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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国耻家愁多事之秋(1)

一八九四年是多事之秋。

首先,那年的协饷出了问题。那年腊月,办协饷的大营客和新疆管库银的江主事又来到北京合意客栈。他们正在齐店主会客厅里议论纷纷,样子都很着急。

江主事紧皱眉头说:“我刚才跑了一趟内务府去办理协饷的手续,结果被告知,因国库中库银紧张,协饷只能暂领一半,说这是太后老佛爷的旨意,不光是新疆协饷,各种用项都要减半。”安文忠吃惊地:“啊,怎么会这样,那一半还要再跑一趟呀。”江主事:“我问了,那一半什么时间给,你猜他们说啥,不知道,能不能给还不一定呢。”人们议论纷纷:“国库怎么空到这个份儿上了?”齐店主悄悄说:“外面都说呢,慈禧太后老佛爷今年是六十大寿。为在颐和园办好庆寿盛典,动用大量户部库银修建颐和园。只怕国库的银子快用光了。”江主事将脸一绷:“大胆,不要乱说,小心你的脑袋!”齐店主惊慌地抽一下自己的嘴巴:“是,江主事,瞧我这张嘴,该打。”安文忠发愁地:“麻烦了,这一回骆驼要放空一半。”江主事走后,齐店主又忍不住凑上来说:“北京人都在说呢,不光动用国库的白银,还用了扩充和维修舰船的海军军费去修颐和园。要不怎么甲午海战败得那么惨呢,北洋水师要修的战舰无钱修,要买的鱼雷无钱买,兵勇的兵饷不能及时发,这仗怎么打,能不败么?”安文忠沉痛地:“堂堂四万万之众的大清国,居然败在小日本儿手里,真丢人现眼!”周乾义气愤地嚷道:“哼!真正是老娘们儿当家,瞎胡闹!”有人吃惊地嘘了一声:“你不要命了!小心祸从口出!”周乾义仍然气愤道:“国家都要保不住了,我还怕什么!”安文忠看了看屋里的人:“都是自己弟兄,不会有人出卖的。唉,我在担心一件事。常言说,‘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小日本儿这一得手,就怕引来连锁反应,大清国这块肥肉哪个强盗不想咬一口啊。只怕沙俄、英国和阿古柏的儿子胡里都会乘机作乱,新疆又会不太平。”这话重要,立刻绷紧了屋里所有人的神经,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周乾义忧虑地:“文忠这话不无道理。不过,我觉得如今天下大势是海军战败海防空虚,列强若找中国的麻烦应该是从海上来。咱们新疆边防毕竟有重兵把守,俄国、英国都不敢轻举妄动。胡里是打败的鹌鹑斗败的鸡,更不敢捣乱了。只是,新疆的协饷不能及时到位是件大事。尤其是军饷,将士们要是断了饷银,很容易发生骚乱,失去战斗力。敌人若乘虚而入,那就大事不好了。”董子成生气地骂道:“一提这个我就又想骂街,修建颐和园过生日有钱,给新疆的协饷就没有钱,当兵的要是知道这细情,不反才怪!他们在西域边疆保卫大清国,大清国的当家人却这么不拿他们当一回事,这让人多寒心!”安文忠叹道:“此事的确不是一件小事,是关系到军心能不能稳定,边防能不能安全的大事。西域边塞要是出了乱子,咱们杨柳青商户就都要蒙受重大损失。咱们人和买卖都在新疆,与新疆绑在一块儿了,只能与新疆一荣共荣,一损俱损了。”大家齐声说,这话有道理,很实在。

有人进来说:“江主事说了,户部的协银还要等几天,他让各位快去杨柳青家里看看,还是十天后在这里集合。”大家闻听,急忙各自做准备回天津杨柳青家乡。

那年,柳霞的儿子乔大虎已经十六岁,在杨柳青文昌阁崇文书院念了四年书,肚中文墨已有不少,人也长得高大起来,已有些男子汉的样子。

乔大虎背着书包走进家,柳霞高兴地说:“啊,我儿子回来了。好儿子,你看我给你做什么好吃的。”乔大虎发现妈妈在收拾鱼,便很高兴。大虎骄傲地说:“书院里的先生夸我文忠舅舅呢,说文忠舅舅这一赶大营,把年画都带进了新疆,杨柳青又在新疆出了名,很多穷苦人都有了重获新生的希望。”柳霞喜之不尽:“真的?啊,太好了。”正说间,安文忠走进来。安文忠问:“说什么呢,好像在说我。”这一惊喜非同小可,柳霞手中的鱼倏然落水,一下愣在那里。

