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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哲学家的思和艺术家的看(4)

在把心灵与能量联系起来之后,作者又进而把生命与宇宙联系了起来,给他的哲学画完了形而上学的圆圈。人身体里的能量与宇宙中的能量原是相通的,宇宙中的能量是创造生命的原动力,这个原动力被词不达意地称作上帝、真主、佛等等。它在人的理解之外,不与大脑对话,只与生命对话。所谓终极关怀就是对作为生命之根的这个力量的关怀,要与之沟通,从而觉得我们有来头。一个人唯有在最深处想明白,才能获得最大的踏实感。现代人的又一毛病是与之隔绝,因而生命总是处于无根状态,在世俗中随波逐流,缺乏根本的踏实感。

再细致探究,宇宙中的能量不断聚合和耗散,有其阴阳转换的节奏,人的生命能量也须遵循这个节奏。在这一点上,作者对东西方文化作了一系列比较,大意是西方文化侧重能量的向外耗散,是功利文化,使人紧张,东方文化侧重能量的向内聚合,是超越文化,使人放松,现在的世界被西方文化主导,应该用东方文化来补救。我本人一向不赞同这类对东西方文化的笼统褒贬,在我看来,如果用作者也强调的终极关怀衡量,反倒是中国文化有更鲜明的功利品格,西方文化有更强烈的超越精神。我赞赏他打的这个比方: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一个是女孩,一个是男孩,分别是人类文化的女儿和儿子,没有好坏之分。请允许我加以引伸:虽然没有好坏之分,但两性各有短长,作为女孩,中国文化的功利性是女性式的,关心人事,超越性也是女性式的,回避竞争,西方文化的功利性是男性式的,喜好竞争,超越性也是男性式的,追问终极。

龙君写了一本有趣的书,有趣就有趣在妙论似乎与谬论并存,既促使我们思考,也引起我们质疑。他以一位思想者的认真关注对于现代人来说至关重要的心灵问题,又以一位业余研究者的热情和自信建立起了一个体系,试图系统地解决这个问题。按照我的理解,他的中心论点是:大脑管信息,内脏管能量,大脑与内脏的对话产生了心灵,生命能量与宇宙能量的沟通启示了心灵的终极来源。我欣赏这个体系的逻辑的美,但不妨提醒他,似乎自圆其说的理论也许会因一个关键环节的失误而崩塌。当然,崩塌也没有什么大不了,那些引发理论建构冲动的真知灼见不会一同毁灭,仍将在废墟中闪烁光芒。

2005年11月

疯癫的不同价值

——尼采论疯癫

在历史上,诗人发疯的比比皆是,哲学家发疯的却十分稀少。哲学家的行为往往离奇古怪,容易被俗人看作神经病,但他们并不是真疯。尼采似乎是一个特例,他四十四岁时真疯了,一疯便不治,无用的生命拖了十余年,直到死。其实,在很年轻的时候,他就对德国的疯诗人心领神会,比如克莱斯特、荷尔德林,都是他的挚爱。他诚然是一个大哲学家,但骨子里也是一个疯诗人,而且,他身上的大哲学家救不了他身上的疯诗人,正说明他身上的诗人疯得很厉害。听一听这样一位哲学家对疯癫的看法会是有意思的,他一身兼医生和病人,对疯癫既有理性的分析又有切身的体验,说出的话应该比那些单纯的哲学家医生中肯得多。

一艺术与神经官能症

说起尼采对疯癫的看法,不能不首先想到酒神狄俄尼索斯。对于希腊神话中这个最不登大雅之堂的神灵,尼采情有独钟。酒神崇拜原是古代世界流传甚广的民间信仰,在此类节庆中,人们群情亢奋,狂欢纵欲,颠倒在尘土中,其场景很像是一种集体疯癫。尼采自己说,他是凭借他“最内在的经验”理解了“奇异的酒神现象”的。(《看哪这人》:《悲剧的诞生》2)他由这种现象推断,酒神冲动深深地植根于人的本性之中,其实质是渴求摆脱个体化的束缚,获得一种众生一体、回归自然之母怀抱的神秘体验。他对酒神现象评价极高,不但不认为是一种病态,反而嘲笑那些视之为病态、以“健康”自满的人是“缺乏体验或感官迟钝”的“可怜虫”,他们的所谓“健康”相形之下显得毫无生气。(《悲剧的诞生》1)

