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善良丰富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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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有灵魂的写作者(2)

读林采宜的文字,经常会眼前一亮,心中一惊。她是一个女性,但你看这些文字像是一个女性写的吗?——

“被年轻的女性‘偷’,同时被年老的女性‘管’,成功的男士总是挣扎在诱惑和约束之间。”“女子在婚姻上最大的错位就是:上半辈子当‘小偷’,下半辈子当‘看守’。”

她开导“抢”到了一个优秀男人当丈夫的女子:谁叫你拥有“稀有资源”的,富有的人总要多几分风险,这是经济学。

她说出的话会让许多女性侧目:女子的“爱”一旦变成了一张让男人付出全部自由的账单,这样的美德几乎等同于恶行。

她把“出轨”定位为一种“情感旅游”,分析道:面对男人的外遇,为妻的经典问题是“她哪点比我好”,其实诱惑男人出轨的不是“好”,而是“不同”。接着劝慰道:“从渴望出游到渴望回家是人性的本能,游而不归通常是小概率事件。”

本书的书名是《肆无忌惮》。书中有些话的确说得比较肆无忌惮,然而根源却是一种相当彻底的通情达理。在一双善于体察人性的眼睛面前,一切人为设定的道德边界都不复存在了。作者的立足点正是真实的人性,而不是某种性别角色。她对人性的理解已足以使她超越自己性别的眼光,其实也就是被习俗训导出来的眼光,自由地换位思考。如果女人认为她是在长男性的志气,灭女性的威风,肯定是一种误解。提醒一句也许并非多余:如果男人这样认为,则是更严重的误解。

作者善解人类风情,既能入乎其中,洞察幽微,又能超乎其上,静观万象。你看她分析调情的微妙,譬作“一份打印精美却无任何承诺的合作意向书”,又告诫“情感的鸡尾酒,对调酒师的技巧及心理素质要求甚高,一不留神,就会变质、变味,成了偷情或者爱情”,真是异常精当。这时候,她是一个心理学家。你再看她从雨花石说到男人对女人的态度,有人是欣赏家,有人是收藏家,而多少年后,回忆前尘往事,我们会笑着说:“石头只是石头……”这时候,她又成了一个哲学家。倘若不是看明白了人类情感悲喜剧的真相,说不出这样的话。她有精致的味觉,品出了人生许多滋味,又有冷静的头脑,能对各种滋味做出缜密的解析。她说感情的死亡:“世界上最不可挽回的不是爱恨情仇,而是不知不觉的疏远,疏远是无疾而终的消逝。”说曾经的缘分:“无论怎样的追忆都找不回当年,缘分只是彼时彼地的感应,不是此时此地的找寻。”说乡愁:“故乡不是一座城,不是一间房,甚至不是一些人,它是随着你的足迹到处漂泊的梦境……飘飞的记忆越来越远,故乡,是我永远也无法回归的家园。”这些体验都带一点儿悲凉的味道,但丝毫也不让人感到悲苦,反而富有诗意。这是一个已经了悟人生的限度并且与之和解的人的心态。

从本书中还可以看出,作者是一个性情中人。在这个功利社会中,她鄙夷那些励志类书籍传授的所谓“人际艺术”、“处世技巧”,相信真正经得起推敲的成功必来自正直、贵重的人品。她把人生基本状态分为忙和闲,解“忙”字为“心之亡”,“闲”字为“门内草木生”,并断定应酬是最忙的一种。她阐释“知止不殆”:一是在名利之前知道止步,二是情和德都知道适可而止,做到“情之有度怡人悦己,德之有度人情练达”。写到这里,我忽然想到,作者自己是极善于把握“度”的人,在理性和情感之间进退自如,颇有“人情练达皆文章”之气象。可是,论及“德”,她出言似乎又有些肆无忌惮了,批评荆轲、屈原乃至谭嗣同辈“忠烈过之成愚夫”,断言自古成大事者无一吊死在“忠义”那棵歪脖子树上。其实,这里的肆无忌惮,根源仍是通情达理。她所激烈反对的往往是违背人之常情和事物之常理的偏执,只因为人们对于那种偏执已经习以为常,所以反而可能觉得是她偏激了。

从上面挂一漏万的引述已经可以看出,本书中的文章不但言之有物,而且文字功夫也相当好,许多句子可圈可点。我不得不引述,因为我无法用自己的话说得更好。使我略感惊讶的是,这些好散文出自一位高级经济专家之手,是她在工作之余的自娱之作。我们在全书中完全看不到她的专业可能带来的枯燥,少数文章引入了经济学知识,也是对真实人生体验的别样表述,令人感到新颖有趣。我相信,人是一个整体,一个人能够在职业与性情之间如此游刃有余,就必能使二者相得益彰。我可以想象,作者的真性情是她在职业上获得成功的一个重要因素,而职业上的成功又使她可以轻松地从事业余写作,只为自己的喜欢而写,这反而使她具备了写出好散文的基本条件。

