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宙间万事万物,所以能够滋长绵延继续不断,正由于有这“生生”的作用。这“生生”的作用,就是所谓自然现象。如果我们能够依顺着这种自然现象,就能把握住“生生”,反之,如果背逆了这种自然现象,就要失去“生生”了。东原说:
言乎自然之谓顺。(《原善(上)》)
自然者天地之顺。(《原善(上)》)
东原特别提出了一个“顺”字,以说明自然,是很有深意的。他认为“顺”就是“道”。所以说:
上之见乎天道,是为顺。(《原善(上)》)
明乎天地之顺者,可与语道。(《原善(上)》)
言乎顺之谓道。(《原善(上)》)
又说:
天下之道尽于顺。(《原善(上)》)
东原不但认“顺”就是“道”,同时他还认“顺”和“生生”,也有密切的关系。他说:
一阴一阳,其生生乎!其生生而条理乎!以是见天地之顺。故日一阴一阳之谓道。(《原善(上)》)
总之,东原所说的“自然”,所说的“顺”,所说的“道”,所说的“生生”,所说的“化”,实际是同一的东西,明白了这点,才能把握住他的全部的思想。现在更进一步看东原对“道”的说明。他把“道”分为“天道”和“人道”。他说:道有天道人道:天道,阴阳五行是也;人道,人伦日用是也。(《绪言(上)》)
在天为天道。在人,成根于性而见于日用事为,为人道。(《原善(上)》)
人道本于性,而性原于天道。(《疏证(下)》)
又说:
大致在天地则气化流行,生生不息,是谓道。在人物则人伦日用,凡生生所有事,亦如气化之不可已,是谓道。故《易》日:“一阴一阳之谓道。”此言天道也。《中庸》日:“率性之谓道。”此言人道也。(《绪言(上)》)
天道,指阴阳五行而言,是“气化流行,生生不息”;人道,指人伦日用而言,是“凡生生所有事,亦如气化之不可已”。以气化流行的自然现象而言,就称之为天道。以日用事为的人物关系而言,就称之为人道。
天道和人道,并不是对立的,而是连贯的。人道的发生,是以天道为根据。因为我们的日用事为的人道,都是根据我们的本性而发生的。《易经》上所说的“一阴一阳之谓道”,是指的天道;《中庸》上所说的“率性之谓道”,是指的人道。东原拿“体物”说明天道;拿“生养之道”说明人道;另提出一个“分”字来,以说明人道和天道的关系;又提出“实体实事”
来,以说明人道和天道的所在。我们先看东原对于天道的说明。他说:
天道,五行阴阳而已矣。(《原善(上)》)
五行阴阳者,天地之事能也。(《原善(上)》)
言乎天地之化日天道。(《绪言(上)》)
所谓天道即就天地化生而言。天地何以化生?乃由于五行阴阳。五行阴阳,东原认为是天地的事能,而称之为天道。他在说明体物的时候,用五行阴阳来说明;在说明天道的实体的时候,也用五行阴阳来说明。又在说明由天道化分为人道的时候,仍是用五行阴阳来说明。他说:
形而上者,阴阳鬼神胥是也,体物者也。(《原善(上)》)五行之成形质者,则器也。其体物者,道也。(《原善(上)》)器言乎一成而不变,道言乎体物而不可遗。(《疏证(中)》)这是说明体物。他说:
阴阳五行,道之实体也。(《疏证(中)》)
人物同本于天道。阴阳五行,天道之实体也。(《绪言(上)》)这是说明天道的实体。他又说:
由天道以有人物,五行阴阳,生杀异用,情变殊致。是以人物生生,本五行阴阳,征为形色。(《原善(中)》)阴阳五行,道之实体也。血气心知,性之实体也。有实体,故可分。惟分也,故不齐。古人言性,惟本于天道如是。(《疏证(中)》)天道,阴阳五行而已矣。人物之性,成分于道,成其各殊者而已矣。(《疏证(中)》)
这是说明由天道划分人道。惟其认天道是体物的,所以告诉我们:
“万物育,则天下无或不得其顺者也。”(《原善(下)》)惟其认天道是实体的,所以说:“语道于天地,举其实体实事而道自见。”(《疏证(下)》)惟其认人道是由天道划分的,所以说:“人道本于性,而性原于天道。”
(《疏证(下)》)这是东原一贯的说明。我们再看他怎样说明人道?他说:
行于人伦庶物之谓道。(《原善(上)》)
