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各自的朝圣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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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自叙和访谈(1)

自由的写作心态

出现在我面前的这本《人与永恒》,从封面到版式都焕然一新,俨然是一本新书了。好玩的是,翻开来读,内容也有新鲜之感。有些段落,几乎觉得不是我写的,至少现在的我是写不出来的。读自己的旧作,居然读出新鲜感来,这可不太容易,非得作品本身有不寻常之处,或者自己十分健忘才行。在我,这两个条件可能都恰好具备。

我的健忘是一个事实,无需多说。出版的书渐渐多了,便不像一开始那样,怀着一种天真的兴奋心情,时常捧在手里偷偷把玩。即如这本《人与永恒》,除了四年前修订过一次外,也有很久没去碰了。以我的薄弱的记性,感到生疏是难免的。然而,生疏而不见外,不排斥,就要归功于它的不寻常了。

说它不寻常,仅仅是对我自己而言。我常常自诩为自己写作,可是在我的全部作品中,能够完全无愧于这一宗旨的,当推这一本书。收在里面的那些随感,至少修订前收入的内容(占全书大部分),我写时真是丝毫也没有想到日后竟会发表的。那是在十多年前,我还从来不曾出过一本书,连发表一篇文章也属侥幸的时候,独自住在一间地下室里,清闲而又寂寞,为了自娱,时常把点滴的感想和思绪写在纸片上。我甚至没有意识到我这是在写作,哪里想得到几年后会有一个编辑把它们收罗去,像模像样地印了出来,而且居然还颇受读者的欢迎。

事实上,我自己对这本书也是情有独钟。读它的感觉,就像偶然翻开自己的私人档案,和多年前那个踽踽独行的我邂逅相遇。我喜欢和羡慕那一个我,喜欢他默默无闻并且不求闻达,羡慕他因此而有了一种真正自由的写作心态。我相信,不为发表而写作,是具备这种自由心态的必要条件。如今的我,预定要发表的东西尚且写不完,哪里还有工夫写不发表的东西。当然,写发表的东西也可以抒己之胸臆,不必迎合时尚或俗见,但在心理上仍难免会受读者和出版者眼光的暗示。为发表的写作终究是一种公共行为,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它诚然是不可避免也无可非议的,然而,有必要限制它所占据的比重,为自己保留一个私人写作的领域。一个忙于向公众演讲而无暇对自己说话的作家,说出的话也许漂亮,但几乎不可能是真切的。重读旧作,使我复苏了对自己说话、为自己写作的渴念。此一时也,彼一时也,我不可能装作没有发表可能的样子来写从前那样的随感,但我可以尽量淡然于发表与否,并且一定不让文债挤掉我的私人写作(例如日记、札记之类)的时间。

1996年3月

一次采访的摘录

1. 你是否关心你的书对后代的影响?

答:我连当代都不关心,更不用说后代了。我的一些朋友很在乎能否进入历史,我不在乎。我觉得后人无论对谁感不感兴趣,那都是他们的事,和我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因为那时候我已经不存在了。

2. 你写日记吗?这对你的写作有无影响?

答: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写日记,而且几乎完全是自发的。当时有一种模糊的意识,觉得如果不写下来,每一天的日子就白过了。在“文革”中,我把以前的日记全烧了。不过,我并没有白写它们。我认为我的写作应该从写日记开始算,而不是从发表文章开始算。通过写日记,我逐渐获得了一种内在的视觉,使我注意并善于发现生活中那些有价值的片断,及时把它们抓住。如果没有这种意识,听任好的东西流失,时间一久,以后再有好的东西,你也不会珍惜,日子就会过得浑浑噩噩。我相信大多数好的作家的写作是从写日记开始的,他们最好的作品也往往是某种变相的日记。

3. 你平时写作的念头是来自生活感受还是来自书本?

答:我想都有。书本往往是触媒,读书时会把你内心中沉睡的东西唤醒,使你产生想写的欲望,不过写出的东西可以与那本书毫无关系。

4. 你是怎么喜欢上读书的?

答:上小学的时候,班上有个图书角,其实也就是学生把自己家里的书拿一点来,放到一起,供大家借阅。我在那里取了一本书,记得书名是《铁木儿的故事》,讲一个顽皮孩子的种种奇遇,我读时笑个不停,觉得书怎么那么有意思啊。那本书我一直舍不得还,事实上是偷了。这大约是我喜欢读书的开始吧。从此以后,我就有一个感觉,世界上有那么多的书,里面一定藏着许多有趣的东西,等着我去把它们找出来。

5. 什么原因能使一个人显得年轻呢?譬如说,许多人都觉得你看起来很年轻。

答:我想最主要的也许是一个人的头脑不要太复杂。我在社会处世方面还是比较简单的,弄不懂的事情就不去弄它。我相信,一个人简单就会显得年轻,一世故就会显老。

6. 你怎么看待你的名气?

