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时分,南飞的大雁呼啸着飞过徐府上空,那鸣叫声在徐妙锦听来格外凄哀。
“锦儿”,徐膺绪刚下早朝归来,面色十分凝重。
“三哥”,徐妙锦带着几分怯意唤他,这样的表情让她产生强烈的不安。
徐膺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好半晌才吞吞吐吐道:“今日上早朝时,御史大夫景清企图行刺皇上。”
徐妙锦顿时像掉进了冰山雪窟里,从内脏到四肢都冰冷了。
徐膺绪继续说道:“皇上登基后重用景清,他不但受命不辞,还委蛇朝右,许多人暗地里讥笑他言不顾行,贪生怕死。却未料到,他是委曲求全,等待机会为故主报仇雪耻。”稍作停顿,他又接道:“今日皇上见景清步履反常,已产生怀疑,命左右拿下搜身,果然发现他外披朝服,内着绯衣,腰藏短剑。景清见谋刺败露,破口大骂‘叔夺侄位,如父奸子妻。尔背叛太祖遗命,真乃奸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皇上大怒,命人打掉了他的牙齿,割去他的舌头……”
“不要再说了!”徐妙锦的一颗心陡的痉挛起来,四肢发冷,她发了疯似的冲出了徐府,拦下一辆马车,直奔景府。
景展翼站在绣楼的檐廊上,她穿了件大红色的红绫裙子,外面罩着小毛边的红缎背心,这通身的红艳却衬得她的脸色白得像纸,身子单薄得也像纸,好似风吹一吹就会碎。
徐妙锦怔怔的望着展翼,她和自己一样,从来不喜欢俗艳的红色,今日却是红得刺目。展翼二十出头了,当年出了纪威的事情之后,她消沉了很长一段时间,后来一家人又经历了动荡迁徙,景清也顾不上女儿的婚事了,导致她至今仍待字闺中。
见到徐妙锦,景展翼没有丝毫的意外,她的声音平静得反常:“锦姐姐,是不是我爹出事了?”
徐妙锦的眼中已漾着泪,满面凄惶之色。
景展翼看她的神情,心中已全明白了。她的目光深幽、悲凉而痛楚,“今日我爹上早朝之前,特意来看我,还说他亏欠了我,我当时就预感到,他这一去,很可能再也回不来了。新皇登基后,爹就变得沉默寡言,每日心事重重。我不懂政事,谁当皇帝也与我无关,但我知道,爹一直是反对燕王的”。
徐妙锦的眼底一片心痛与无奈之色,她的心抽紧,正往下滴着血。
景展翼的脸色出奇的苍白,嘴唇上毫无血色,眼睛又黑又大又深邃,直直的注视着徐妙锦,眼里却没有泪。她缓缓开了口,声音是镇定而清晰的:“锦姐姐,不要难过。我从来没有穿过嫁衣,今日特意换上这身红装,我要去找纪威哥哥了。”
远处传来了震天的喧嚣声,夹杂着男人的哀嚎声和女人的凄厉尖叫声,是官兵闯入府中抓人了。
徐妙锦瞪大了眼睛,面孔雪白,张着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没有说出口,深深刻刻的凄楚和烧灼般的痛苦让她靠在廊柱上猛烈喘息。
景展翼笑了起来,笑意在唇边荡漾。“锦姐姐,永别了!”她最后的微笑定格在徐妙锦泪水模糊的眼里,她轻盈的翻过檐廊上的护栏,似一团红云翩然飘落。
“展翼——”徐妙锦扑向护栏,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呼喊。她看到展翼直挺挺的躺在地上,漫流的鲜血在日光映照下,变成了一片深紫颜色。她站立不住,晕倒过去。
徐妙锦睁开眼睛时,已躺在自己房间的床上。门外有琴声如流水琮琮,泠泠朗朗的流泻出来,琴音铮铮怒鸣、铿锵有致。她一听便知,抚琴者是宁王朱权,弹奏的是一曲《归去来辞》。
徐妙锦推开房门,只见一轮残月悬挂天际,绝世的孤寂和冷清。冷月清辉中,一曲琴韵,一种清微淡远的感觉,正缓缓从朱权的指间流淌出来。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徐妙锦在朱权身后轻吟。
朱权停了手,敛衽起立,回身视她。他扬起嘴角,笑中饱含着岁月沉淀的忧伤。
“宁王哥哥……”徐妙锦的脸上浮现与他同样苦涩的笑容。
“我到府中找你,听说你可能去了景府,我赶到时,见你晕倒在地”,朱权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轻轻地拍了拍,“对于景小姐而言,死亡未尝不是一种解脱,活着只会像铁凤一样,生不如死”。
徐妙锦目蕴泪光,呆呆地站着,不动不言。
朱权深叹了一口气,“锦妹,我是来向你道别的”。
“你要去哪里?”徐妙锦安静的抬起头来。
“去封地南昌,皇上将我打发到那里去了”,朱权的嘴角上挂着过多的无奈和苍凉,“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也只有随遇而安了”
徐妙锦无言以对,朱棣当初对朱权承诺的“中分天下”,根本就是空口白话,朱权也心知肚明。被自己的哥哥狠狠鱼肉了一番,他心中忧愤,却无可奈何。
朱权握住了徐妙锦的手,他的手一片冰凉,那凉意透过指尖传递给她,恍若一直钻入她的心底。
二人对视半晌,朱权的眼中有点湿润,举手拂发,借故拭去泪水。“锦妹,多保重!”他转身而去,没有再回头。风飘飘而吹衣,他走得很慢,背影流露出无限的凄凉。
翌日,徐妙锦去了天禧寺。那年,她和铁凤、展翼相约到那里上香、赏花,当时阳春三月的桃花林万蕊吐艳,而今只有一派深秋的萧索景象,一如她此时的心境。空伤悲,独愁怅,怎解此心凄凉!
