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分”,是指的“秩然”。“裁断”,是指的“截然”。“分之各有其不易之则”,当然是“有序”。“如斯而宜”,当然是“不可乱”。所以他说:条理之秩然,礼至著也。条理之截然,义至著也。(《原善(上)》)礼和义,虽然有“秩然”和“截然”的分别,但是同属于“条理”。由“生生”而有“条理”,“条理”即包含于“生生”之中,故举“仁”即可以该“礼”,即可以该“义”。他说:
礼也,义也,胥仁之显乎!(《原善(上)》)
“条理”虽然包含于“生生”之中,然而“条理”却有显现“生生”,完成“生生”的作用。东原因此提出一个“智”字来,他说:
若夫条理得于心,其心渊然而条理,是为智。智也者,其仁之藏乎!(《原善(上)》)
东原把“仁”和“智”这两个字,看得非常重要。他拿“仁”说明“生生”,拿“智”字说明“条理”。他所说的“体仁”,是就“仁”说,他所说的“达礼”“精义”,是就“智”说。他所说的“行道”,是一种“生生”的作用;他所说的“知道”,是一种“条理”的作用。所以他说:
“生生,诚也;条理,明也。”诚的显现则为仁,明的显现则为智,原是一贯的看法。达到了“仁”和“智”的境地,就可以达到必然的境地了。东原说:
得乎生生者谓之仁,得乎条理者谓之智。至仁必易,大智必简。
仁智而道义出于斯矣。(《原善(上)》)
天下事情,条分缕析,以仁且智当之,岂或爽失几微哉?(《疏证(上)》)
这就是东原所谓“天下之懿德”,也就是东原所说的“人物之常”。
“懿德”与“常”,就成为“必然”。东原说:
以秉持为经常日则,以各如其区分日理,以实之于言行日懿德。(《疏证(上)》)
言乎必然之谓常。(《原善(上)》)
必然者,天地之常。(《原善(上)》)
呈其自然之符,可以知始;极于神明之德,可以知终。(《原善(上)》)
人之神明出于心,纯懿中正,其明德与天地合矣。(《原善(中)》)
纯懿中正,道之则也。(《原善(下)》)
又说:
物者,指其实体实事之名;则者,称其纯粹中正之名。实体实事罔非自然,而归于必然,天地人物事为之理得矣。(《疏证(上)》)宇宙当中充满着实体实事的物,有了物,就有一种纯懿中正的不可易的法则。实体实事的物,是自然的,纯懿中正的则,是必然的。由必然的纯懿中正的则,才能把握住“天地人物事为之理”。东原说:
是故就事物言,非事物之外别有理义也。有物必有则,以其则正其物,如是而已矣。(《疏证(上)》)
就人心说,东原提出“神明”两个字来。他曾告诉我们:“呈其自然之符,可以知始;极于神明之德,可以知终。”他拿神明和自然来作对比的说明,可见神明两字,东原极为重视。他说:
理义非他,所照所察者之不谬也。何以不谬?心之神明也。人之异于禽兽者,虽同有精爽,而人能进于神明也。(《疏证(上)》)就人心言,非别有理以予之而具于心也。心之神明,于事物成足以知其不易之则,譬有光皆能照,而中理者,乃其光盛,其照不谬也。(《疏证(上)》)
天下惟一本,无所外。有血气则有心知,有心知则学以进于神明。一本然也。(《疏证(上)》)
人则能扩充其知,至于神明,仁义礼智无不全也。仁义礼智非他,心之明之所止也,知之极其量也。(《疏证(中)》)又说:
故人莫大乎智足以择善也。择善则心之精爽进于神明于是乎在。(《原善(中)》)
“精爽”就自然说,“神明”就必然说。“以类滋生”,“饮食男女”,都是属于自然的,是人类禽兽之所同。但知道“以类滋生”的不易之则,知道对“饮食男女”之欲所以制之,那是属于必然的,是人与禽兽之所异。前者属于“精爽”,后者属于“神明”。一个人的心,如果能从“精爽”而进于“神明”,那就可以达到“择善”的地步,所谓“择善”,就是能从自然中求出必然。一个人如果能够“择善”,就不难“进于圣智”。
东原所谓“所照所察者之不谬也”“知其不易之则”“心之明之所止”“知之极其量”,都是指“择善”而言。但是我们要怎样才知道“择善”呢?