答:关于我是否有名气,我平时很少想到。只是遇到某些场合,譬如说一些不认识的人,他们知道我,或者收到一些读者来信,才发现我的名字要比我自己走得远些。不过,我没有所谓名人意识,而且我不喜欢和名人打交道。

问:有许多读者赞扬你,你有什么感受?

答:没什么感受。对读者来信,凡是充满空洞赞扬的信,我都置之不理。有一些信写得可爱,或者中肯,我看了还是高兴的,会写回信。此外就是老先生的,或中学生的,我一般都复信,因为我觉得他们肯读我的书就不容易。也就如此而已。确实没有太感到自己是什么名人,因为我们和读者还是隔得很远的,不像演员直接和观众交流,接受喝彩。除非在开讲座时,面对学生,看他们又鼓掌又跺脚的样子,也有了一种像演员那样的感觉,但我不太喜欢开讲座。

7. 完美的人生应该是从一而终呢,还是不断遭遇激情?

答:如果爱情是真实的,两种都挺完美,无论得到哪种都应该感到满意了。怕就怕两种都没有得到,平平淡淡过了一生。

8. 你认为女人漂亮不漂亮重要吗?

答:这点对男人重要,于是对女人也变得重要了。男人都很容易被女人的漂亮迷惑,男人的这种愚蠢几乎不可救药,也就对女人的遭遇发生了影响。

9. 男女之间有真正的友谊吗?

答:在男女之间,凡亲密的友谊都难免包含性的因素,但不一定是性关系,这是两回事。这种性别上的吸引可以是一种内心感受。交异性朋友与交同性朋友,两者的内心感受当然是不一样的。

1996年9月

写作·童心·气质

—答《婚姻与家庭》杂志读者问

1. 您写了许多人生感悟,是否可以把它们都看作您的人生经历的折射?

答:可以这么看,不过请注意,所谓“折射”就不是直接的,有时候甚至非常曲折,无人(包括我自己)能追寻其线索。同时,所谓“人生经历”也不只是外在遭际,更包括内心历程。我相信一个作家只要以严肃的态度从事写作,他写作时就不可避免地会带着自己的人生经历。也就是说,他所表达的最基本的精神内涵确实是属于他的,是他从生活中感悟到的。但是,在多数情形下,具体的生活经历只构成他的写作的背景,而不是直接的题材。只有蹩脚作家才热衷于在作品中抖落自己的履历、隐私和琐事。

2. 读您的书,感觉您是一个有童心的人。您的童心会不会被看作一种不成熟?

答:童心是一种很容易丢失的好东西,如果我真的没有丢失,我应该庆幸,就不太在乎别人说我不成熟了。不过,按照我的理解,童心和成熟并不互相排斥。一个人在精神上足够成熟,能够正视和承受人生的苦难,同时心灵依然单纯,对世界仍然怀着儿童般的兴致,这完全是可能的。我不认为麻木、僵化、世故是成熟,真正的成熟应该具有生长能力,因而在本质上始终是包含着童心的。

3. 从您的作品看,您的性格中好像含有一些女性气质。您如何看待男人身上的女性气质以及女人身上的男性气质?

答:其实,要确定一种气质究竟是男性气质还是女性气质,这是很困难的。至于据此来评优劣,就更是冒失了。通常以女性为阴,男性为阳,于是把敏感、细腻、温柔等阴柔气质归于女性,把豪爽、粗犷、坚毅等阳刚气质归于男性,我怀疑很可能是受了语言的暗示。有一种说法:男人而具女性气质,女人而具男性气质,是优秀的征兆。我承认这种说法有一定道理,即如果男人的力有温柔的表达,女人的美有恢弘的器度,便能取得刚柔相济的效果。但是,倘若一个男人缺乏内在的力,阴柔气质在他身上就会成为令人恶心的“娘们气”,一个女人缺乏内在的美,阳刚气质在她身上就会成为令人反感的“爷们气”。总之,重要的是内在的素质,是灵魂的力度和精致,唯有这才能赋予一个人的性格以风格,使男人和女人身上的不论男性气质还是女性气质都闪放出精神的光华。

4. 在大学里,好像女生更喜欢你的书。一些男生认为,写人生应该写得更现实、更沧桑些。您同意他们的看法吗?