在分析希腊艺术繁荣的原因时,尼采一反启蒙运动的传统,不是强调希腊人天性的和谐和宁静,而是把酒神冲动提到首位,认为正是由于在希腊人身上这种冲动格外强烈,又能用相反的日神冲动加以制约,才诞生了辉煌的悲剧艺术。他的第一部著作《悲剧的诞生》就是围绕着这个论点展开的。

后来,尼采明确地把酒神冲动与疯癫和神经官能症联系了起来,但指出这是一种“健康的神经官能症”:“什么是酒神冲动?……从生理学上看,那种产生出悲剧艺术和喜剧艺术的疯癫,酒神的疯癫,又意味着什么呢?怎么,疯癫也许未必是蜕化、衰退、末日文化的象征?也许有一种——向精神病医生提的一个问题——健康的神经官能症?民族青年期和青春的神经官能症?……用柏拉图的话说,正是疯癫给希腊带来了最大的福祉?”(《自我批判的尝试》4)不但在民族的青年期,而且在个人的青年期,我们都可发现这种健康的疯癫。比如在恋爱中,或在舞会和其他社交场合,当两性亲密接触时,男人和女人岂不都陶醉而至于有些疯癫?酒神冲动一旦发作,人便会进入一种如痴如醉的审美状态,在一定程度上都成了善于创造美和欣赏美的艺术家。尼采为此感叹道:“有时候有点儿疯癫是多么聪明!”(《权力意志》807)

人们习惯于把神经官能症视为病态,尼采指出,健康与病态的区分只是相对的,每一个人在一定程度上都是有病的。关键在于内在的生命力,同样的症状,在生命力乏弱的人身上是病态,在生命力强盛的人身上却是健康。就说神经官能症吧,“正如生命的枯竭一样,生气和精力的充溢也能够带来局部的压抑、感官的幻觉、对暗示的敏感等表征”,区别在于发病的原因和最后的效果。“艺术家属于一个更强壮的种族。对我们来说会造成危害的东西,在我们身上会成为病态的东西,在他身上却是自然。”因此,在艺术家身上,这些症状恰好是“充实而旺盛的生命的标志”。在此意义上,尼采说:“就像如今‘天才’可以被看作神经官能症的一种形式一样,艺术的暗示力量也许可以被同样看待”。然而,在那些病弱的天性身上,这些症状却由于神经的离心倾向而导致极度松弛,成为真正的病态,典型地表现在歇斯底里女人身上,以及在尼采看来“事实上仅仅与歇斯底里女人是一路货色”的“戏子们”即现代艺术家身上。(《权力意志》812)

因此,如果说艺术家是神经官能症患者,则必须区分两种情况:一种是由于生命力过剩而造成的健康的神经官能症,希腊悲剧家是其典范;一种是由于生命力衰竭而造成的病态的神经官能症,尼采认为这正是现代艺术尤其是浪漫主义的症结之所在。“现代艺术家在生理上与歇斯底里血缘最近”,其特征是“整个系统荒谬地易于激动”,如同歇斯底里女人一样,这种激动多半带有表演的性质,往往“把‘戏剧性因素’塞进最微不足道的生活细节里面”,使他们不再是真实的人而只成了“角色的会合”。(《权力意志》813)尼采把瓦格纳当作患这种现代病的典型个案:“瓦格纳的艺术是病态的。他带到舞台上的问题(纯属歇斯底里患者的问题),他的痉挛的激情,他的过度亢奋的敏感,他那要求愈来愈刺激的佐料的趣味,被他美化为原则的他的反复无常,以及他对男女主人公的选择(他们被看作生理类型——一条病人肖像的画廊!):这一切描绘出一种病象,这是毫无疑问的。瓦格纳是一个神经官能症患者……我们的医生和生理学家可以在瓦格纳身上找到最有趣的、至少是十分完整的病例。既然没有什么比这种综合症、这种神经机制的迟暮和亢奋更为现代的了,那么,瓦格纳正是卓越的现代艺术家,现代的卡里奥斯特。”(《瓦格纳事件》:《1888年都灵通信》5)在尼采看来,现代艺术家的问题就出在缺少真正的生命冲动,远离生命之根本,所以要通过艺术来寻求麻醉和疯癫。从效果看,现代艺术也是“把可怜的精疲力竭的病人从人类痛苦的大道引诱到一旁去”,“向他们提供小小的麻醉和疯癫”。(《快乐的科学》89)由此可见,尼采并非一视同仁地肯定疯癫。有富于创造力的伟大的疯癫,也有作为廉价安慰剂的渺小的疯癫,二者不可同日而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