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各自的朝圣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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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精神的故乡(2)

如果你爱读人物传记,你就会发现,许多优秀人物生前都非常贫困。就说说那位最著名的印象派画家凡·高吧,现在他的一幅画已经卖到了几千万美元,可是,他活着时,他的一张画连一餐饭钱也换不回,经常挨饿,一生穷困潦倒,终致精神失常,在三十七岁时开枪自杀了。要论家境,他的家族是当时欧洲最大的画商,几乎控制着全欧洲的美术市场。作为一名画家,他有得天独厚的便利条件,完全可以像那些平庸画家那样迎合时尚以谋利,成为一个富翁,但他不屑于这么做。他说,他可不能把他唯一的生命耗费在给非常愚蠢的人画非常蹩脚的画上面,做艺术家并不意味着卖好价钱,而是要去发现一个未被发现的新世界。确实,凡·高用他的作品为我们发现了一个全新的世界,一个万物在阳光中按照同一节奏舞蹈的世界。另一个荷兰人斯宾诺莎是名垂史册的大哲学家,他为了保持思想的自由,宁可靠磨镜片的收入维持最简单的生活,谢绝了海德堡大学以不触犯宗教为前提要他去当教授的聘请。

我并不是提倡苦行僧哲学。问题在于,如果一个人太看重物质享受,就必然要付出精神上的代价。人的肉体需要是很有限的,无非是温饱,超于此的便是奢侈,而人要奢侈起来却是没有尽头的。温饱是自然的需要,奢侈的欲望则是不断膨胀的市场刺激起来的。你本来习惯于骑自行车,不觉得有什么欠缺,可是,当你看到周围不少人开上了汽车,你就会觉得你缺汽车,有必要也买一辆。富了总可以更富,事实上也必定有人比你富,于是你永远不会满足,不得不去挣越来越多的钱。这样,赚钱便成了你的唯一目的。即使你是画家,你哪里还顾得上真正的艺术追求;即使你是学者,你哪里还会在乎科学的良心?

所以,自古以来,一切贤哲都主张一种简朴的生活方式,目的就是为了不当物质欲望的奴隶,保持精神上的自由。古罗马哲学家塞涅卡说得好:“自由人以茅屋为居室,奴隶才在大理石和黄金下栖身。”柏拉图也说:胸中有黄金的人是不需要住在黄金屋顶下面的。或者用孔子的话说:“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我非常喜欢关于苏格拉底的一个传说,这位被尊称为“师中之师”的哲人在雅典市场上闲逛,看了那些琳琅满目的货摊后惊叹:“这里有多少我用不着的东西呵!”的确,一个热爱精神事物的人必定是淡然于物质的奢华的,而一个人如果安于简朴的生活,他即使不是哲学家,也相去不远了。

生命树上的果子

按照《圣经》的传说,人类一开始是住在伊甸园里的。那时候,人无忧无虑地生活着,不知什么叫苦恼,所以伊甸园又名乐园。伊甸园是一所美丽的大花园,里面栽着许多树。其中,有两棵很特别的树,一棵叫智慧树,一棵叫生命树。上帝禁止人类的祖先亚当和夏娃吃智慧树上的果子,可是,据说在一条蛇的诱惑下,他们终于偷吃了那智慧果。上帝怕他们再偷吃生命树上的果子,便把他们赶出了伊甸园。

我们不妨把这则传说当作寓言来读。神与人的区别,无非一是无所不知的智慧,二是长生不老的生命。吃了智慧果,人已经分有了神的智慧,不说无所不知,至少也比一般动物高明得多,懂得思考了。一旦再偷吃生命果,与神一样长生不死,就和神没有什么区别了。所以,上帝当然不肯让人吃到生命果。与别的动物相比,人一方面有智慧,足以知生死,天下唯有人这种动物在活着时能预知自己的死亡,另一方面又和别的一切动物一样必死无疑。人就好像已经脱离了兽界的蒙昧,却又不能达到神界的不朽,这种尴尬的位置给人带来了无穷的苦恼。

几乎每一个人在童年和少年时期都会有那样一个时候,他的自我意识逐渐觉醒,突然有一天,他确凿无疑地明白了自己迟早也会和所有人一样地死去。这是一种极其痛苦的内心体验,如同发生了一场地震一样,人生的快乐和信心因之而动摇甚至崩溃了。想到自己在这世界上的存在只是暂时的,总有一天会化为乌有,一个人就可能对生命的意义发生根本的怀疑。不过,随着年龄增长,多数人似乎渐渐麻木了,实际上是在有意无意地回避。我常常发现,当孩子问到有关死的问题时,他们的家长便往往惊慌地阻止,叫他不要瞎想。其实,这哪里是瞎想呢,死是人生第一个大问题,古希腊哲学家还把它看作最重要的哲学问题,无人能回避得了。我相信,那些从小就敢于正视和思考这个问题的人,在长大之后对人生往往能持比较深刻的理解和正确的态度。