2005年7月

震惊之后是认真

一个在英国生活的中国女子,有一天突发奇想,从西安出发,穿过吉尔吉斯斯坦和巴基斯坦,足迹遍及整个印度,再返回西安,历时将近一年,把一千三百多年前玄奘西行取经之路走了一遍。

两个多月前,我在甘肃安西境内的戈壁滩上见到了这位女子。当时我参加央视“玄奘之路”活动,在大漠戈壁行走四天,刚从英国回来的书云也赶来参加了我们的活动。分别时,她送给每人一本记述她的那次旅行经历的书,就是《万里无云》。

书云动念作这个不寻常的旅行,原因有二。其一,与她最亲的姥姥生前是虔诚的佛教徒,这在当年被视为迷信和落后,现在她试图理解姥姥的信仰。其二,在牛津大学读研究生时,来自印度和日本的同学都熟悉玄奘的事迹,说玄奘是他们最崇敬的中国人,这使她为自己对玄奘的无知而震惊。于是,她决心了解玄奘,并通过玄奘了解佛教。

让我感动的是书云的认真,她下了很大功夫研究相关史料,但不满足于此,一定要亲自沿着玄奘的足迹进行实地考察。我还欣赏她的诚实的写作态度,对于玄奘和佛教,理解到什么程度,清清楚楚写出来,有不理解的地方,也老老实实承认。这是她写的第一本书,先出英文版,编辑向她约稿时,她直摇头,说自己不是作家,写不了文学作品。她没有端文学的架子,反倒写出了一本真实感人的书。也许得益于她长期给英国电视台做专题纪录片,她的文字有很强的画面感,对于所到之地的描绘,在当年玄奘的记载和现在她自己的见闻之间,镜头的切换十分自然,总之读起来很舒服。

据我猜测,书云的认真很可能也是受了玄奘的感染。在中国历史上,像玄奘这样认真的人是少见的,在他身上有着一般中国学者最缺少的执著求真的精神。除了取经、译经的伟大成就之外,他所著的《大唐西域记》为印度和中亚、南亚诸国保存了公元7世纪前的历史,使他成为当地至今仍家喻户晓的人物。在旅途中,玄奘受尊敬的程度常常让书云感到意外。她到达吉尔吉斯斯坦的小镇卡拉库尔,在这样偏僻的地方,她认为不会有人知道玄奘,正在为如何介绍自己的旅行目的而犯难,旅馆女老板拿出了一张当地的大地图,指着右下方玄奘的拓像对她说:“玄奘是我们的英雄,他为我们国家保留了详细准确的记录。”书云在发现自己对玄奘的无知之后感到震惊,但愿她的书能把这种震惊传递给我们,使我们认识到,忘记玄奘,不懂得尊敬我们民族的精神伟人,这是可耻的。

书云一路西行,把看到的景象与玄奘的记述相对照,情形并不令人鼓舞。巴基斯坦境内的白沙瓦,玄奘所倾心的唯识宗的发祥地,现在受塔利班影响,军火兴旺,人人自危。印度的比哈尔,佛陀在此度过一生大部分岁月,玄奘也在此度过旅印大部分光阴,现在因为种姓矛盾陷于混乱,数万人丧生。玄奘西行的目的地那烂陀寺,印度古代最高学府,现在已成一片废墟。触景生情,令人不能不更加怀念玄奘。在玄奘的时代,佛教在印度一带已开始衰微,而现在则完全消亡了。目睹动乱的现状,一个不信佛的人也不禁会想,世界多么需要佛教的和平宽容精神。书云也许仍然弄不懂深奥的佛理,但是,我相信,她一定在这个意义上懂得了她的姥姥以及一切善良人心中的信仰。

2006年1月

有灵魂的写作者

——桑麻《灵魂的守望》序

去年春季的一天,我随我的朋友席殊到邯郸,参加那里一家席殊书屋连锁店的开业活动。刚进店门,在纷杂的人群中,有一个读者在等候我。看见了我,他只是用明澈信任的目光望着我,言语不多。经介绍,我知道他是邯郸县的一名机关干部,喜爱读书,自己也常动笔写点文章。中国有千百万文学爱好者,这情形十分普通,丝毫不足奇怪。