大虎也是一愣,紧张地红着脸喊一声:“啊,是舅舅,您从新疆回来了。”安文忠摸了一下大虎的头:“刚回来。哈哈,这小子,又长高一截。好,快成男子汉了。”安文忠见柳霞愣愣的,脸红红的,便说:“快喊我哥呀,喊呀。”柳霞却没喊,让大虎:“大虎,快拿凳子让你舅坐。”安文忠说:“我先进去看看干爹。”乔老大见安文忠到来,浑身都充满热情,又是手拍炕沿让座,又是呜呜哇哇表示热烈欢迎。显然他的病比以前重了。安文忠与乔老大聊了几句,劝他好好养身体,好好享福。乔老大乐得合不拢嘴。

安文忠又问柳霞:“听说崇文书院的童生在这次乡试中又有一人考中秀才,不知大虎的学业怎么样?”柳霞叹道:“只怕大虎不能如你的心愿,他已经念叨几回了,不愿意去考秀才举人的,只想跟你学做生意。”安文忠摆手道:“那怎么行,经商在三教九流中是下贱行当,万不得已才靠这个养家糊口。走科举仕途路就不一样,若考上举人进士,便可升官发财,光耀门庭。那才是天下人都羡慕的正路。咱这文昌阁的崇文书院也不是没出过人才,八年前刘学谦就是从这里考中进士的嘛,现如今已在京城当了大官,成为翰林院编修。还有那个杜彤,也是先考中举人,去年又中了进士的。得跟孩子说,要立冲天大志才行,别人能考中为什么咱们不能考中?”“唉,只怕他不是当官的料。”“将相本无种,科举出人才嘛。还得说大虎有没有那个决心。”柳霞答应好好劝说大虎。

大虎一头扎进来:“舅舅,我读些书认些字够用的就行了。我不愿意再念书,更没想去参加那个科举考试。”安文忠有些生气:“为什么?”大虎很冷静地:“我已经看出来了,读书人太多太多,能中进士的不就两个人吗?那简直是九牛一毛!年年考年年不中的还是占大多数,有的生员已经考到三十多岁还不死心,还在闭门读书准备下次应试。人生能有几个三十多岁?果真要抱恨终生考进棺材吗?”安文忠继续劝道:“你去考才有希望,要是不去那是一点希望都没有啊。”大虎:“舅舅您真好,是真心实意盼望我能靠科举成名。可有人不是啊,说三道四的人不是没有。我真的一天都不想白花舅舅的钱了。我已经长大成人,也不应该再花舅舅的钱!”柳霞听儿子说出这话,心底咯噔一下,一阵疼痛,真是又伤心又高兴。

安文忠吃惊地:“有这事?是谁在说三道四?”大虎坚决地:“舅舅您别问了。就是没有人说三道四,我也不想再白吃饭,白花您的钱,我已经能够自食其力了。听妈妈说,您在我这个年龄已经是个不错的纤夫。舅舅,我想帮您做生意。您那么忙,有那么多事情需要人帮忙去做,我正好算一个,去给您做帮手。”安文忠:“哼,好小子,人不大,志气却不小,想着自食其力了。”柳霞笑着说:“你就答应他吧,让他跟你去历练历练也不错,也能长本事。”安文忠:“好吧,就依你们娘儿俩。大虎,你就去天津帮你三舅管理货栈。等干熟练了,我再带你去新疆。”大虎高兴地:“舅舅真好!”安文忠起身要走,柳霞亲切地:“就在这儿吃熬小鱼吧,也吃一回我做的饭。”安文忠无奈地说:“我刚下车,还没回家呢。我得赶紧回去看看。”柳霞有些失落地:“哦,那就快去吧,别耽误了。大虎,送送舅舅。”安文忠怀着喜悦心情向家里走去。快到家时,突然发现门口挂起了白纸。他心里咯噔一沉,喊一声不好,急忙往家跑。安文忠跌跌撞撞跑进家门,发现正房里哭声一片。

院子里有几个忙活人在搭灵堂。安文忠拉住一个急急地问:“这是怎么了?”忙活人说:“唉,文忠大哥,你回来的真是时候,二爷没了,是刚刚升天的。”安文忠不信,自言自语道:“不会吧,我爸爸结实着呢,哪能说没就没了!”说是说,他的脸已经没了血色,像纸一样白。他抖动着两腿进了正房,见爸爸的尸体已经停在床板上,两边跪满了人在哭。

