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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有灵魂的写作者(1)

古驿道上的失散

杨绛先生出新书,书名叫《我们仨》。书出之前,已听说她在写回忆录并起好了这个书名,当时心中一震。这个书名实在太好,自听说后,我仿佛不停地听见杨先生说这三个字的声音,像在拉家常,但满含自豪的意味。这个书名立刻使我感到,这位老人在给自己漫长的一生做总结时,人世的种种沉浮荣辱都已淡去,她一生一世最重要的成就只是这个三口之家。可是,这个令她如此自豪的家,如今只有她一人存留世上了。在短短两年间,女儿钱瑗和丈夫钱锺书先后病逝。我们都知道这个令人唏嘘的事实,却不敢想象那时已年近九旬的杨先生是如何度过可怕的劫难的,现在她又将如何回首凄怆的往事。

回忆录分作三部。其中,第二部是全书的浓墨,正是写那一段不堪回首的日子的。第一部仅几百字,记一个真实的梦,引出第二部的“万里长梦”。第三部篇幅最大,回忆与钱先生结缡以来及有了女儿后的充满情趣的岁月。前者只写梦,后者只写实,唯有第二部的“万里长梦”,是梦非梦,亦实亦虚,似真似幻。作者采用这样的写法,也许是要给可怕的经历裹上一层梦的外衣,也许是真正感到可怕的经历像梦一样不真实,也许是要借梦说出比可怕的经历更重要的真理。

长梦始于钱先生被一辆来路不明的汽车接走,“我”和阿瑗去寻找,自此一家人走上了一条古驿道,在古驿道上相聚,直至最后失散。这显然是喻指从钱先生住院到去世——其间包括钱瑗的住院和去世——的四年半历程。古驿道上的氛围扑朔迷离乃至荒诞,很像是梦境。然而,“我”在这条道上奔波的疲惫和焦虑是千真万确的,那正是作者数年中奔波于家和两所医院之间境况的写照。一家三口在这条道上的失散也是千真万确的,“梦”醒之后,三里河寓所里分明只剩她孑然一身了。为什么是古驿道呢?因为这是一条自古以来人人要走上的驿道,在这条道上,人们为亲人送行,后亡人把先亡人送上不归路。这条道上从来是一路号哭和泪雨,但在作者笔下没有这些。她也不去描绘催人泪下的细节或裂人肝胆的场面,她的用笔一如既往地节制,却传达了欲哭无泪的大悲恸。

杨先生的确以“我们仨”自豪:“我们仨是不寻常的遇合”,“我们仨都没有虚度此生,因为是我们仨。”这样的话绝不是寻常家庭关系的人能够说出。这样的话也绝不是寻常生命态度的人能够说出。给她的人生打了满分的不是钱先生和她自己的卓著文名,而是“我们仨”的遇合,可见分量之重,从而使最后的失散更显得不可思议。第二部的标题是“我们仨失散了”,第三部的首尾也一再出现此语,这是从心底发出的叹息,多么单纯,又多么凄惶。读整本书时,我听到的始终是这一声仿佛轻声自语的叹息:“我们仨失散了,失散了,就这么轻易地失散了……”

失散在古驿道上,这是人世间最寻常的遭遇,但也是最哀痛的经验。《浮生六记》中的沈复和陈芸,一样的书香人家,恩爱夫妻,到头来也是昨欢今悲,生死隔绝。中道相离也罢,白头到老也罢,结果都是一样的。夫妇之间,亲子之间,情太深了,怕的不是死,而是永不再聚的失散,以至于真希望有来世或者天国。佛教说诸法因缘生,教导我们看破无常,不要执著。可是,千世万世只能成就一次的佳缘,不管是遇合的,还是修来的,叫人怎么看得破。更可是,看不破也得看破,这是唯一的解脱之道。我觉得钱先生一定看破了,女儿病危,他并不知情,却忽然在病床上说了这样神秘的话:“叫阿圆回去,叫她回到她自己家里去。”杨先生看破了没有?大约正在看破。《我们仨》结尾的一句话是:“我清醒地看到以前当作我们家的寓所,只是旅途上的客栈而已。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很可能所有仍正常活着的人都不知道家究竟在哪里,但是,其中有一些人已经看明白,它肯定不在我们暂栖的这个世界上。

2003年7月

生存的现实和寓言

在读了加拿大作家马特尔的小说《少年PI的奇幻漂流》之后,几乎每一个评论者都会谈到它的奇特。一个印度动物园主带着他的家人和动物,搭乘一艘日本货船移居加拿大,不幸海上遇险,货船沉没。最后只剩下两个幸存者,一个是园主的十六岁儿子帕特尔即少年PI,另一个是一只名叫帕克的孟加拉虎,人虎共处于一只小小的救生艇,在无边的大海上漂流了二百二十七天。故事的主体部分便围绕着海上生存和驯虎展开。