现在,王治中(桑麻)给我寄来了他的部分散文作品,读了以后,我觉得他的身影从千百万文学爱好者的队伍中分离了出来,我在他身上辨认出了精神的个性。我不会因为一个人从事写作而对他产生亲近感,不管他是专业作家还是业余作者。无论以写作为职业,还是以写作为业余爱好,我们都是普通人。人与人的真正区别在于,有的人有灵魂,有的人没有。正是灵魂使得一个普通人成为一个独特的自己,而不仅仅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我相信,王治中就是一个有灵魂的业余写作者。

一个农民的儿子,终于走出农村,进入县城,当上了一个部门的负责人。在实际生活中,这样一个人很容易被基层官场的现状所同化和支配,热中于既得利益。可是,在读这些文章时,我鲜明地感到,作者恰恰相反,他始终拥有一种精神上的追求和关注,因而能够对自己所处的现实环境保持清醒的距离。我在这里仅举二例。

在《失去土地》一文中,作者表达了一种深刻的忧思,使我受到震动。我自己也常常对土地消失的现象表示不安,但毕竟是一个城里人的观感,相比之下就显得是隔靴搔痒了。他亲眼看到城市这头怪物对于他从小生长的田园、村庄、土地的一点点蚕食,真正有切肤之痛。在他眼中,“鳞次栉比的高楼像错落的牙齿,在无声地咀嚼着。这咀嚼是冷酷的,有预谋却没有节制。”最不幸的是那些失去土地的农民,他们没有了土地,却又不被城市接受,“像鱼一样被潮汐推向沙滩”,成了没有社会身份和生活位置的人。最可恨的是那些“土地的始乱终弃者”,他们靠掠夺性开采发财进城,留在他们身后的被糟蹋了的土地从此丧失繁育的能力。在我听来,这不啻是受难的土地直接发出的痛苦呼喊。一个人的心灵唯有与土地以及土地上的人民血肉相连,才可能有如此深切的感受。

有一辑专写动物的文章,所写的动物有狗、猫、母鸡、野鸭、鱼、鸟、蟋蟀等,作者对这些动物怀有一种纯正的友情乃至亲情。据我观察,有灵魂的人对动物的生命往往有着同情的了解。灵魂是什么?很可能是原始而又永恒的生命在某一个人身上获得了自我意识和精神表达。因此,一个有灵魂的人决不会只爱自己的生命,他必定能体悟众生一体、万有同源的真理。在《难逃劫数》一文中,作者正是怀着这种对一切生命的体贴之情,站在野兔的立场上,细致地、感同身受地叙述了它们遭到猎杀的苦难,对不义的人类提出了抗议。他完全有理由断定:“假如兔子有思想,它宁肯被狼吃掉,也不愿死在枪口之下。因为上帝规定了它是狼的食物,人有什么理由伤害它!”

还有一些很好的文章,我在这里不一一列举了。事实上,作者所涉及的题材相当广泛,他是一个有心人,随时随地都在思考,都有心得。在他的一篇文章中,我读到这样的话:“人的终极差别不会是别的,只能是思想。只有思想可以使现实生活中的卑微者变得高不可攀。”这句话印证了我的印象:他是一个有灵魂的业余写作者。据我所知,有许多人之所以从事业余写作,是为了谋求出路,例如成为专业作家。这当然无可非议,因为任何人都有权通过努力来实现自己的正当目的。不过,如果只有这样一个动机,成功的希望反而很小。一个人不是出于灵魂的需要而写作,就很难写出真正的好作品。相反,如果是出于灵魂的需要而写作,那么,当不当专业作家真是无所谓的,一个有灵魂的业余写作者远比那些没有灵魂的专业作家更加属于文学。文学接纳一切有灵魂的写作者,不问写作是否他的职业,拒绝一切没有灵魂的伪写作者,也不问写作是否他的职业。

2002年10月

补记

在我的推荐下,王治中的第一本散文集即将出版,这是一件令我十分高兴的事情。在散文出版方面,今日的普遍情形是争抢和重复出版名家作品,一般作者尤其业余作者的作品殊难问世。我是很少替人荐稿的,实在是觉得治中的文章好,才破例为之。北岳文艺出版社之所以乐于接受,决不只是看在我的面上,起决定作用的是稿子的质量。当然,面对市场的压力,不但不要作者出钱,而且还按正常规则付版税,出版一个业余作者的集子,这个举动本身就不同寻常,表明了出版者的眼光和气度。将近两年前,我写了一篇读后感,现在用来做这本书的序言。治中一直坚持写作,后来又有了一些新的作品,其中围绕父亲的死所写的人生感受和思考甚有深度。我相信,这本书出版后,一定会为作者找到许多像我一样的知音。

2004年8月

有行动力的思考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