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朱颜惊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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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相看两不厌

朱棣惊震的心神逐渐平复下来,他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声音变得很平和:“这笔交易,成交了。”

顾烟萝伸手拔下插在发髻上的金簪,丢在了地上。那支金簪,正是道衍送给她的新婚贺礼。她的声音里有嘲弄的意味,“藏宝图就在这支金簪内,皇上若想要,就自己捡起来吧”。

朱棣的眉头蹙着,眉心竖起了好几道刻痕。但他终究隐忍着没有发作,还是弯下腰去,捡起了地上的金簪。

“还有,希望皇上允许我见师父一面”,顾烟萝又说道。

朱棣摆弄着手中的金簪,声音低沉:“我会安排,你明日就可以见到他。”

顾烟萝离开后,朱棣默默无言的瞅着徐妙锦,眼神中混合着悲哀和沉痛。徐妙锦心中惊悸,向后退了两步。朱棣移步向前,徐妙锦的身子已抵住床沿,进退无路。这样的场景似曾相识,而且对他们来说都是永生难忘的。面对徐妙锦哀伤无助的目光,朱棣收住了脚步。“别害怕,我不会对你怎么样”,他叹了口气,专注的凝视她,声音里有深深的倦意,“我很羡慕你的大哥”。

徐妙锦垂下眼帘,黯黯的摇了摇头,“如果被幽禁的是你,我也会毫不犹豫地做出和大嫂一样的选择”。

朱棣的眼里有了些许亮色,“那为什么……”后面的话他终是没有问出口,只是低叹一声,“罢了,等你长姐来了,让她亲口对你说吧”。他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很柔和的说道:“我要回宫去了,你自己多保重,不要再胡思乱想了。”

徐妙锦努力掩饰自己的依依不舍,她不敢看他,只是轻轻点头。

朱棣转身行去,到房门口时又回望了徐妙锦一眼。徐妙锦迅速调开了目光,眼中涨满了泫然欲泣的泪。

朱棣将房门掩上,他幽沉的叹息声透过门缝传来,在寂寥的深夜格外揪人心弦。

道衍依旧一身黑色僧袍,盘坐在禅房内打坐。朱棣即位后,恢复了他本来的姓氏姚姓,并赐名广孝。命他蓄发,并赐府第及宫女,他皆不肯接受,每日虽穿官服上朝,退朝后仍穿僧衣,以明自己的淡泊之心。

“师父”,顾烟萝的呼唤声让道衍睁开眼睛,他的神态从容安详,淡然问道:“事情都办妥了?”

顾烟萝点头道:“这一路都在寺庙借宿,并未引起任何怀疑。到了东南沿海的刺桐城后,顺利找到了师父所说的开元寺住持念海和尚,念海和尚已将他们送上出海的商船,随行到金洲隐居。燕语跟着他们去了,她会照顾好皇上的生活起居。”

道衍如释重负的长吁了一口气。

“师父,你苦心辅佐燕王,究竟是为了什么?”顾烟萝道出了心头堆积已久的疑问。

道衍揽须微笑,“为了抱负”。

“抱负?”顾烟萝有些费解的望着道衍。

“我十四岁的时候,不愿循父行医,想读书谋取功名,后因机缘巧合出家为僧,从此静心修习,涉猎广博”,道衍悠悠道来,“我自认无书不精,无物不晓,却始终没有施展抱负的机会。洪武四年先皇诏取高僧,我因一场大病失去了应诏机会。洪武八年先皇再次下诏,命精通儒学的名僧集于礼部考试,我被选送应试,考试结果虽名列前茅,却未能封官。眼瞧着年过半百仍无建树,我已逐渐心灰意冷,没想到洪武十三年,先皇选有道高僧随侍诸王子,为已故的母后诵经荐福。我经人推荐见到了燕王,与他一见甚为投缘。士为知己者死,燕王礼贤下士,我自然追随左右,为他出谋划策,也为自己赢得了佐明主、成帝业,施展雄才伟略的机会”。

见顾烟萝默默不语,道衍又接道:“我对你说过,我从不杀生,所以有些抱负,只能借由他人的手来实现。该死的人,一个都不能放过,不该死的,我也会尽力保全。”

顾烟萝道:“师父不愿接受封赏,是担心功高震主吗?”

道衍微一颔首,“你很聪明。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如今天下已定,我也了无遗憾了”。

顾烟萝默然少顷,又问道:“我还有一事不明白,那藏宝图如何会在师父手中,师父明知燕王觊觎宝藏已久,为何不将宝藏给他?”