人道,人伦日用、身之所行,皆是也。(《疏证(下)》)语道于人,人伦日用,成道之实事。(《疏证(下)》)然智愚贤不肖,岂能越人伦日用之外者哉?故日:“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饮食喻人伦日用,知味喻行之无失。使舍人伦日用以为道,是求知味于饮食之外矣。(《疏证(下)》)东原从人伦日用说明人道。以为“道”只宜从人伦日用上去求,如果离开人伦日用以求“道”,正和离开饮食以求知味一样。颜习斋说:
孔子则只教人习事,迨见理于事,则已彻上彻下矣。(《存学编》)习斋那种“见理于事”的主张,和东原求道于人伦日用的主张,用意是相同的。所以东原说:
出于身者,无非道也。(《疏证(下)》)
道者,居处饮食言动,自身而周于身之所亲,无不该焉也。(《疏证(下)》)
极言乎道之大如是,岂出人伦日用之外哉?(《疏证(下)》)人道赅括人伦日用,既已说明,但人伦日用又怎样解释呢?东原便提出“生养之道”来。他说:
饮食男女,生养之道也,天地之所以生生也。(《原善(下)》)圣人顺其血气之欲,则为相生养之道。(《疏证(上)》)生养之道,就是天地所以生生的大道,实际上是饮食男女的“大欲”。
东原很坦白地告诉我们,这种饮食男女的大欲,正是所谓的生养之道。我们只要能够依顺着这种饮食男女的血气之欲,就可以完成生养之道,也就可以完成“天地之所以生生”的大道。所以东原说:
生养之道,存乎欲者也;感通之道,存乎情者也。(《原善(上)》)
合声色臭味之欲,喜怒哀乐之情而人道备。(《疏证(中)》)耳目百体之欲,求其故,本天道以成性者也。人道之有生,则有养也。(《原善(上)》)
又说:
耳目百体之所欲,血气之资以养者,所谓性之欲也,原于天地之化者也。故在天为道,在人为性,而见于日用事为为人道。(《绪言(上)》)
欲本乎天道以成性,是“原于天地之化”的,又怎样可以去呢?主张去欲的人,无异于主张去生养之道。东原对这点特别看重,所以说:
是故去生养之道者,贼道者也。(《原善(下)》)
然则我们对于这种生养之道的欲,就可以漫无节制地放纵了吗?是又不然。东原说: 、
夫耳目百体之所欲,血气之资以养者,生遭也。纵欲而不知制之,其不趋于死世,几希!(《绪言(上)》)
“制之”这两个字,东原看得非常重要,这就包含在他所说的“条理”
里面。所以东原说:
惟条理是以生生,条理苟失,则生生之道绝。(《疏证(下)》)“生生”,是指自然的关系而言,“条理”,是指必然的关系而言。那种显现必然关系的“条理”,正含着完成自然关系的“生生”之道的作用。
假使失去了那必然关系的“条理”,则所谓自然关系的“生生”,亦将不能成立。东原以“道”之一字,来说明自然关系的“生生”,以“善”之一字,来说明必然关系的“条理”,是一个很有组织的说明。现在我们说明“善”。
第二、善
东原对于“善”之一字,看得非常重要。可以说这是他的全部思想的主眼。他下“善”之一字的定义,说:
善,言乎知常、体信、达顺也。(《原善(上)》)怎样叫做“常”?怎样叫做“信”?怎样叫做“顺”?他曾逐一加以说明:
上之见乎天道,是谓顺。(《原善(上)》)
实之昭为明德,是谓信。(《原善(上)》)
循之而得其分理,是谓常。(《原善(上)》)
但所谓“道”、所谓“德”、所谓“理”又是怎样的呢?他说:
道,言乎化之不已也。德,言乎不可渝也。理,言乎其详致也。(《原善(上)》)
对于“顺”和“道”的关系,我们上面已有说明。对于“信”和“德”的关系,我们在后面就要讨论到。在这里我们单提出“常”和“理”的关系来解说。东原说:
察乎天地之常者,可与语善。(《原善(上)》)
东原说明“善”,虽然提到了“信”,提到了“顺”,可是他特别看重的,还在一个“常”字。我们只要对“常”之一字,详加阐明,就可以了解东原所说的“善”了。东原说:
生生,仁也。未有生生而不条理者。条理之秩然,礼至著也。条理之截然,义至著也。以是见天地之常。三者成得,天下之懿德也,人物之常也。故曰“继之者,善也”。(《原善(上)》)又说:
善,日仁,日礼,日义:斯三者,天下之大衡也。(《原善(上)》)
东原把仁、义、礼三者,称之为善,又称之为常。他以“生生”说“仁”,以“条理”说“礼”和“义”。而对于“礼”和“义”又分开解释。谓“礼”为属于“条理之秩然”的,“义”属于“条理之截然”的。
