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各自的朝圣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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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精神的故乡(1)

开场白

与孩子们谈谈精神,这是我这一组文章的任务。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任务,但同时也是一件困难的任务。精神这种东西太抽象了,而据说孩子们习惯于形象思维,对抽象的东西是不感兴趣的。不过,我又想,如今大人们都在忙于物质的事情,譬如挣钱呀,装修房间呀,买汽车呀,等等,哪有工夫关心精神这种没有用处的玩艺儿,要谈精神也只有对孩子们谈了。再说,精神是属于人的心灵的东西,而凡是和心灵有关的一切好东西本质上必定是单纯的,是从孩子时期生长起来的。所以,只要我谈的真是精神,就一定能与孩子们谈得通。如果谈不通,那是我谈得不好,甚至谈的根本不是精神而是别的什么复杂的东西。看起来,写这本书对我自己也是一次考试呢。

要是我去与大人们谈精神,我敢断定,他们中间十有九人会向我提起不久前热闹了一阵的所谓“人文精神的讨论”,并且追问我的看法。唉,我有什么看法呢,在我看来那不过是发牢骚罢了,而真正的精神生活是和发牢骚无关的。有一些自命“精英”的知识分子,他们想做思想领袖,可是当今的社会风气的确是越来越重实利,没有人认他们的账了。同时,比起那些发了财的人,他们又显得比较穷。这使他们感到很不平衡,于是聚而发牢骚说:人文精神失落了。其实,失落的不过是名和利罢了,精神怎么会失落呢?比方说,你在海边看日出,面对喷薄而出的旭日和绚丽变幻的霞光,你内心充满惊奇、感动和喜悦的情感,这本身便是一种精神生活了。然而,按照他们的逻辑,如果人们没有因此而赞颂你是一个欣赏日出之美的专家,或者没有因此而给你发一笔奖金,你的精神就失落了。对这种逻辑实在没有什么好讨论的,我只是想告诉你们,我的这本小书是和这类讨论彻底无关的。

当然,有时候,精神也是可以作为研究和讨论的对象的。如果把世界划分为自然界、社会和人类精神世界三个领域,那么,以这三个领域为研究对象的学科就分别叫作自然科学、社会科学和人文科学。人文科学又名精神科学,包括哲学、宗教学、美学、伦理学、历史学、语言学、文学等等,是专门研究人类精神的各种形态的。不过,在原初的意义上,精神不是一种知识,而是属于每个人内心的东西,是个人的灵魂生活。我的这本小书就是从这个角度来谈精神的,所以它不是一本知识性的普及读物,而是一次谈心。谈心谈不好是很容易成为说教和布道的,我也许很难避免这个弱点,但愿不是太严重。

现在,让我们言归正传。为了便于阅读,我简略地提示一下这本书的脉络。全书实际上谈了两大问题。第一个大问题是精神生活在人生中的地位(见2—5节)。第二个大问题是人类所追求的精神价值及追求的途径,其中包括:不朽、神圣、信仰、智慧(见6—10节);自我(见11—13节);幸福与爱(见14—17节);真、善、美和创造(见18—21节)。

灵魂是一个游子

如果你吃了一顿美餐,你会感到快乐。是什么东西在快乐呢?当然,是你的身体。如果你读了一本好书,听了一支优美的乐曲,看到了一片美丽的风景,你也会感到快乐。是什么东西在快乐呢?显然不是身体了,你只好说,是你的心灵、灵魂感到了快乐。

你犯了胃痛,你摔了一跤,你被虫子蜇了一口,你的身体会受疼痛的折磨。可是,当你失恋了,你的亲人去世了,你想到了自己有一天会死,或者你遭到了不义的事情,是你的哪一部分在痛苦呢?当然,又是灵魂。

看起来,人有一个身体,又有一个灵魂,它们是很不同的东西。有些哲学家否认人有灵魂,他们把灵魂说成是肉体的一种功能。可是,如果没有灵魂,我们怎么解释上述种种精神性质的快乐和痛苦的根源呢?