这的确是一个奇特的故事。由于这种遭遇是我们感到难以想象的,我们的想象力更被刺激起来了。我们会不由自主地想到,如果类似的遭遇落到自己头上,我们又将如何。事实上,任何人都可能遇上某种灾难,而任何灾难在遇上之前都让人感到难以想象,一旦遇上就又必须接受。本书的主人公不是鲁滨孙式的开拓者,也不是《老人与海》中的硬汉子,而只是海难中一个普通的幸存者,因而我们会更容易设身处地进入他的处境和心境。

在遭遇巨大灾难时,一般人的最初反应是不相信,幻想奇迹出现,自己一定能获救。帕特尔也是如此,不过他很快绝望了,而生存的努力正是从绝望开始的。对于失事的人来说,最致命的错误是抱的希望太大,做的事却太少。帕特尔明白了这一点,他让自己不停地忙碌,甚至不再计算天数,忘记了时间概念本身。不要去想未来,就把漂流当作唯一可能的生活吧,这样反而有勇气活下去了。身陷任何一种绝境,只要还活着,就必须把绝境也当作一种生活,接受它的一切痛苦,也不拒绝它仍然可能有的任何微小的快乐。作者打了一个确切的比方:失事后的生活就像象棋残局,没有几个棋子,输赢不能再多了,可是你仍能从每一步赢棋中获取快乐。你到了地狱底层,仍面带微笑,为什么?因为在你脚下有一条可供充饥的小小的死鱼。总之,“无论生活以怎样的方式向你走来,你都必须接受它,尽可能地享受它。”

海上漂流的生活时常是乏味和恐惧的交替。大海是一个不变的圆圈,时间永无尽头,其单调使人陷入类似昏迷的漠然状态。大海又反复无常,随时变得狂暴,使人恐惧得要发疯。这两种情绪还彼此渗透,乏味下潜伏着恐惧,恐惧时仍感觉乏味。叔本华曾用海上漂流来譬喻人的生存。在本质上,我们每个人都孤独地漂流在人生的大海上,对生的乏味和死的恐惧也都多少有所领略。关于恐惧,帕特尔有一个很好的体会:恐惧是生命真正的对手,必须努力把它表达出来,用语言的光辉照亮它。如果逃避它,让它躲在无语的黑暗中,它就更容易把你打败。我相信我们也应该这样对付死的恐惧。

身处绝境之中,最忌讳的是把绝境与正常生活进行对比,认为它不是生活,这样会一天也忍受不下去。如果要作对比,干脆放大尺度,把自己的苦难放到宇宙的天平上去称一称。漂流在海上,帕特尔很自然地感受到了这种对比。夜晚,天空明净,月轮清晰,星星闪烁,海静静地躺着,他觉得自己仿佛看见了整个宇宙。于是——“我第一次注意到,我的痛苦是在一个宏伟庄严的环境中发生的。我从痛苦本身去看待它,认为它是有限的、不重要的,而我是静止不动的。”生命不过是通向广袤无垠的一个小小的窥孔,既然已经看到了广袤无垠,就别再在乎有没有这个窥孔了。看见宇宙便是融入宇宙,心境发生了根本的改变。面对宇宙,一个生命连同它的痛苦实在微不足道,可以忽略不计。

海上生存已是难事,况且还要对付那头老虎。然而,既出乎我们意料又令我们信服的是,恰恰是这头老虎,成了促使帕特尔活下来的救星。失事之初,帕克的确是他面临的头等难题。一开始船上剩有四只动物,鬣狗吃了斑马和猩猩,老虎又吃了鬣狗,下一个该轮到帕特尔了。因此,他一心盘算如何杀死老虎。但是,帕克在饱食之后的表现使他改变了主意。它专注地看着他,那是一只感到满足的动物的眼神。接着,它哼了一声,又哼了一声,像是在打招呼。作为动物园主的儿子,耳濡目染的经验使他理解了这种友好的表示,做出了驯服它的决定。驯虎的关键是保证其饮食的供应,这使他有大量的事情要做,整天忙于钓鱼、捕杀海龟、使用海水淡化器等,无暇去想死去的亲人和自己的困境,因此保持了心理的健康。如果没有帕克,他将独自面对绝望,那是比老虎更可怕的敌人。他和帕克似乎成了相依为命的伙伴。