“我曾云游四海,广结善缘,在云南时结识了你的外祖父,是他亲手将藏宝图交给了我”,道衍缓缓抬起头来,将目光投向窗外的云天远处,“你外祖父说,他的悲剧都是因富而生,不愿再让子孙受累。他早已料到先皇不会放过沈家后人,只求我尽心护你周全。官兵抄查沈宅的那天晚上,我赶到贞丰里,可惜晚了一步。我沿途寻找你的踪迹,无意中听到了徐允恭和那对农家夫妇的对话,于是赶在他们之前,在断崖边救下了奄奄一息的你。宝藏会害人,但也能救人,所以我一直保守这个秘密,只等着有朝一日派上用场”。

顾烟萝心绪激荡,而满腹凄情,这一刻,她觉得自己和师父是那样接近。当年她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疯狂般的咬自己,打自己,险些一头撞死,是道衍使尽了浑身解数劝导她,每个生命都有存在的意义。生钦儿时因血崩差点丧命,又是道衍救了他们母子的性命。他有时像个慈祥的长者,有时又是严厉的师父,让顾烟萝又敬又怕。而此时对他所有的感情,都综合汇集成一种最单纯的、最诚挚的孺慕之情。她抬起含泪的眼睛来望着师父,这一别,只怕是相见无日了。

道衍像个慈父般拍了拍顾烟萝的背脊,“当今圣上或许算不上一个好人,但他会是一个好皇帝,必将开创前所未有的盛世。去吧,幽禁对于你们来说,是最好的结局”。

走出禅房后,顾烟萝回头再看了最后一眼,在晨曦里踏上了一段漫漫长途。其实道衍早已看透了一切,甚至预知了她的结局,就像她的外祖父一样,在历经岁月的风尘之后,眼光如此锐利地穿透灵魂,使人震撼。顾烟萝回想着沈顾两家遭难前夕,父亲郑重告诉她,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就必须设法打听到宝藏的下落,不能让宝藏落入外人之手。有些事情,当事人早已看透,旁人却执迷不悟。

****祖自从被幽禁后,抑郁愤慨,他的面颊消瘦了很多,颧骨也高了起来。纵横沙场的一代名将,变得憔悴衰弱。有人推开了屋门,发出“吱呀”一声响,他没有回头,除了送食物的下人外,没有人会来看他。

室内有一阵岑寂,****祖奇怪的回过头去,看到顾烟萝手里拎着一个包袱,正微笑的望着他。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用手使劲地揉了揉。顾烟萝扔下手中的包袱,扑到了他的怀里,几乎用尽全力的抱住他。“夫君”,她的热泪浸透了他的衣衫,带泪的声音在他胸前哽塞的响着,“是我,我来陪你了,从今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会永永远远的在一起!”

****祖捧起她的脸,四目相对,都有恍如隔世般的感觉。他带着泪炽烈的轻唤:“小萝,小萝,你怎么这么傻,我宁愿你远走高飞,而不是回来陪我坐牢。”

顾烟萝用手轻轻的抚摸他苍白憔悴的脸庞,“我走得再远,心也落在你这儿带不走,难道你忍心让我从此成为一个没有心的人,如同行尸走肉般活在这个世上吗?”

****祖立即揽紧了她,深深的吻,融进了他全部的歉疚、怜惜和深情。良久,他忽然定定的看着她,呼吸急促,“燕贼怎么会放你进来,你答应他什么条件了?”

“我把外公留下的宝藏给他了”,顾烟萝不待他有所反应,已用手捂住了他的嘴,“什么都不要说。钱财乃身外之物,这个道理,我外公早就明白了”。

****祖抓起顾烟萝的手,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上,有泪水从他的眼角滑落,滚落在她的手背上。

顾烟萝抽出手来,双手搂住他的脖子,用湿润却带笑的眸子瞅着他,“虽然失去了自由,却换来了与你长相厮守,没有战乱,没有分离,每天每时每刻都能见到你,我还有什么不知足的”。

“你不怕整天对着我,烦了,腻了?”****祖紧握着她的手,从没有一刻,他觉得如此平静和满足。

顾烟萝静静的依偎着他,“相看两不厌”,她的声音绵绵袅袅。

****祖紧紧地抱住她,失而复得的喜悦在他的脸庞上晕染出一片光辉,“小萝,能够拥有你,是我今生最大的幸事!”

太阳透过窗外的翠竹,映满一窗明亮的绿。有风在竹梢低吟,轻轻的,柔柔的,像一支歌。多少纠葛和痛苦,都在歌声中远去了。生离死别的威胁,爱恨交集的矛盾已成为过去,而今,只有他们执手相对,了却了世间的一切纷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