灵魂是看不见、摸不着的,它不像眼睛、耳朵、四肢、胃、心脏、大脑那样是人体的一个器官。但是,根据人有着不同于肉身生活的精神生活,我们可以相信它是存在的。其实,所谓灵魂,也就是承载我们的精神生活的一个内在空间罢了。人的肉身是很实际的,它要生存,为了生存便要求温饱,为了生存得更好还要到社会上去奋斗,去获取名利地位。人的灵魂就不那么实际了,它追求的是理想,是诸如真、善、美、信仰、思想、艺术之类的精神价值。我们把这种对理想和精神价值的追求称作精神生活。如果一个人只知道吃睡和赚钱,完全没有精神生活,我们就会嘲笑他没有灵魂,认为他与动物没有多大区别。

灵魂好像永远不会满足于现状,它总是在追求一种完美的境界。这种对理想境界的渴望从何而来?当我们看到美的形象,听到美的音乐,我们的灵魂为何会感动和陶醉?一颗未被污染的淳朴的灵魂似乎自然而然地就喜欢美善的东西,讨厌丑恶的东西,它是怎么会具备这样的特性的?古希腊最伟大的哲学家柏拉图对此提出了一种解释。他推测,灵魂必定曾经在一个理想的世界里生活过,见识过完美无缺的美和善,所以,当它投胎到肉体中以后,现实世界里的未必完善的美和善的东西会使它朦胧地回忆起那个理想世界,这既使它激动和快乐,又使它不满足而向往完善的美和善。他还由此得出进一步的结论:灵魂和肉体有着完全不同的来源,肉体会死亡,而灵魂是不朽的。他的这个解释受到了后世许多哲学家的批评,被指责为神秘主义。使我感到奇怪的是,人们怎么没有听出柏拉图是在讲一个寓言呢?他其实是想说,人的灵魂渴望向上,就像游子渴望回到故乡一样。灵魂的故乡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只要生命不止,它就永远在思念,在渴望,永远走在回乡的途中。至于这故乡究竟在哪里,却是一个永恒的谜。我们只好用寓言的方式说,那是一个像天堂一样美好的地方。我们岂不是在同样的意义上说,灵魂是我们身上的神性,当我们享受灵魂的愉悦时,我们离动物最远而离神最近?

人的高贵在于灵魂

法国思想家帕斯卡尔有一句名言:“人是一支有思想的芦苇。”他的意思是说,人的生命像芦苇一样脆弱,宇宙间任何东西都能置人于死地。可是,即使如此,人依然比宇宙间任何东西高贵得多,因为人有一颗能思想的灵魂。我们当然不能也不该否认肉身生活的必要,但是,人的高贵却在于他有灵魂生活。作为肉身的人,人并无高低贵贱之分。唯有作为灵魂的人,由于内心世界的巨大差异,人才分出了高贵和平庸,乃至高贵和卑鄙。

两千多年前,罗马军队攻进了希腊的一座城市,他们发现一个老人正蹲在沙地上专心研究一个图形。他就是古代最著名的物理学家阿基米德。他很快便死在了罗马军人的剑下,当剑朝他劈来时,他只说了一句话:“不要踩坏我的圆!”在他看来,他画在地上的那个图形是比他的生命更加宝贵的。更早的时候,征服了欧亚大陆的亚历山大大帝视察希腊的另一座城市,遇到正躺在地上晒太阳的哲学家第欧根尼,便问他:“我能替你做些什么?”得到的回答是:“不要挡住我的阳光!”在他看来,面对他在阳光下的沉思,亚历山大大帝的赫赫战功显得无足轻重。这两则传为千古美谈的小故事表明了古希腊优秀人物对于灵魂生活的珍爱,他们爱思想胜于爱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把灵魂生活看得比任何外在的事物包括显赫的权势更加高贵。

珍惜内在的精神财富甚于外在的物质财富,这是古往今来一切贤哲的共同特点。英国作家王尔德到美国旅行,入境时,海关官员问他有什么东西要报关,他回答:“除了我的才华,什么也没有。”使他引以自豪的是,他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但他拥有不能用钱来估量的艺术才华。正是这位骄傲的作家在他的一部作品中告诉我们:“世间再没有比人的灵魂更宝贵的东西,任何东西都不能跟它相比。”

其实,无需举这些名人的事例,我们不妨稍微留心观察周围的现象。我常常发现,在平庸的背景下,哪怕是一点不起眼的灵魂生活的迹象,也会闪放出一种很动人的光彩。

有一回,我乘车旅行。列车飞驰,车厢里闹哄哄的,旅客们在聊天、打牌、吃零食。一个少女躲在车厢的一角,全神贯注地读着一本书。她读得那么专心,还不时地往随身携带的一个小本子上记些什么,好像完全没有听见周围嘈杂的人声。望着她仿佛沐浴在一片光辉中的安静的侧影,我心中充满感动,想起了自己的少年时代。那时候我也和她一样,不管置身于多么混乱的环境,只要拿起一本好书,就会忘记一切。如今我自己已经是一个作家,出过好几本书了,可是我却羡慕这个埋头读书的少女,无限缅怀已经渐渐远逝的有着同样纯正追求的我的青春岁月。

