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军日日逼近京师,宫中的气氛日益紧张。朱允炆采纳了文学博士方孝孺的建议,下令调遣军民商贾及诸色人臣赶赴城外,日以继夜的拆除屋宇、搬运物资,不给燕军留下任何可用的东西,希望燕军在城外得不到物资支持,不能久驻。同时派另一批军人民夫日夜加固京师的城墙,以待援军。
应天府的城墙当年是顾烟萝的外祖父沈万三出资与朝廷一道修建的,是花岗石混合糯米石灰砌成,十分坚固,且城中尚有劲兵二十万,要想攻下谈何容易。为此朱允炆拒绝了其他大臣提出的逃亡南方的建议,坚守城池。当时负责防守金川门的是谷王朱穗和曹国公李景隆。
徐府内,一片凝愁惨雾。徐妙锦整日咬着嘴唇,默默的发愣。顾烟萝也常常呆立着,脑中昏昏蒙蒙,眼前迷迷茫茫。
“夫人”,燕语匆匆跑了过来,手中捧着一个铁箱子。她将铁箱子和书信交给顾烟萝,“这是师父托人送来给你的”。
顾烟萝打开铁箱子,从里头取出一封书信,拆开来快速浏览。“燕语,快带着魏国公的信物,去帮我做几件事”,她语气急促,又对徐妙锦道:“我要立即进宫。”
“我和你一起去”,徐妙锦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紧随其后。
朱允炆端坐在奉天殿的宝座上,四周空荡荡的,死一般的沉寂。他多少次在这里接受群臣的朝拜,拥有无上的权力和荣光。然而此时,他身边的谋臣已全然不见踪影,连齐泰和黄子澄也不知所踪。
“大难临头,人人只顾自己逃命,这就是你们当臣子的本分吗!”朱允炆对着空旷的大殿,发出绝望愤怒的嘶喊。然而回应他的只有自己的回声,在深邃大殿内诡异的荡漾。
“皇上”,身着舞衣的苏芸葭领着一群教坊司的乐师歌伎进入大殿。
朱允炆抬起眼皮看了苏芸葭一眼,眼睛又慢慢的阖拢,他的神情非常疲倦,“丽妃,你是来看朕的笑话吗?”
苏芸葭静静的望着他,带着几分依恋,几分凄凉,“臣妾再为皇上跳支舞吧”。
朱允炆没有开口,苏芸葭兀自对那群乐师说道:“奏乐吧。”
管弦丝竹齐鸣。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一名歌伎缓启朱唇,清吟浅唱: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苏芸葭挥袖起舞,色夺歌人脸,香乱舞衣风。歌声凄凄,舞姿沉郁悲凉,朱允炆闻之观之掩泣,眼中噙满了泪水。
歌尽舞绝时,苏芸葭的娇躯骤然下坠,如同一朵在风雨中飘零的残花,无声无息的落在地面,殷红的鲜血在她的白色罗裙上晕染开来,红得刺目,白得惊心。
“芸葭——”朱允炆用颤抖的手拭去她嘴角的鲜血,声声悲鸣,“为什么要死?等燕王进京,你们就不必相逢在梦中了”。
“原来皇上早就知道了”,苏芸葭的脸上泛起一片神驰向往之情,泪眼迷蒙中,她依稀看到了十年前的自己,为燕王通宵达旦起舞,将少女的多情尽付于他。但此刻她的神情中更多的是幽伤、怆凉,看上去平添一种凄迷之美,“皇上对臣妾的好,臣妾铭感于心。一夜夫妻百日恩,何况我们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无可奈何花落去,啼血杜鹃唤不回……”她缓缓的闭上双目,两行清泪顺着眼角滚下来。
“皇上”,马恩慧一手牵着五岁的太子朱文奎,一手抱着两岁的小皇子朱文圭,脚步匆忙,她的身后跟着顾烟萝和徐妙锦。
见到朱允炆怀抱着死去的苏芸葭,一动不动的呆坐在地上,马恩慧、顾烟萝和徐妙锦都惊愣得说不出话来。
“父皇,丽母妃睡着了吗?”朱文奎天真地发问。
朱允炆神情沉重,他未发一言,轻轻将苏芸葭平放在地上,摇摇颤颤的欲站起身来,竟然立足不稳,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皇上”,徐妙锦上前将他搀扶起来。
“锦妹,谢谢你,还能来送我最后一程”,朱允炆很平静的环顾四周,带着一丝留恋之情问道,“是不是我的大限到了?”
徐妙锦默然不语,顾烟萝替她答道:“李景隆私自打开金川门,京城已经沦陷了。”
朱允炆尚未作出反应,已有惶急的脚步声从殿外传来,徐增寿持刀冲了进来,他扑到苏芸葭的尸身上,忽忽如狂。倏忽间又猝然起身,挥刀向朱允炆砍去。
“四哥,你疯了!”徐妙锦飞身挡在了朱允炆跟前。
“你让开!”徐增寿狂嚎,“我要杀了他,替芸葭报仇!”
