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就一物言之,则不善者多矣。唯人则全具健顺五常之理;善者,人之独也。(《正蒙注》)
神化者,气之聚散不测之妙,然而有迹可见;性命者,气之健顺有常之理,主持神化而寓于神化之中,无迹可见。若其实,则理在气中,气无非理;气在空中,空无非气。通一而无二者也。(《正蒙注》)人之有性,函之于心,而感物以通,象著而数陈,名立而义起,习其故而心喻之。形也,神也,物也,三者相遇而知觉乃发。故由性生知,以知知性,交涵于聚而有间之中,统于一心。由此言之,则谓之心。顺而言之,则惟天有道,以道成性,性发知道。逆而推之,则以心尽性,以性合道,以道事天。惟其理本一原,故人心即天,而尽心知性,则存顺没宁。(《正蒙注》)
由太虚有天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正蒙注》)
物与我皆气之所聚,理之所行,受命于一阴一阳之道,而道为其体。不但夫妇鸢鱼为道之所昭著,而我之心思耳目,何莫非道之所凝承,而为道效其用者乎!唯体道者,能以道体物我则大,以道而不以我。(《正蒙注》)
又说:
未生则此理在太虚,为天之体性;已生则此理聚于形中,为人之性;死则此理气仍返于太虚。形有凝释,气不损益,理亦不杂,此所谓通极于道也。(《正蒙注》)
性、命、理、气,这许多名称,看起来似乎是并不相同,各有各的含义,各有各的范围。但是我们要知道这许多含义不同、范围各异的名称,实际上均是那个大自然的体所发生出来的各种不同的用。所以说“物与我皆气之所聚,理之所行”。气虽然是有聚散变化的关系存在,虽然有时是有迹可见,有时是无迹可寻,然而它总离开不了那种体和用的关系。所以说:“理在气中,气无非理,气在空中,空无非气。”我们知道:当我们未生的时候,所谓理,是寄存在太虚的当中,我们称它做天的体性;等到已生之后,在我们的本身,也有一个形体存在,于是理聚于我们的形体之中,我们称它做人之性;及至于我们死亡以后,形体又归于消灭了,那么理气就仍然返之于太虚之中。所以我们说,形体虽然有凝聚和散释的变迁,然而气和理则永存于宇宙之间,没有所谓损益和杂乱的现象。所以称“性命为气之健顺有常之理”。因此,船山说,“其理本一原”,“通一而无二者也”,“乾道变化,各正性命,理气一源”。船山又说:
名者,言道者分析而名言之,各有所指,故一理而多为之名,其实一也。(《正蒙注》)
这一段话,正是说明理气一源的关系。名之发生,是由于说道者为了便利起见,于是分析为各种不同的名称,以便于指示各种不同的关系,我们就表面上看来,虽然是名目繁多,然而按之实际,还是不能离开那个根本的道理。我们知道,天之名,是由太虚而生;道之名,是由气化而生;性之名,是合虚与气而生;心之名,是合性与知觉而生。所谓天、道、性、心这许多名称,当然是各有各的来源。但是,它们那些生成变化的关系,又怎能离开体和用的范围?所以船山认为名虽多而理则一,理气同是一源。船山说性,不是一种唯心的空洞的说法,他认为性和形和气,都有连贯的关系,尤其是他说性的产生,是有一种客观的关系存在,他说:
天气入乎地气之中,而无不浃,犹火之暖气入水中也。性,阳之静也,气,阴阳之动也,形,阴之静也。气浃形中,性浃气中,气入形则性亦入形矣。形之撰气也,形之理则亦性也。形无非气之凝,形亦无非性之合也。故人之性虽随习迁,而好恶静躁,多如其父母,则精气之与性,不相离矣。由此念之,耳目口体发肤,皆为性之所藏,日用而不知者,不能显耳。鸢飞戾天,鱼跃于渊,道之察上下,于吾身求之自见矣。(《思问录》)
性、气、形,这三种东西,虽然是各自有其不同的关系存在,但是实际上都是脱离不了阴阳动静的作用。气周匝于形体中,性又周匝于气中,在气的凝聚而成的形体里面,已经含有性的存在。无怪说:形,无非是气之所凝,形,亦无非是性之所合了。不过我们要知道,一个已经成形了的人,他的性,往往跟随着环境的关系而有所变迁,但是各个人的好恶静躁的本性,却又各自不同。因为我们各个人的形体,都是从我们父母的形体所分化出来的,在我们未成形之前,我们的好恶静躁的本性,大体上早已由父母的形体代为决定了。所以船山认为,“人之性虽随习迁,而好恶静躁,多如其父母”。这是何等客观而唯物的至理名言呀!因此船山认为性和精气,是不能离开的,他更进一步地要我们知道:在我们本身上的耳目口体发肤各方面,都是性之所藏的地方,不过我们终日用之而不能察觉而已。船山认为性是我们人类所独有的,人类和禽兽草木的分别,就在一个性字上面。他说:
动物皆出地上,而受五行未成形之气以生。气之往来在呼吸,自稚至壮,呼吸盛而日聚;自壮至老,呼吸衰而日散,形以神而成,故各含其性。(《正蒙注》)
植物根于地而受五行已成形之气以长。阳降而阴升,则聚而荣;阳升而阴降,则散而槁。以形而受气,故但有质而无性。(《正蒙注》)禽兽无道者也,草木无性者也,唯命则天无心无择之良能,因.材而笃物,得与人而共者也。(《正蒙注》)
又说:
夫人之于禽兽,无所不异,而其异皆几希也。禽兽有命而无性,或谓之为性者,其情才耳。即谓禽兽有性,而固无道,其所谓道者,人之利用耳。若以立人之道,较而辨之,其几甚微,其防固甚大矣。(《经义》)
草木的生长,因为“受五行已成形之气”,所以是“但有质而无性”。
动物的生存,因为“受五行未成形之气”,所以是“各含其性”。人和禽兽虽然同是动物,然而却有一种很大的不同的关系在里面。禽兽仅有情才,而无所谓性。即或我们对于禽兽的情才,也称之为性,而禽兽和人,依旧还有一个很大的分别。这分别就是因为禽兽是无道的,人类是有道的。禽兽何以无道而人类何以独能有道呢?这是因为“人则全具健顺五常之理”的缘故。所以说:“禽兽无道者也,草木无性者也。”所以说:“就一物言之,则不善者多矣……善者,人之独也。”我们既经知道:性和形是同时发生的。那么,在未有形体以先,我们的性,大体上已经由那种决定形体的环境所决定了。我们又知道:人和禽兽草木的分别,是在于性,因为性是人类所独有的。现在我们可以进一步来讨论性的各方面的关系。
船山在谈性的时候,往往说到“才”和“情”这两字。才和情对于性的关系,究竟怎样?才和情的相互之间,又有怎样的不同?我们应当先弄明白这许多关系,才能明了船山谈性的真意。船山对于才和性的关系,曾经说过这样的话:
性者善之藏,才者善之用。用皆因体而得,而用不足以尽体。故才有或穷,而诚无不察于才之穷,不废其诚,则性尽矣。多闻阙疑,多见阙殆,有马者借人乘之,皆不诎诚,以就才也。充其类,则知尽性者之不穷于诚矣。(《思问录》)
程子谓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为二。其所谓气质之性,才也,非性也。张子以耳目口体之必资物而安者,为气质之性,合于孟子,而别刚柔缓急之殊质者为才。性之为性,乃独立而不为人所乱。盖命于天之谓性,成于人之谓才,静而为之谓性,动而有之谓才,性不易见,而才则著。是以言性者,但言其才而性隐。张子辨性之功大矣哉!(《正蒙注》)
在这两段话里面,船山告诉我们:才不是性。“性者善之藏,才者善之用。”“静而为之谓性,动而有之谓才。”我们再看船山对于情和性的关系,是怎样的说法。他说:
或谓声有哀乐,而作者必导以和;或谓声无哀乐,而惟人之所感。之二说者之相持久矣。谓声有哀乐者,性之则,天之动也;谓声无哀乐者,情之变,人之欲也。虽然,情亦岂尽然哉。(《经义》)圣人之哀,发乎性而止乎情也。盖情无有不足者,当其哭而哀足,于发为生之情,理所不发,而抑奚暇及之。此孟子体尧、舜之微而极言之。日,德纯乎性者,情亦适如其性,如其性者之情,不容已之情也。夫人之于情,无有非其不容已者矣。而不知不容已者之固可已也,则不已者意以移而已焉矣。其惟圣人乎。(《经义》)又说:
天欣合于地,地欣合于天,以生万汇,而欣合之际,感而情动,情动而性成。(《经义》)
我们从“声有哀乐者,性之则,天之动;声无哀乐者,情之变,人之欲”,“发乎性而止乎情”和“情动而性成”,这几句话里面,可以看出船山对于情和性的看法。船山虽然有时是情才并举,如他说:“禽兽有命而无性,或谓之为性者,其情才耳。”但是船山认为情和才并非一物。他说:
才之可竭,竭以诚而不匮;情之可推,推以理而不穷。(《经义》)船山对于“才”,则提出了一个“竭”字,而济之以诚;船山对于“情”,则提出了一个“推”字,而济之以理。这又是船山对于情和才的一种看法。船山认为性是体的关系,情和才是用的关系。有了性的体,然后始有情和才的用。当静的时候,情才之用不显,而性之体,则藏之于耳目口体发肤之间;当动的时候,则由性之体而发生情才之用,更由情才之用,而显现出性之存在。所以船山在说情和性的时候,一则日“情动而性成”;再则日“发乎性而止乎情”。船山在说才和性的时候,一则日“静而为之谓性,动而有之谓才”;再则日“性者善之藏,才者善之用”。这就是因为情和才对于性的关系,正是用对于体的关系。