每当北京举办世界名画展览时,便有许多默默无闻的青年画家节衣缩食,自筹旅费,从全国各地风尘仆仆来到首都,在名画前流连忘返。我站在展厅里,望着这一张张热忱仰望的年轻的面孔,心中也会充满感动。我对自己说:有着纯正追求的青春岁月的确是人生最美好的岁月。

若干年过去了,我还会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列车上的那个少女和展厅里的那些青年,揣摩他们现在不知怎样了。据我观察,人在年轻时多半是富于理想的,随着年龄增长就容易变得越来越实际。由于生存斗争的压力和物质利益的诱惑,大家都把眼光和精力投向外部世界,不再关注自己的内心世界。其结果是灵魂日益萎缩和空虚,只剩下了一个在世界上忙碌不止的躯体。对于一个人来说,没有比这更可悲的事情了。我暗暗祝愿他们仍然保持着纯正的追求,没有走上这条可悲的路。

梦并不虚幻

那是一个非常美丽的真实的故事—

在巴黎,有一个名叫夏米的老清洁工,他曾经替朋友抚育过一个小姑娘。为了给小姑娘解闷,他常常讲故事给她听,其中讲了一个金蔷薇的故事。他告诉她,金蔷薇能使人幸福。后来,这个名叫苏珊娜的小姑娘离开了他,并且长大了。有一天,他们偶然相遇。苏珊娜生活得并不幸福。她含泪说:“要是有人送我一朵金蔷薇就好了。”从此以后,夏米就把每天在首饰坊里清扫到的灰尘搜集起来,从中筛选金粉,决心把它们打成一朵金蔷薇。金蔷薇打好了,可是,这时他听说,苏珊娜已经远走美国,不知去向。不久后,人们发现,夏米悄悄地死去了,在他的枕头下放着用皱巴巴的蓝色发带包扎的金蔷薇,散发出一股老鼠的气味。

送给苏珊娜一朵金蔷薇,这是夏米的一个梦想。使我们感到惋惜的是,他终于未能实现这个梦想。也许有人会说:早知如此,他就不必年复一年徒劳地筛选金粉了。可是,我倒觉得,即使夏米的梦想毫无结果,这寄托了他的善良和温情的梦想本身已经足够美好,给他单调的生活增添了一种意义,把他同那些没有任何梦想的普通清洁工区分开来了。

说到梦想,我发现和许多大人真是讲不通。他们总是这样提问题:梦想到底有什么用?在他们看来,一样东西,只要不能吃,不能穿,不能卖钱,就是没有用。他们比起一则童话故事里的小王子可差远了,这位小王子从一颗外星落在地球的一片沙漠上,感到渴了,寻找着一口水井。他一边寻找,一边觉得沙漠非常美丽,明白了一个道理:“使沙漠显得美丽的,是它在什么地方藏着一口水井。”沙漠中的水井是看不见的,我们也许能找到,也许找不到。可是,正是对看不见的东西的梦想驱使我们去寻找,去追求,在看得见的事物里发现隐秘的意义,从而觉得我们周围的世界无比美丽。

其实,诗、童话、小说、音乐等等都是人类的梦想。印度诗人泰戈尔说得好:“如果我小时候没有听过童话故事,没有读过《一千零一夜》和《鲁滨孙漂流记》,远处的河岸和对岸辽阔的田野景色就不会如此使我感动,世界对我就不会这样富有魅力。”英国诗人雪莱肯定也听到过人们指责诗歌没有用,他反驳说:诗才“有用”呢,因为它“创造了另一种存在,使我们成为一个新世界的居民”。的确,一个有梦想的人和一个没有梦想的人,他们是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里的。如果你和那种没有梦想的人一起旅行,你一定会觉得乏味透顶。一轮明月当空,他们最多说月亮像一张烧饼,压根儿不会有“把酒问青天,明月几时有”的豪情。面对苍茫大海,他们只看到一大滩水,决不会像安徒生那样想到海的女儿,或像普希金那样想到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唉,有时我不免想,与只知做梦的人比,从来不做梦的人是更像白痴的。

精神栖身于茅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