东原叫我们去“学”,叫我们由“学”以“扩充其知”。他说:
失理者,限于质之昧,所谓愚也。惟学可以增益其不足而进于智。益之不已,至乎其极,如日月有明,容光必照,则圣人矣。(《疏证(上)》)
试以人之形体与人之德性比而论之。形体始乎幼小,终乎长大;德性始乎蒙昧,终乎圣智。其形体之长大也,资于饮食之养,乃长日加益,非复其初;德性资于学问,进而圣智,非复其初,明矣。(《疏证(上)》)
学则就其昧焉者,牖之明而已矣。(《疏证(中)》)怎样叫做学?学是由无知到有知,由蒙昧到圣智,由长于自然而明于必然。所以东原说:
圣人之学,使人明于必然。(《绪言(上)》)
但自然和必然非孤立的,而是联系的。所以说:
自然之与必然,非二事也。就其自然,明之尽而无几微之失焉,是其必然也。如是而后无憾,如是而后安,是乃自然之极则。若任其自然而流于失,转丧其自然而非自然也。故归于必然,适完其自然。(《疏证(上)》)
善者,称其纯粹中正之名;性者,指其实体实事之名。一事之善,则一事合于天。成性虽殊,而其善也则一。善,其必然也;性,其自然也。归于必然,适完其自然。此之谓自然之极致。(《疏证(下)》)
夫人之异于物者,人能明于必然;百物之生,各遂其自然也。(《疏证(上)》)
又说:
孟子之言乎自然,异于告子之言乎自然,盖自然而归于必然。必然者,不易之则也,非制其自然使之强而相从也。天下自然而无失者,其惟圣人乎!(《绪言(上)》)
“归于必然,适完其自然,此之谓自然之极致”,这段文句是东原全部思想的神髓。他认为人与万物所以不同,就在于人能够知道必然,而物只各遂其自然。因为这样,所以万物只能在自然条件限制下求生存,而没有超出自然限制的力量。人是明于必然的,所以人有超出自然限制的力量。
人能够在自然条件的限制之外,造出许多工具,以求达到必然的目的。因此人类不仅能够利用自然,并且能够驾御自然,征服自然。这便是“归于必然,适完其自然”的意思,这就叫做“自然之极致”。必然和自然,并非二事。必然由自然而来,自然向必然而去。必然既不是“制其自然使之强而相从”的作用,更与那种“任其自然而流于失,转丧其自然”的情况不同;乃是“就其自然,明之尽而无几微之失”之意。东原对于生生和条理的看法,与此正同。所谓生生即指自然而言;所谓条理,即指必然而言。他的那种“惟条理是以生生,条理苟失,则生生之道绝”的主张,与这里“归于必然,适完其自然”的思想,正相吻合。东原认为:孔、孟的思想,与各家思想的分野,就在孔、孟能够看到“归于必然,适完其自然”这一点。他说:孔、孟之异于老聃、庄周、告子、释氏者,自志学以至从心所欲不逾矩,皆见乎天地人物事为有不易之则之为必然,而博文约礼以渐致其功。彼谓致虚极,守静笃,为道日损,损之又损,以至于无,至于道,法自然无以复加矣。孟子而后惟荀子见于礼义为必然,见于不可徒任自然,而不知礼义即自然之极则。宋儒亦见于理为必然.而以理为太极‘,为生阳生阴之本,为不离阴阳,仍不杂于阴阳。指其在人物为性,为不离气质,仍不杂乎气质。盖以必然非自然之极则而已。(《绪言(下)》)
可见东原对必然和自然的说明,是费了一番苦心,然而这点也正是他的识解过人之处。
第三、性
东原以道和顺的关系,说明自然;以善和常的关系,说明必然;现在又以性和德的关系,说明本然。他说:
实之昭为明德,是谓信。(《原善(上)》)
言乎信之谓德。(《原善(上)》)
又说:
名其不渝谓之信。(《原善(上)》)
德,言乎不可渝也。(《原善(上)》)
他拿“信”之一字来解释“德”,又拿“不渝”来确定德的含义。所谓“不渝”即是指“本然”而言。他说:
言乎本然之谓德。(《原善(上)》)
又说:
通乎天地之德者,可与语性。(《原善(上)》)