东原对于“生生”和“条理”这两个名词,曾反复阐明,不厌其详。有时拿“生生”解释“条理”,有时又拿“条理”来解释“生生”。一方面告诉我们,在“生生”的作用里面,才能发生“条理”。另一方面又告诉我们,在“条理”的关系里面,才能显现“生生”。生生和条理的关系,究竟怎样?为什么东原对于这两个名词这样不惮烦地解释?正是我们在这里所要讨论的中心问题。何谓条理?东原说:
得其分,则有条而不紊,谓之条理。(《疏证(上)》)条理,是指“有条而不紊”的现象而言。“有条而不紊”的现象,怎样发生?东原以为是由于“得其分”。东原说:凡分形气于父母,即为分于阴阳五行。人物以类滋生,皆气化之自然。(《疏证(中)》)
又说:
天道,阴阳五行而已矣。人物之性,分于道而有之,成其各殊者而已矣。其不同类者,各殊也;其同类者,相似也。(《绪言(上)》)宇宙间的万事万物,就表面看来,好像是千头万绪,杂乱无章,有的相似,有的各殊。我们对于这许多头绪纷繁杂乱无章的事物,有什么方法加以整理,加以分别呢?当我们有了一个“类”的观念以后,于是我们知道凡是同类的,都是相似的,凡是不同类的,都是各殊的。当我们有了一个“分”的观念以后,于是我们知道在那种纷繁杂乱的事物当中,都含有着一种有条不紊的条理。就是所谓“分于道”、“分于阴阳五行”。这种“分”的作用,正是“气化之自然”,所以人物能够“以类滋生”。“分”,是“生生”的作用;“得其分”,是“条理”的作用。“类”,是“条理”的作用;“以类滋生”,却又是“生生”的作用。更正确地说来,所谓“得其分”者,是由“生生”而成其“条理”;所谓“以类滋生”者,是由“条理”更发为“生生”。“条理”和“生生”,实际上是一件东西的两种不同的作用。不过“条理”更为重要。因为“条理”不仅显现“生生”的作用,条理本身即含着“生生”的作用,并且完成“生生”的作用。所以东原说:
孟子称孔子之谓集大成日:“始条理者,智之事也;终条理者,圣之事也。”圣智至孔子而极其盛,不过举条理以言之而已矣。(《疏证(上)》)
东原更进一步地说:
生生者,仁乎!生生而条理者,礼与义乎!何谓礼?条理之秩然有序,其著也。何谓义?条理之截然不可乱,其著也。(《原善(上)》)
《易》有之日:“天地之大德日生。”一阴一阳,流行不已,生生不息。观于生生,可以言仁矣。在天为气化之生生,在人为其生生之心,是乃仁之为德也。由其生生有自然之条理,惟条理所以生生,观于条理之秩然有序,可以言礼矣。失条理则生生之道绝,观于条理之截然不可乱,可以言义矣。生生,诚也;条理,明也。故行道在体仁,知道在达礼,在精义。(《绪言(上)》)
又说:
自人道溯之天道,自人之德性溯之天德,则气化流行,生生不息,仁也;由其生生有自然之条理,观于条理之秩然有序,可以知礼矣。观于条理之截然不可乱,可以知义矣。在天为气化之生生,在人为其生生之心,是乃仁之为德也。在天为气化推行之条理,在人为其心知之通乎条理而不紊,是乃智之为德也。惟条理是以生生,条理苟失,则生生之道绝。(《疏证(下)》)
“由其生生有自然之条理”,“惟条理所以生生”,“失条理则生生之道绝”,这三句话都是说明“生生”和“条理”是互相关联的。就天道说,·则为“气化之生生”;就物理说,则为“以类滋生”;就人事说,则为“生生之心”。但是“气化之生生”,何以“推行而不乱”?“以类滋生”,何以“各依其类”?“生生之心”,何以“心知之通乎条理而不紊”?这是因为“由其生生有自然之条理”的道理。这就叫做“礼”,这就叫做“义”。所以说,“生生者,仁乎!生生而条理者,礼与义乎!”礼和义,虽然都是条理的作用,却是大有分别。礼,是“条理之秩然有序”的;义,是“条理之截然不可乱”的。在这里,东原便提出一个“理”字来,以说明“秩然”,提出一个“权”字来,以说明“截然”。他解释“理”字道:“循而分之,端绪不乱,日理。”(《绪言(上)》)“端绪不乱”,当然是指的“秩然”。他解释“权”字道:“权,所以别轻重。谓心之明至于辨察事情而准,故日权。”(《疏证(下)》)“别轻重”,“辨察事情而准”,当然是指的“截然”。他在《孟子字义疏证》卷上,曾对于“理”和“义”发过一段最精彩的议论。他说:举理以见心能区分,举义以见心能裁断。分之各有其不易之则,名日理。如斯而宜,名日义。是故明理者,明其区分也。精义者,精其裁断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