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说:
就人伦日用举凡出于身者,求其不易之则,斯仁至义尽而合于天,人伦日用,其物也;日仁、曰义、日礼,其则也。(《孟子字义疏证》)
人伦日用,是指的日常的事物和人与人之间的一切关系而言。我们为学的目的,就在讲明这种人伦日用,以求做到“尽夫仁、尽夫礼义”的地步。只有在人伦日用里面,才可以看出仁与礼义的关系。人伦日用是物,仁义礼是则,有物必有则,有人伦日用,必有仁义礼。东原更拿饮食和知味做例子,来说明这种关系。他说:
然智愚贤不肖,岂能越人伦日用之外者哉?故日:“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饮食喻人伦日用,知味喻行之无失。使舍人伦日用以为道,是求知味于饮食之外矣。(《疏证》)我们不能在饮食之外求知味,当然我们也不能舍去人伦日用,而另求其所谓道了。所以他说:
极言乎道之大如是,岂出人伦日用之外哉?(《疏证》)东原所说的人伦日用,正是习斋所说的事、所说的物。东原所说的仁、义、礼,正是习斋所说的正德、利用、厚生,以及所谓德、行、艺。
东原所说的“学以讲明人伦日用”,“于人伦日用行之”,与习斋所说的“见理于事,则以彻上彻下矣”,用意正同。东原以为舍人伦日用,则无道之可言,也与习斋所说的“不见诸事,非德非用非生也”,“不征诸物,非德非行非艺也”,是同一的看法。可见东原受习斋的影响很不小。
至于清儒对理和欲的问题,似乎都是取着同一的观点。王船山说:
“天下之公欲,即理也;人人之独得,即公也。”颜习斋说:“气质之性无恶;恶也者,蔽也,习也。”戴东原说,“凡有血气心知,于是乎有欲”,“生养之道,存乎欲者也”。这种看重“欲”的思想,是王、颜、戴诸氏的一致的看法,也正是清儒思想的一大特色,我们可以看到清代哲学和宋、明哲学完全立于正反对的地位。
三、戴东原的“生的哲学”
东原全部思想,都在说明一种“动”的现象,他用“生生”两个字表现出来。他说:
气化之于品物,可以一言尽也,生生之谓欤!(《原善(上)》)“生生”这两个字,是东原说明气化与品物的根据,同时也正是东原全部思想的出发点。东原处处在告诉我们:气化流行的关系,生生不息的现象,以及发生万有不齐的品物的所以然。“因气化而有生生,因生生而有品物”,这两句话可看作东原全部思想的缩影。何谓气化?东原以为,充满宇宙间的,只有一种“气”的存在。在宇宙当中,也只有一种变动不已的“化”的作用。一切万物的滋长绵延,都是由于“气化”的作用。关于气化之理,他这样说明:
凡有生即不隔于天地之气化。阴阳五行之运而不已,天地之气化也,人物之生生本乎是。(《疏证(中)》)
气化和阴阳五行的关系,究竟怎样?在这里有说明的必要。气化和阴阳,并不是两件东西,所谓气,就含着阴阳二气,二气相反而相成。当它们相感相遇的时候,就要发生一种运行不已的变化的作用。我们对于阴阳二气感遇而生的变化,就称之为“气化”。可见,气,正是指的阴阳二气而言;化,正是指的阴阳二气相感相遇时所发生的变化而言。气化和阴阳是同一的东西,并不是说,在阴阳二气之外,另有所谓气化的作用存在。
王船山在说明阴阳和动静的关系的时候,也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动静者,即此阴阳之动静,动则阴变于阳,静则阳凝于阴……非动而后有阳,静而后有阴,本无二气,由动静而生。(《正蒙注》)船山认为动静即此阴阳之动静,东原认为气化即此阴阳之气化,正是同一的看法。五行的关系,又怎样呢?东原说:
举阴阳则赅五行,阴阳各具五行也;举五行即赅阴阳,五行各有阴阳也。(《疏证(中)》)
五行的相克相生,和阴阳的相感相遇,同样地要发生一种变化的作用。可以说宇宙间一切变化的作用,都不出相感相遇相克相生的关系以外。而且在阴阳二气里面,就含着五行相克相生的关系;在五行里面,也就含着阴阳相感相遇的作用。所以说:“阴阳各具五行,五行各有阴阳”;“举阴阳则赅五行,举五行则赅阴阳”。气化和阴阳五行的关系,既已说明,我们就可以知道东原拿阴阳五行运而不已一点来说明气化的原因。东原说:
阴阳五行以气化言也。(《绪言(上)》)
气化是从阴阳五行运而不已的关系显现出来的,但是宇宙间的万事万物,却又是从气化里面发生出来的。凡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都不能与天地之气化隔离;一旦隔离,则其生机即将断绝。因为人物的生生,正是本乎天地的气化。东原便把握着这种关键,以建树他的“生的哲学”。
东原所说的“生生”,与“流行”的意义不同。“流行”是单指一种运行不已的变动的现象,“生生”却包括扩大、发展、绵延、滋长的现象而言。所以他在说了一句“流行不已”之后,还要加上一句“生生不息”。
他说:
天地之气化,流行不已,生生不息。(《绪言(上)》)一阴一阳,流行不已,生生不息。(《绪言(上)》)东原把那种扩大、发展、绵延、滋长的“生生不息”的现象称之为“化”。他处处在说明“生生”,也正是他处处在说明“化”。所以他说:
生生者,化之原;生生而条理者,化之流。(《原善(上)》)有了气化,就发生一种变动的现象,这现象是由于一种动力,以使其“运行不已”,东原便称之为“生生”;有了这种动力,就产生万有不齐的品物。各依其类、有条不紊地滋长绵延着,成为一种动向,东原便称之为“条理”。“生生”可以说明发展的过程,“条理”可以显现发展的关系。
假使没有“生生”,根本不能成为“条理”;假使没有“条理”,根本无法显现“生生”。“条理”和“生生”,实际上只是一件事体的两面。就其藏诸体者而言,就称之为“生生”;就其显诸用者而言,就称之为“条理”。
“条理”不仅显现了“生生”的本质,在“条理”本身就潜藏着“生生”的本质。“生生”不仅说明了“条理”的不同,在“生生”的瞬间,就潜伏着“条理”的不同。这便是所谓“化”,所谓“气化”。关于“生生”和“生生而条理”,东原实在说得很透彻。不过说到“孳生”的“类”,东原的思想就有问题了。譬如他说:
气化生人生物以后,各以类孳生久矣。然类之区别,千古如是也,循其故而已矣。在气化分言之曰阴阳,又分之日五行,又分之则阴阳五行,杂糅万变。是以及其流行,不特品类不同,而一类之中,又复不同。(《绪言(上)》)
“气化生人生物以后,各以类孳生”,“杂糅万变……一类之中,又复不同”,这仍是他的“由气化而有生生,由生生而有品物”的看法。不过所谓“类之区别,千古如是,循其故而已矣”,这简直是一种“类”不变的思想,这还谈得上生的哲学吗?不谓以标榜“生生”的东原,却见不及此,可见成见的摆脱是一件颇不容易的事。
东原处处着重“化”的说明,即以“生生”和“生生而条理”说明“化”的两种现象,并建树他的思想体系。他把宇宙当中一切的现象,分为三类:第一,自然的;第二,必然的;第三,本然的。“自然的”关系,他叫做“顺”;“必然的”关系,他叫做“常”;“本然的”关系,他叫做“德”。另外又提出一个“道”字来,叫我们在道里面,明了“天地之顺”;提出一个“善”字来,叫我们在善里面,察知“天地之常”;提出一个“性”字来,叫我们在性里面,通晓“天地之德”。表面上好像在说明“道”和“顺”的关系,“善”和“常”的关系,“性”和“德”的关系,实际上却是处处在说明所谓“自然”、“必然”和“本然”,也即是说明所谓“化”。我们现在就根据这三方面,对东原思想体系,作一番检讨。
第一、道
东原对于“道”之一字的说明,是从他的中心思想的“化”出发。他对于“道”,好像说得非常复杂,实际上是很简单的。他恐怕我们对这种表面上好像复杂的“道”,不能了解,不能认识,所以处处提出一种“自然”来解释。他认为所谓“道”,就是那种“自然”的现象,任自然的现象自由发展,不加伤害,就可认识这个“道”,把握这个“道”。东原下“道”之一字的定义说:
道,言乎化之不已也。(《原善(上)》)
一阴一阳,盖言天地之化不已也,道也。(《原善(上)》)“道”,指“化”而言,指“化之不已”而言。天地间何以能够发生“化”的作用?“化”的作用又何以能够“不已”?这是由于天地间有阴阳的两种不同的作用的缘故。当这两种不同的作用相接触的时候,就发生一种“动”的作用,在“动”的作用里面,就潜藏着“化”。“动”的作用,永无停止,那么,“化”也当然是“不已”。为什么在“动”的作用里面潜藏着“化”?为什么“动”的作用又永无停止?他曾经提出“生”和“息”两个字来说明。他说:动而输者立天下之博,静而藏者立天下之约。博者其生,约者其息,生者动而时出,息者静而自正。君子之于问学也,如生;存其心,湛然合天地之心,如息。人道举配乎生,性配乎息。生则有息,息则有生,天地所以成化也。(《原善(上)》)