德和性,都是就本然而言。不过,德,是指天地之本然;性,是指人物之本然。人物之性,却又是本于天地之德。现在我们只要就性加以研究,那么,对于德也就可以了然了。东原说:
性,言乎本天地之化,分而为品物者也。限于所分日命,成其气类曰性。各如其性以有形质,而秀发于心,征于貌色声,日才。资以养者存乎事,节于内者存乎能。事能殊致存乎才,才以类别存乎性。
有血气,斯有心知,天下之事能于是乎出。君子是以知人道之全于性也。(《原善(上)》)
这一段话,是东原性论的中心。他告诉我们:“性”“命”“才”的分别,“事”和“能”的作用,以及“血气”和“心知”的关系。我们必定要能够把这许多关系,认识清楚,然后才能把握住东原的性论。东原说:
气化生人生物,据其限于所分而言谓之命,据其为人物之本始而言谓之性,据其体质而言谓之才。(《疏证(下)》)命,是就“限于所分”而言;性,是就“人物之本始”而言;才,是就“体质”而言。人物之生,是各依其类,而分于天地之气化。分于天地之气化,是“分”;各依其类,是“限于所分”。这种有所限制,人力无从增减于其间的,叫做“命”。其未感于外物时的那种本然的状态,叫做“性”。人物各如其性而成其形质,以显现出性的本然的,叫做“才”。我们现在拿金锡为譬。当我们熔冶金锡的时候,就它们的本然之质来说,是性。既已熔冶,则冶金必成金器,冶锡必成锡器,这是命。既已成器,则有形体可见,可以辨别出孰为金器,孰为锡器,这是才。我们再拿桃树和杏树作譬。当桃核和杏核,尚未生根发芽的时候,无法辨别它们生长的力量及其形色臭味的不同,这是性。后来种人泥土之后,株成叶茂,华繁果熟,桃自桃,杏自杏,各不相同,这是才。可是桃和杏的不同,并非是到了长成桃树和杏树以后,才能看出,它们的不同,早潜藏于桃核和杏核之中。在桃核里面,只能长成桃树,绝不能长出一棵杏树;在杏核里面,也只能长成杏树,绝不能长出一棵桃树。这便是命。所以东原说:“限于所分日命,成其气类日性。各如其性以有形质,而秀发于心,征于貌色声,日才。”不过这命、性、才三者,都是由气化而生,称之为“天性”。东原说:
成是性,斯为是才。别而言之,日命,日性,日才;合而言之,是谓天性。(《疏证(下)》)
这是说明性、命、才的分别。我们再看东原对“事”和“能”的说明。他说:
生养之道,存乎欲者也。感通之道,存乎情者也。二者自然之符,天下之事举矣。尽美恶之极致,存乎巧者也。宰御之权,由斯而出。尽是非之极致,存乎智者也。贤圣之德,由斯而备。二者亦自然之符,精之以底于必然,天下之能举矣。(《原善(上)》)五行阴阳者,天地之事能也。是以人之事能,与天地之德协。事与天地之德协,而其见于动也,亦易与天地之德违。则遂己之欲,伤于仁而为之;从己之欲,伤于礼义而为之。能与天地之德协,而其有所倚而动也,亦易远于天地之德。则以为仁,害礼义而有不觉;以为礼义,害仁而有不觉。皆道之出乎身,失其中正也。(《原善(上)》)人与物同有欲。欲也者,性之事也。人与物同有觉。觉也者,性之能也。欲不失之私则仁,觉不失之蔽则智。仁且智,非有加于事能也,性之德也。(《原善(上)》)
又说:
耳目百体之所欲,血气资之以养,所谓性之欲也,原于天地之化者也。是故在天为天道,在人成根于性而见于日用事为,为人道。仁义之心,原于天地之德者也。是故在人为性之德。斯二者,一也。由天道而语于无憾,是谓天德。由性之欲而语于无失,是谓性之德。性之欲,其自然之符也。性之德,其归于必然也。归于必然,适全其自然。此之谓自然之极致。(《原善(上)》)
“事”,是就“自然”的方面而言。所谓欲,所谓情,都属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