来到江户,兄弟二人齐心协力,一步步把生意做大,还开了两家分店。
丈夫去世两年后,殊法把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高利也遣到江户,既是帮长子的生意,也是锻炼小儿子。就这样,13岁的高利第一次来到了江户。
在年长15岁的大哥眼里,高利不过还是个孩子。一天,俊次给了高利一贯零用钱,让他随便买点儿什么。不想到了晚上,高利却带了两贯钱回来。原来,高利揣着大哥给的零用钱上街,逛到日本桥的时候,看到了在老家从没见过的热闹景象。他寻思着要是在这儿卖东西,一定不愁没生意。他于是立刻把兜里的钱全部买了一些小玩意儿,然后拿到路的另一头去卖。到了傍晚,口袋里的钱就翻了倍。此举让俊次大为吃惊,料想这孩子日后成年,经商水平恐在自己之上。
高利在哥哥店里帮忙,待人接物都颇有乃母之范。对待顾客在任何时候都彬彬有礼,热情相迎,从来说一不二,价格公道,因此很得一些顾客的信赖。日本那时候买卖交易的方式很特别,不是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而是记账,每年到年中和年底两次收账,或者在年底一次性收账。挨家挨户地去收钱,是一份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吃闭门羹也是常有的事。可是,每逢高利去上门收钱,却总能有办法把钱都收回来。
在江户的这些年,大哥俊次渐渐在生活上大手大脚起来,尤其是生意做大之后,更是喜欢讲排场,花天酒地。高利却一直不忘母亲的教诲,始终都很勤俭,一言一行都很注意,行事风格与大哥截然不同。俊次对这个像极了母亲的小弟很是提防,唯恐日后将自己比下去。高利也很懂得隐忍,自己改进生意的新提议每每被大哥否决,也从不争执半句。
1649年,也就是高利出门在外14年后,原本已返乡照顾母亲的三哥重俊英年早逝,俊次抓住时机,以老家的母亲无人照顾为由,把高利打发回了松坂老家。为了防止这个样样都比自己出色的弟弟日后成为自己的威胁,俊次给了弟弟一笔钱,算是这些年帮忙料理生意的辛苦费,让高利在老家做些生意,但前提是,日后不准到江户来营生。
高利非常清楚,要做一番大事,必须以江户为舞台。但是长兄为父的权威,让他不得不答应俊次的所有条件。
就这样,高利的第一次江户之行被迫中断。这一别,就是24年。
24年磨一剑
好事多磨。高利的创业之路充满曲折坎坷,三井财阀的大幕迟迟不能拉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所有的磨难和挫折事后都证明,那不仅是高利个人成功的催化剂,同时也是三井财阀长盛不衰的基础。返乡之后的高利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情就是娶妻生子,而且一连生了10男5女。其中两男两女夭折,成年的子女共有11人。日后构成三井家族核心主体的“三井十一家”,基本上就由这11个子女及其后代组成,并且代代相传。与大哥俊次只有一个独生子不同,多子多福的高利相当于给自己生了一支管理团队。所以后来高利在江户、京都、大阪三地同时经营吴服店和钱庄,完全不愁没有亲信的人手。如此丰厚的人力资源,也是后来的其他任何一个财阀都无法比拟的。商场上的常胜者,不仅要有能力,还要有后劲。这一点,高利的大哥注定无法担起三井家的大业。
高利返乡后做的第二件事,就是接手三井家在松坂的老铺子。母亲殊法此时已潜心吃斋念佛,完全放手让高利做自己想做的事。于是,高利在老家开始了他商业经营的“试验田”。
原本三井家在松坂的酒屋主要是卖酒、酱油和味精,同时做点典当的生意。在江户见过大世面的高利决定在这些小本生意的基础上,主攻金融放贷业务。
高利的放贷业务分三类,一是针对领主和大名等权力阶层的无担保“大名贷”,二是针对一般人群的小额贷款“家中贷”,三是面向农村的抵押贷款“乡贷”。这种针对不同人群设计的贷款产品出现在17世纪中叶,不得不令人叹服。更让人惊叹的是,为了筹集放贷资金,高利会在一些亲近熟人中募资,获得的收益按出资比例分配。这种“分贷”的做法,俨然十分现代化。
值得一提的还有“乡贷”。这类贷款主要用于农田开垦、新的农产品种植,例如在松坂种棉花,在伊势种茶等等,高利从收益中抽成10%。尽管这种乡贷的直接目的是资本增殖,但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当地的农业发展。在以农耕为主的封建社会,这种类型的放贷多少具备了些产业投资的意味。
高利对资产的管理也很有一套。每日的资金流入流出情况、借贷明细情况、收益盈亏情况等都在账本里记得清清楚楚。从保存下来的由高利执笔的账本看,他的记账方式已经与现代会计制度中的复式记账法十分接近。
以钱生钱。高利就是这样,在松坂老家埋头进行着资本积累。但是高利心中还是有一个未了的心愿,那就是重返江户。怎奈与大哥有约在先,他必须守约。
眼看着孩子们一个个出世,一个个长大,高利像他的母亲一样对孩子们严于调教。他让每个孩子都必须学会读书、写字、打算盘,年龄稍大一些就到自家店里去见习。他还先后把长子、次子、三子送到江户的大哥那里去磨炼,让他们去体会自己少年时尝过的酸甜苦辣。
高利的子女们果然都十分有出息,尤其是长子高平。高平在去江户后的第三年,把自己的名字改作了“八郎右卫门”。后来,“八郎右卫门”就作为一个世袭的名号,成为三井十一个家族中总领家的代名词。谁承袭了这个名号,谁就是三井家族的族长。
1673年7月,高利的大哥俊次病死。在松坂蓄势长达24年的高利,终于等来了出关的时机。
高利答应过大哥,不到江户营生,不做他的竞争对手,却没有承诺世世代代不与俊次家竞争。大哥的死,意味着约定失效。在母亲殊法的支持下,高利立即动身赶赴江户,与在那里实习多年的三个儿子商议复出大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