答:一个作家无法选择自己的读者,他的读者群是自发形成的。一个读者倒是可以选择自己所喜欢的作家。我知道我的读者并不限于年轻的女性,而是男女老少都有,从我收到的读者来信看,男女比例大致相当。确实有许多女孩喜欢我的书,据说是因为我比较能够体察女性的心理,如果这是事实,则我为此只会感到欣慰,不会感到惭愧。我肯定不是一个女权主义者,我是作为一个男人去理解女性的,而我相信两性之间的相互理解比男权和女权之争更加重要。我当然同意写人生可以写得更现实、更沧桑些,但是,小伙子们,你们可知道,这并不难,难的是肩负着现实的重负写理想,怀着沧桑的心情谈风月?

5. 您认为自己是一个成功而幸福的男人吗?

答:我觉得这个问题很陌生,我从来不向自己提这样的问题,因为我认为给自己做这么笼统的鉴定是毫无意义的。我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成功而幸福的男人,也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失败而倒霉的男人。和大多数男人一样,我是一个有过成功也有过失败、体验过幸福也体验过苦难的男人,如此而已。在我看来,所谓成功是指把自己真正喜欢的事情做好,其前提是首先要有自己真正的爱好,即自己的真性情,舍此便只是名利场上的生意经。而幸福则主要是一种内心体验,是心灵对于生命意义的强烈感受,因而也是以心灵的感受力为前提的。所以,比成功和幸福都更重要的是,一个人必须有一个真实的自我 ,一颗饱满的灵魂,它决定了一个人争取成功和体验幸福的能力。

1996年12月

我的命运之作

—答《新民晚报》记者问

问:最近,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你的一本新书,书名是《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这本书很受读者的欢迎,许多书店一上架就售空,我到处听到人们在谈论这本书。你以前出的书好像也都比较畅销。那么,你认为自己是一个畅销书作家吗?

答:我觉得这本书不同于我以前出的书,也不同于一般的所谓畅销书。我以前的书基本上是学术著作或随笔、散文,这是我第一部以叙事为主的作品。一般的畅销书或者是明星式人物的私生活揭秘,或者是若干机敏人士炮制某种轰动效应,而我这本书只是叙述了一个普通人的一段虽然悲苦却也平凡的人生经历。我所期望它的不是畅销,而是一种人生体悟的传达和共鸣。

问:你的这本书的确很感动人,我和许多朋友都是流着泪读完的。你能向读者介绍一下书的内容吗?

答:书的内容很简单。妞妞是我的女儿,她出生后不久便被诊断患有绝症,只活到一岁半。我在书中写了她的可爱和可怜,我们在死亡阴影笼罩下抚育她的爱哀交加的心境,我在摇篮旁兼墓畔的思考。

问:凡是读过这本书的人,对你那刻骨铭心的父爱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个男人能这么爱孩子,是不多见的。有人建议,应该让天下做父亲的都读一读这本书。

答:据我观察,许多男人爱孩子都不亚于女人。我只是处在一种比较特殊的境遇中罢了。

问:你的写法好像比较特别,书中有叙事,有抒情,有哲学思考,各自独立成章。你觉得这本书应该怎样归类?

答: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曾经想写成小说,却终于发现做不到。我努力使自己冷静,但仍然无法与事情拉开一个写小说所必需的距离,一个虚构和想象的空间。最后我决定仅限于写我的真实经历、感受和思绪。我对自己说:就让它什么也不像吧,我生命中的这段历程本来就是不可归类的。

问:你是一个研究哲学的学者,却写了这么一本与学术完全无关的书。这本书在你的全部著述中占据一个怎样的地位?

答:我想我从来不是一个纯粹学者型的作家,人生问题始终是我关注的中心,我的全部著述都围绕着这个中心,至于表达方式则既可以是学术,也可以是文学,不必拘于一格。我的第一使命不是就某一课题写出材料详尽的专著,以填补学术史的空白;而是写出我的命运之作,以完成我的生命史。因为前者是别的许多人都能够做的,而后者却只能靠我自己做。《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就是这样一本我的命运之作。

1996年12月

周国平和他的散文

—中央电视台“读书时间”专题节目

1. 最近,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了你的五卷本文集。从内容看,文学性质的作品尤其是散文占了一多半。你是从事哲学研究工作的,为什么写了这么多的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