“锦妹,这是我和他的事,你不要插手”,朱允炆轻轻将徐妙锦推开,一步步逼近徐增寿。“你这个叛徒,我还未找你算账,你倒自己送上门来了”,他的眼色凌厉异常,徐增寿不自觉地向后退了两步。
“丽妃是服毒自尽的,因为她心怀愧疚”,朱允炆周身散发出阴沉沉的气息,“你一直对我心怀怨恨,因为我横刀夺爱。但你可知道,苏芸葭是四叔安排到我身边来的,为了让你坚定不移的支持他,他让苏芸葭施展美人计,先成功俘获了你的心,再来诱惑我,成了我的女人”。
徐增寿猛的一震,就像触电般的呆住了。他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
“皇上说的是事实”,顾烟萝同情的望着徐增寿,“苏芸葭,是燕王安插在皇上身边的眼线”。
徐增寿挺直的站着,他脸上的愤怒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层深切的悲哀和刻骨的痛楚。他无力的松开手,长刀落地,发出沉重的闷响。
“你不是说,燕王和先帝同气,富贵已极,何故造反?你不是愿以性命担保,他对朝廷忠心不二?”朱允炆骤然弯腰拾起地上的长刀,直指徐增寿的胸膛,“你这个奸贼,私通燕军,罪当诛杀!”
“皇上!”徐妙锦哀哀喊了一声,她知道四哥罪不可赦,但血脉相连的情感,让她无法不替他求饶。
朱允炆侧过头来,专注的望着徐妙锦,仿佛要看透她的身子和心。就在这一瞬间,手中的钢刀猛然震动了一下,他定了定神,惊见钢刀已穿透了徐增寿的身体。是徐增寿自己扑过来,借朱允炆之手,了结自己的性命。
“四哥——”徐妙锦凄厉的哭喊着,死命的抓牢徐增寿下滑的身躯,终究与他一同跌倒在地。
“我罪有应得……”,徐增寿的眼睛深深凝注在小妹的脸上,似乎有许多许多要说而说不出来的话。好半天,才挣扎的又挤出几个模糊的字,“锦儿,四哥……对不住你……”他嘴唇发颤,底下的句子却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了。他的手缓缓垂落,生命在血泊之中终结。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教坊司的乐师们竟自己奏响了哀伤凄切的曲调,歌伎悲凉的歌声似嗖嗖寒风,钻进了每一个人的心底,“念往昔、繁华竞逐,叹门外楼头,悲恨相续。千古凭高,对此漫嗟荣辱。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芳草凝绿。至今商女,时时犹唱,《后庭》遗曲……”
繁华不过一瞬间,转眼沧海桑田。“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朱允炆悲吟着,一阵撕心裂肺的悲痛,耻辱和羞愧交织在一起,他痛苦得浑身打颤,泪水从他的眼角渗出,沿着他惨白的面庞流下。他回过头,眼光缥缈而凝肃的落在前方的宝座上,不久后,那里坐着的将是他的四叔,那个自他登基之日起就如阴魂般缠绕着他,挥散不去的身影。成王败寇,而今他只能服从命运的安排。
“皇上”,一大群太监宫女跌跌撞撞的冲进殿来。为首的太监哭喊着:“皇上,燕王率军包围了整个皇城,很快就要进宫了。”
“让大家都逃命去吧”,朱允炆的神色异乎寻常的平静,他吩咐太监们将苏芸葭和徐增寿的尸体抬到殿外,又让他们遣散后宫的嫔妃,那些他宠幸过的女人们,他不要她们殉葬。
顾烟萝见朱允炆的眼中满含诀别之意,猜到他已决意自绝,她急切上前说道:“皇上,燕军不入皇城,而是退守龙江驿,燕王的目的是围困皇城,留给皇上自绝或是让位的时间。趁着现在外头大雾,皇上要逃走还来得及。”
朱允炆将目光投向殿外,果见浓重的雾好似一幅泼墨山水,而墨汁未干,正在向四边溶透。他凄凉的笑了笑,“逃走?能逃到哪里去?”
顾烟萝将手中的铁箱打开来,里头放着一件僧衣、一把剃头刀和白金十锭,她道:“我已安排吴王教授杨应能、监察御史叶希贤带着其余数人从水关御沟走,傍晚他们会与皇上在神乐观西房会集。请皇上随我从鬼门出去,我会一路护送你们。”
朱允炆的目光默默停留在那个铁箱内,眼珠转动,不知在想什么。
顾烟萝急了,连声催促:“皇上,快走吧,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皇后和两个孩子能随我一起走吗?”朱允炆眼中有温情涌起,语气里凝聚了深深的恳切和哀求。
顾烟萝被问住了,道衍在书信中只对朱允炆一人做了安排,并未提及皇后和其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