可是,请不要以为我们看到了一个人兽相爱的浪漫童话,结束的场景无情地粉碎了这个错觉。船终于漂到了大陆,帕克跃向岸上,它的身体在帕特尔头顶上方的空中伸展开来,仿佛一道飞逝的毛绒绒的彩虹。它径直走向丛林,没有看帕特尔一眼。“在丛林边上,它停下来了。我肯定它会转身对着我。它会看我。它会耷拉下耳朵。它会咆哮。它会以诸如此类的方式为我们之间的关系做一个总结。它没有这么做。它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丛林。然后,理查德·帕克,我忍受折磨时的伴侣,激起我求生意志的可怕猛兽,向前走去,永远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这一段描写十分精彩,我们又一次感到意外,同时立刻感到无比真实。其实,在作者笔下,帕克始终是一头猛兽,最后仍是如此,产生错觉的是我们,当然,还有帕特尔。他哭了,无法理解在经历了漫长而艰险的共患难之后,帕克怎么能如此无所谓地离他而去,甚至不回头看他一眼。

故事到此已经结束,但更大的意外还在后面。日本来人调查货船失事经过,帕特尔给出了另一个版本:沉船之后,幸存者其实是四个人,除他之外,还有他母亲、一个厨师、一个水手,并没有动物。饥饿驱使厨师杀食了水手和他母亲,既然只有他活下来了,显然他又杀食了厨师。那么,看来动物的故事是他编造出来以掩盖可怕的真相的,其实鬣狗是厨师,斑马是水手,猩猩是他母亲,而老虎就是他自己。

哪一个版本是真的?作者没有这么问,而是让帕特尔问调查员:“哪一个故事更好?”调查员答:“有动物的故事更好。”帕特尔说:“谢谢。和上帝的意见一致。”我们不禁想起了小说的开头,在那里,作者告诉我们,他是从一个印度老人那里听到这个有动物的故事的,当时老人对他说:“我有一个故事,它能让你相信上帝。”听完了故事,我们相信上帝了吗?也许,但仅在一个意义上,即上帝是一个必要的寓言。在全书的一头一尾,作者都谈到了动物和宗教。失事之前,在印度,帕特尔一面被父亲引领着认识动物园里猛兽的残忍习性,一面相当搞笑地同时成了三种不同宗教的狂热信徒。失事之后,到了加拿大,帕特尔成了一个大学生,专业是动物学和宗教学。我的理解是,动物学是人的生存的现实,宗教学是人的生存的寓言。在极端残酷的生存斗争中,人成了赤裸裸的动物。可是,上帝不喜欢这样,他把兽性的故事给了动物,而把人性的故事给了我们。我们需要上帝这个寓言,当然不只是为了掩饰我们的兽性,更是为了对我们的人性怀有信心。

2005年6月

经典作家的处女作

——简评小说《追风筝的人》

列那尔把那些还没有以文学为职业的人称作“经典作家”,《追风筝的人》的作者胡赛尼就是这样一个经典作家。他是阿富尔难民,逃到美国后学医并以医生为业,这是他的第一部作品。我发现,近些年来,西方许多优秀小说都属于这种情况,是某一位业余作家的处女作。这不是偶然的,因为第一,这样一位作家尚未被职业的文学写作败坏,列那尔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称之为经典作家的;第二,在创作处女作时,这个作家往往调动了自己迄今为止生活中最重要也最真实的储备,因而言之有物。

本书也是这样。它是一本好看的小说,故事情节曲折,常常出人意料但又合乎情理,叙述紧凑而流畅,不玩文学的技巧和噱头,能够吸引读者一口气读下来。同时,我们可以感觉到,作者在这部处女作中充分调动了他的生活储备,虚构的情节处处有真实的经历作为支撑。这种真实的经历,一方面是阿富尔二十多年间从苏军入侵到塔利班屠杀的政治动乱,另一方面是在此背景下作者个人的巨大生活变迁和复杂心路历程,二者交织在一起,组成了一幅当今世界中一个边缘民族令人心碎的命运图画。阿富尔的动乱尚未结束,塔利班正在东山再起,本书的描绘无疑有助于我们对世界那个角落里发生的事情获得感性的了解。

当然,作为小说,本书的更重要价值是对人性的描写和揭示。故事围绕着从小一起长大的少爷阿米尔和仆人的儿子哈桑展开。小说的前半部是哈桑的善与阿米尔的恶的对比,所谓恶是人性中可理解的弱点,包括软弱和嫉妒,但阿米尔为此感到深深的良心责备。后半部则是阿米尔的惊心动魄的赎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他发现已被塔利班杀害的哈桑其实是他的同父异母兄弟。所以,在深层次上,可以把这本书看作一部道德小说,但它丝毫没有说教的气息,而是表达了对人性的真切的体察。

顺便说一说,有些评论刻意琢磨“风筝”象征什么,我认为毫无必要。书名“追风筝的人”明里指的就是追风筝的能手哈桑,暗里寄托了作者的怀念,怀念被动乱毁灭掉的阿富尔的传统风俗和善良生灵。

2006年7月

人情练达皆文章

——林采宜《肆无忌惮》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