又说:
生生之呈其条理,显诸仁也。惟条理是以生生,藏诸用也。显也者,化之生于是乎见。藏也者,化之息于是乎见。生者至动而条理也,息者至静而用神也。卉木之枝叶华实,可以观夫生。果实之白,全其生之性,可以观夫息。(《原善(上)》)
关于生生和条理,我们已另有说明。这两个名词,对于东原的全部思想,关系颇为重大。讲到后面,我们还要详加阐述,在这里仅连带地说说。东原以为宇宙当中一切的现象,可以用两个字包括净尽,一个是“动”字,一个是“静”字。“动”和“静”就表面看来,好像是相反的,其实不然。“动”,是就显诸外的那种外表的现象而言,“静”,是就藏诸内的那种内部的关系而言。“动”和“静”,实际上是一件事体的两面。更正确地说,所谓静者,实即是动,是动的另一种作用。因为有了动的作用就发生天下的万事万物,这就叫做“立天下之博”,这便是所谓“生”。又因为有了静的作用,就潜藏着那种发生万事万物的原动力,这就叫做“立天下之约”,这便是所谓“息”。“生”即是那种“时出”而“条理”的“动”,“息”即是那种“自正”而“用神”的“静”。“静”既然是一种原动力,我们怎能说“静”不是“动”呢?东原对“生”和“息”的看法,也正相同。他认为:“生”,不是一个单纯的“生”,而是“化之生”;“息”,不是一个单纯的“息”,而是“化之息”。假如我们把生和息仅仅看作一种单纯的作用,那就是一种机械的看法。宇宙问万事万物滋长绵延的现象,是那种“生生”的作用。惟其有了滋长绵延的生生,所以就产出那许多有条不紊的品物的条理来,这就叫做“显诸仁”。但是在那许多有条不紊的品物的条理里面,却又潜藏着那种滋长绵延的生生的新的作用,这就叫做“藏诸用”。由“显诸仁”可以看到“化之生”,由“藏诸用”可以看到“化之息”。“生”是“息”的一种显现,“息”里面正潜藏着“生”,一生一息,形成永无停止的“动”,即形成“不已的化”。东原更恐怕我们对于“生”和“息”的关系,不能了解得十分透彻,于是更举例证明。他以为人伦日用是生,而我们的性却能适合于人伦日用,这便是息。我们日新月异地研究学问,是生,而我们的存心,却能体验所学,见诸实行,这便是息。草木的发芽滋长,株成叶茂,华繁果熟的现象,是生,但是那些发芽滋长、株成叶茂、华繁果熟的现象,无一不包含于果实之白里面,这果实之白便是息。一生一息,相因相倚,相反相成,无有止极,便是天地所以化之不已的原因。东原便是把这种化之不已的现象,叫做“道”。他认为这种现象是自然的现象。于是处处用“自然”以解释“道”兼解释“化”。他说:知其自然,斯通乎天地之化。(《原善(上)》)
所谓“天地之化”,即是自然现象。我们只要认识自然现象,就能通晓天地之化。但是所谓自然现象,究竟是怎样的现象呢?东原仍旧提出“生生”两字。他说:气化之于品物,可以一言尽也,生生之谓欤!(《原善(上)》)所谓“生生”,含有生长、生动、生活、生存的意思,又含有滋长、绵延、继续不断的意思。这两层意思是分不开的。前者名之为“生”,后者名之为“生生”。譬如说,一颗麦,当我们把它种植到泥土里面以后,就慢慢地活动而生长起来,结果成为一种草本的植物,而产出了一个新的麦穗,在这个麦穗里面,却包含着千百颗新的麦粒。一个蚕子,得着了适当的温度的时候,就变成一条蚕,然后成茧、成蛹,一直到成蛾,蛾又产出千百个蚕子。麦粒从种植到泥土以后,长成为草本植物,长出了新的麦穗,都是一种“生”的作用。但是等到从麦穗里面,更产出千百颗新的麦粒来的时候,那就不仅是“生”的作用,而更含有“生生”的作用了。蚕子从成蚕、成茧、成蛹,一直到成蛾,都是一种“生”的作用。但是等到蛾又产出千百个蚕子来的时候,那也不仅是“生”的作用,而更含有“生生”的作用。一定要达到了“生生”的境地,才算完成了“生”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