自从亚当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园后,他们的子孙一直在寻找那棵上帝禁止人类靠近的生命树。战胜死亡,赢得不朽,是人类一贯的梦想。既然肉体的死亡不可避免,人们就试图获得某种精神上的不死。西方人信奉基督教,根本的动机是为了使自己相信灵魂不死,在肉体死亡后,人的灵魂能升入天堂。在中国,儒家强调“立德”、“立功”、“立言”,即留下能够传之后世的品德、功绩、文章,“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道家则追求一种与宇宙大化融为一体的“不生不死”的境界。我不相信人死后灵魂还能继续活着,也不认为留下身后的名声有什么意义。但是,把肉体的易朽变成一种动力,驱策自己去追求某种永恒的精神价值,这无疑是积极的人生态度。不管这种精神价值是否真能达于永恒,对它的追求本身就可以使人更加容易与死亡达成和解,同时也赋予生命以超出有限的肉体存在的意义。

应该相信,在人类精神的伊甸园里,必有一棵生命树,树上必有一颗属于你的果子。去寻找这颗属于你的果子,这是你毕生的使命。只要你忠于这使命,你一定会觉得,即使死亡不可避免,你的生命也没有虚度。

人所能及的神圣

自古以来,对于那些渴望超凡脱俗的人来说,肉体似乎始终是一个麻烦。这个肉体活着时要受欲望的折磨,而最后的结局又必是死亡。神是没有肉体的,所以神不会痛苦,也不会死亡。肉体似乎是人的动物性的根源,它决定了人不能摆脱动物的地位,达于神的境界。为了达于神的境界,人好像必须战胜这个肉体,在某种意义上把它消灭掉。正是出于这样的考虑,世界各种宗教里都有人主张和实行苦行主义,用许多烦琐的戒律来限制和禁绝肉体的欲望,摧毁肉体固有的动物性本能。

由这个途径能否达于神圣呢?据说有极少数人成功了,例如基督教中的圣徒和佛教中的高僧。我是俗界中人,难以揣摩其中的奥秘。依我俗人之见,灭绝肉体的欲望无异于扼杀生命的乐趣,代价未免太大。而且,如此求得的那个状态究竟真个是超神入化的仙境,抑或只是因为肉体衰竭而造成的一种幻觉,实在也不好说。人生而有一个肉体,这个肉体生而有七情六欲,这本是大自然的安排。在我看来,任何逆自然之道而行的做法总是有些不对头的。

所以,我更赞成另一种途径,即肯定肉体及其欲望的合理性,不是甩掉肉体、而是带着肉体走向神圣。这就是通常所说的实现本能的升华。为了实现本能的升华,前提是必须对欲望进行某种限制。一方面有健全的生命欲望,另一方面既非加以禁绝,又非任其泛滥,而是使之沿着一定的轨道宣泄,迸发为精神追求和创造的原动力。譬如说,凡正常人皆有性欲,它是一种纯粹动物性的本能,如果对它毫不加以限制,滥交纵欲,人便与禽兽无异。但是,性欲又是许多美好的情感包括爱情、美感、创造欲的原动力,而为了使它升华为这些美好的情感,限制是绝对必要的。尤其在少年时期,性的觉醒和某种程度的压抑会形成一种奇妙的张力,成为滋生这些美好情感的沃土。相反,肉欲泛滥之处,爱情和美感便荡然无存。

人之为人,就在于他身上既有动物性,又有神性。人身上的神性不是灭绝了动物性而产生的,而是由动物性升华而来的,这是人所能及的神圣和超越。所谓人性,也就是动物性向神性的升华。我不相信世上有毫无动物性的神人。但是,遗憾的是,世上倒的确有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神性、唯剩动物性的兽人。这种人心目中没有任何神圣的价值,百无禁忌,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可以做出任何伤天害理的事情,甚至残杀无辜。在当今社会上,这类人似在增多,实在令人担忧。造成这种情形的原因很复杂,因而要改变也就必须作多方面的努力。从精神的层面看,一个重要原因便是对神圣价值的信仰的普遍丧失。对此我只能说,无论个人,还是民族,都要有所敬畏,相信世上仍有不可亵渎的神圣价值,否则必遭可怕的惩罚。

信仰之光

信仰,就是相信人生中有一种东西,它比一己的生命重要得多,甚至是人生中最重要的东西,值得为之活着,必要时也值得为之献身。这种东西必定是高于我们的日常生活的,像日月星辰一样在我们头顶照耀,我们相信它并且仰望它,所以称作信仰。但是,它又不像日月星辰那样可以用眼睛看见,而只是我们心中的一种观念,所以又称作信念。