安文忠拉起文玺问:“咱爸这是怎么了?”文玺边哭边说:“就是摔了一跤。”安文忠撩开爸爸脸上的白布,仔细看了又看,用手在鼻孔处试了试,没有丝毫气息,这才相信爸爸是真没了,立刻如黄河决口一般,哇地嚎啕大哭起来。已经哭累了的赵氏和文玺夫妇又陪着大哭一顿。孩子们也学着大人的样子跪在那里哭爷爷。

王金甫劝安文忠:“文忠啊,你哭几声就得了,人既已没了,怎么哭也哭不活,还是得商量商量怎么办才是。”王金甫把安文忠拉进里屋。

安文忠问:“大伯,我爸爸到底是怎么死的?”王金甫:“唉,我说了你千万不要着急,老爷子是因为家务事跟你媳妇拌了两句嘴,从屋里出门下台阶不小心摔了一跤。等文玺把我喊来时,你爸爸就嘴歪眼斜流涎水了。我急忙命人喊大夫,唉,还是晚了,大夫没到,你爸爸就断了气。”安文忠听罢,扭头就向外跑。王金甫一把没抓住,赶紧去追。安文忠跑到外屋,二话没说,劈头盖脸就朝赵氏打去。赵氏也不反抗,缩成一团,任安文忠打。

文玺抱住大哥,劝道:“大哥别急,你不能这样打我大嫂!”王金甫气喘吁吁地追上来,厉声喝道:“住手!你是不是想气死我,也想要我的命!”王金甫毕竟也是老人了,安文忠怕惹他生气,只好住手,但仍是气得浑身哆嗦,泪水不住地往下流。

王金甫命令道:“你给我回屋去,要听我把话说完,这一回不许你再出来!”安文忠不从,非要赵氏说出为什么要气死爸。赵氏冤枉得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我不过……顶撞爸爸几句,是他在台阶上摔了一跤,怎么……就成我……气死的了。冤死我了啊!”王金甫喝道:“现在不是问这个的时候。清官难断家务事,你懂吗?快跟我进屋去!”王金甫不容分说,强推硬搡把安文忠推进屋。

就在这时,柳霞闻讯赶来,还没进大门,便悲伤地喊着“干爹”痛哭失声。及至灵前,她便跪在那里,呜呜咽咽哭得喘不过气来。

柳霞的哭是真哭,没有半点应酬之嫌,那种悲伤哀痛是发自肺腑的真情。

安文忠在里屋听柳霞撕心裂肺地哭,心里又一阵难过,也哭起来。他深知柳霞为什么哭得如此悲悲切切凄凄惨惨,是哭疼爱她、关心她的干爹,也是在借机哭自己命运的悲惨。安文忠受柳霞情绪的感染,诸多往事全涌向心头,也趁机拼命宣泄。

柳霞被人劝得止住哭声后,又来劝赵氏。

柳霞说:“大嫂,我听送信人说了,这事不怨你。你别急,越急越坏事,你要一句一句把话说清楚。大哥是个通情达理的人,只要你把话说清楚了,他是不会冤枉你的。大嫂,你就别哭了。”柳霞的话终于起了作用,赵氏止住了哭声。

在里屋,王金甫小声却是急切地说:“文忠啊文忠,你挺能明断是非、理智处事的,怎么这工夫突然糊涂起来了?老爷子死因不明这件事不能张扬啊,对外只能说老爷子是摔死的,决不能提是你屋里人顶撞气死的。大清律法早已规定,若尊长死因不明,对后辈责任人治罪很严,这一点你不会不知道吧?你这样不顾一切地打你媳妇,不是明明白白告诉人家老爷子的死是因为你媳妇吗?那还得了,用不了几天你就得被抓去坐大狱!”安文忠此时冷静了许多,手掌连连击打脑门:“我是被急蒙了,被气糊涂了,多谢王大伯提醒。这件事的确非同小可,张扬不得。唉,跟孩子他妈的账以后再算吧。”“算什么算!你不能冤枉你家里,这事能怨她几成?我看有限得很。过日子哪有锅沿不碰马勺的?你经常不在家,他们翁媳之间有时意见有点相左也不稀奇,谁家不是这样。

这一次闹别扭事出有因,我听说是你三叔找你爸爸要钱过年,你爸给了他十两银子,而这笔银子已经说好是给全家人过年添新衣的。赵氏找老爷子拿钱去买布料,得知钱给了你三叔,难免会不高兴说道几句。据我所知,赵氏不是反对给你三叔钱,而是嫌老爷子不会说个推延几天的话,她认为年关将近,还是买布料给全家人做新衣要紧,给三叔的钱隔几日不是也行吗?老爷子脸上不搁,就生了闷气,一时气息不畅,精神欠佳,下台阶时就难免摔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