山道上,有两个人影相携缓行,走近了,竟是李景隆和他的妻子阳成公主。阳成公主的腹部明显隆起,脸上闪耀着母性的光辉,天姿绝色、风韵动人。李景隆小心翼翼的搀扶着她,十分细心体贴。
徐妙锦完全没料到会在这儿遇到他们,正想避开,阳成公主却已瞧见了徐妙锦,她小声对李景隆说了句什么,李景隆的目光迅即向徐妙锦投来。然后,他单独向徐妙锦走了过来。
“景隆哥哥”,徐妙锦低唤了一声,心中五味杂陈。
李景隆凝视着她,带着欲语难言的神态,和痛惜难舍的目光,“你……还好吗?”
徐妙锦勉强点了点头,又微微笑道:“恭喜你,要当父亲了。”
李景隆的神情有些不自在,好一会儿,他才开了口,声音沉重而严肃:“所有人都唾弃我,只有公主对我不离不弃,一心一意对我好,我不能辜负了她。”
有温暖的感觉从徐妙锦内心深处升腾起来,眼睛也开始变得迷迷蒙蒙的,“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这样简单美好的愿望,只有你才能够实现了”。默然少顷,她忽然下决心似的问道:“为什么要打开金川门,迎燕军进城?”
李景隆深吸了一口气,抬起眼来,忽然锁着眉,愤愤地说道:“他竟然打了你,那个耳光,彻底打碎了我的心。”
“你都看到了?”徐妙锦惊愕的望着他。
李景隆点点头,神色暗淡,“那天我正好陪公主进宫,清楚地看到了那一幕,我想要上前同他理论,公主死死拉住了我,说那样只会更加激怒他。我忍住了,但从那一刻起,我已不再是他的臣子了”。
徐妙锦欲哭无泪,一切竟然都是因她而起。她的心中像打翻一锅沸油,滚烫而炙热,背脊上却像埋在万丈深的寒冰中,又冷又沉重又刺痛。
李景隆的唇边浮起一个凄恻的微笑,眼光炯炯,坦白、真挚而又明亮的望着她,“锦儿妹妹,这些事情都是我一厢情愿,与你无关,我也从不后悔。我们今生无缘,但求来世相守。”
李景隆转身向阳成公主走去,他们相依相偎的走向那黄色琉璃瓦、气势恢宏的千年古刹。故人远去,繁华落尽,只有古老的寺庙傲然伫立,无语向黄昏。
“徐小姐”,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徐妙锦身后响起。她惊讶回头,眼前站着的,竟是一身黑色僧袍的道衍。
“道衍法师”,徐妙锦精神恍惚、眼光朦胧。
“小姐为何事烦恼?”道衍的声音空空的在寂静桃树林中荡开。
徐妙锦的神思飘飘荡荡,不着边际的游移着,她的声音空洞虚无:“法师,你能告诉我,如何能够摆脱世间的一切烦恼吗?”
道衍淡淡说道:“一切烦恼皆因放不下。佛曰:来也尘土,去也尘土,世上万物皆为尘土。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人只不过多了一颗心而已,只要你把心收起,就不会有烦恼。”
徐妙锦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疼了,自然就放下了,没有什么事是放不下的”,她喃喃自语,“当初放不下,是因为不够疼。现在已经痛彻心扉,也该是放下的时候了”。她抬起头来,遥遥望向天边的落日,仿佛望着她的前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