提起信仰,人们常常会想到宗教,例如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等等。在人类历史上,在现实生活中,宗教信仰的确是信仰最常见的一种形态。不过,两者不完全是一回事。事实上,做一个教徒不等于就有了信仰,而有信仰的人也未必信奉某一宗教。

有一回,我到佛教胜地普陀山旅游。在山上一座大庙里,和尚们正为一个施主做法事,中间休息,一个小和尚走来与我攀谈。我问他:“做法事很累吧?”他随口答道:“是呵,挣钱真不容易!”一句话表明了他并不真信佛教,皈依佛门只是谋生的手段。这个小和尚毕竟直率得可爱。如今,天下寺庙,处处香火鼎盛,可是你若能听见那些烧香拜佛的人许的愿,就会知道,他们几乎都是在向佛索求非常具体的利益,没有几人是真有信仰的。

在同一次旅程中,我还遇见另一个小和尚。当时,我正乘船航行。船舱里异常闷热,乘客们纷纷挤到舱内唯一的自来水管旁洗脸。他手拿毛巾,静静等候在一旁。终于轮到他了,又有一名乘客夺步上前,把他挤开。他面无愠色,退到旁边,礼貌地以手示意:“请,请。”我目睹了这一幕,心中肃然起敬,相信眼前这个身披青灰色袈裟的年轻僧人是真正有信仰的人。后来,通过交谈,这一直觉得到了证实,我发现他谈吐不俗,对佛理和人生有很深的领悟。

其实,真正有信仰不在于相信佛、上帝、真主或别的什么神,而在于相信人生应该有崇高的追求,有超出世俗的理想目标。如果说宗教真的有一种价值,那也仅仅在于为这种追求提供了一种容易普及的方式。但是,一普及就容易流于表面的形式,反而削弱甚至丧失了追求的精神内涵。所以,真正看重信仰的人决不盲目相信某一种流行的宗教或别的什么思想,而是通过独立思考来寻求和确立自己的信仰。两千四百年前,苏格拉底就是被雅典民众以不信神的罪名处死的。他的确不信神,但他有自己的坚定信仰,他的信仰就是:人生的价值在于爱智慧,用理性省察生活尤其是道德生活。在审判时,法庭允许免他一死,前提是他必须放弃信奉和宣传这一信仰,被他拒绝了。他说,未经省察的人生不值得一过,活着不如死去。他为自己的信仰献出了宝贵的生命。

信仰是内心的光,它照亮了一个人的人生之路。没有信仰的人犹如在黑暗中行路,不辨方向,没有目标,随波逐流,活一辈子也只是浑浑噩噩。当然,一个人要真正确立起自己的信仰,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不但需要独立思考,而且需要相当的阅历和比较。在漫长的人生道路上,改变信仰的事情也是经常发生的,不足为怪。在我看来,在信仰的问题上,真正重要的是要有真诚的态度。所谓真诚,第一就是要认真,既不是无所谓,可有可无,也不是随大流,盲目相信;第二就是要诚实,决不自欺欺人。有了这种真诚的态度,即使你没有找到一种明确的思想形态作为你的信仰,你也可以算作一个有信仰的人了,因为你至少是在信仰着一种有真诚追求的人生境界。事实上,在一个普遍丧失甚至嘲侮信仰的时代,也许唯有在这些真诚的寻求者和迷惘者中才能找到真正有信仰的人呢。

谁是最智慧的人

在古代雅典城里,有一座德尔斐神庙,供奉着雅典的主神阿波罗。相传那里的神谕非常灵验,当时的雅典人一遇到重大的或疑难的问题,便到庙里求谶。有一回,苏格拉底的一个朋友求了一个谶:“神呵,有没有比苏格拉底更智慧的人?”得到的答复是:“没有。”

苏格拉底听说了,感到非常奇怪。他一向认为,世界这么大,人生这么短促,自己知道的东西实在太可怜了。既然如此,神为什么说他是最智慧的人呢?可是,神谶是不容怀疑的。为了弄清楚神谶的真意,他访问了雅典城里以智慧著称的人,包括著名的政治家、学者、诗人和工艺大师。结果他发现,所有这些人都只是具备某一方面的知识和才能,却一个个都自以为无所不知。他终于明白了,神谶的意思是说:真正的智慧不在于有多少学问、才华和技艺,而在于懂得面对无限的世界,这一切算不了什么,我们实际上是一无所知的。他懂得这一点,而那些聪明人却不懂,所以神谶说他是最智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