船山对于情和才,虽同认为是性之用,但是认为情和才的相互之间,却又不同。他以为情是由内而发的,才是由外而成的。他说明情之生,则谓:“感于物乃发为欲,情之所自生也。”(《正蒙注》)他说明才之成,则谓:“命于天之谓性,成于人之谓才。”(《正蒙注》)惟其说情是发之于内的,所以看重一个“推”字。这种发于心而推于外的情,是始于理而终于理的,所以说“推以理而不穷”。因此他说:“情贞而性自凝也,此所谓本立而道生也。”(《经义》)惟其说才是成之于外的,所以认才有匮竭的时候。他提出一个“诚”字,便是补救的办法。所以说,“竭以诚而不匮”。因此更补充说:“居移气,养移体,气体移则才化,若性则不待移者也。”(《正蒙注》)从上面的说明,我们可以知道:情,是发之于内的,是“无有不足者”,所以是尽善;才,是成之于外的,是有时可竭,所以未必是尽善,这其中有全和偏的分别。才不但未必尽善,有时且足为性之累。船山说:
性借才以成用,才有不善,遂累其性,而不知者,遂咎性之恶。
此古今言性者,皆不知才性各有从来,而以才为性尔。(《正蒙注》)船山在一方面虽然告诉我们说:“才有不善,遂累其性。”但在另一方面,却又告诉我们,才不过是性之役,全固不足以为善,偏亦不足以为害。他说:
陷溺深则习气重,而并屈其才,陷溺未深而不知存养,则才伸而屈其性。故孟子……言为不善非才之罪,则为善亦非才之功。可见是才者性之役,全者不足以为善,偏者不足以为害,故困勉之成功,均于生安。学者当专于尽性,勿恃才之有余,勿诿才之不足也。(《正蒙注》)
然而才若与习相狎,则性不可得而复见,这是一个不容忽视的事情。
我们假如要想矫习复性,则必先矫正其才,使之不偏而后可,不然,则虽善而隘。他说:
才既偏矣,不矫而欲宏,则穷大失居,宏非其宏矣。盖才与习相狎,则性不可得而见。习之所以溺人者,皆乘其才之相近而遂相得,故矫习以复性者,必矫其才之所利。不然,陷于一曲之知能,虽善而隘,不但人欲之局促也。(《正蒙注》)
所以船山要说:
变,谓变其才质之偏;化,则宏大而无滞也。(《正蒙注》)于此,我们可以知道船山是怎样地说明才和性的关系,同时我们也可以明了才和情所以不相同的地方。以后我们要讨论船山对理和欲的看法。
四、船山对理和欲的看法
船山的思想,是立足于由体生用、即用显体的基础上面。所以他认为一切的关系,都是建筑在实物之上,离开了实物,则无一切关系之可言。
他对于理和欲的看法,也正是如此。他这样说明理:
尽物之性者,尽物之理而已。(《正蒙注》)
理在气中,气无非理。(《正蒙注》)
天之所以叙万物者无方,而约之曰理。(《经义》)又谓:
在天而为象,在物而有数,在人心而为理。(《思问录》)他对于欲的说明,则谓:
爱恶之情,同出于太虚,而卒归于物欲。(《正蒙注》)感于物乃发为欲,情之所自生也。(《正蒙注》)又谓:
欲日人欲,犹人之欲也。积金园粟,则非人之欲,而初不可欲者也。(《俟解》)
我们知道他所谓理,即指物理,舍物则无理之可言;所谓欲,即指物欲,舍物亦无欲之可言。物由于气之凝聚而成形,形成则形显于外而性含于中,初无所谓理和欲的关系。所谓理者,是因为“叙万物者无方”,然后才“约之日理”,因而认为“尽物之理”,就是“尽物之性”。所谓欲者,“犹人之欲也”,因为“爱恶之情”,必感于物而后乃能发生,此种因感而生的情,虽“同出于太虚”,但“卒归于物欲”。所以船山说:
理与欲皆自然,而非由人为。(《正蒙注》)
这就是说明有物然后有性,有性然后理和欲的关系才能发生。假使没有物,则性无所存,当然更谈不到理和欲了。所以我们在说理的时候,则称之为物理;在说欲的时候,则称之为物欲。这正是船山的理气一源的看法。船山对于理和欲的说明,分为两个步骤:第一个步骤,是谈理而不谈欲,谈公而不谈私。他认为要天理流行,必须私欲净尽。第二个步骤,是说明理在欲中,舍欲无理;欲即是理,理欲一元。这两个步骤,本有冲突矛盾的地方,但在他看来,实在不然。船山在第一个步骤里面所说的欲,是指“私”和“蔽”而言。他恐怕我们对于“私”、“蔽”和“欲”的分别,不能看得清楚。误认一己之私,为天下之大公;一已之蔽,为天下之至理。若果如此,则将发生最不幸的恶果。所以他尽力地说明“私”和“蔽”的害处,要我们知道去“私”去“蔽”的重要。这就是他所认为要得天理流行,必须私欲净尽的缘故。船山在第二个步骤里面所说的欲,是指物欲之欲而言,他所说的理,也是指物理之理而言。理和欲虽然是两个不同的名词,但是它们的产生,是出于同一个对象的物的关系。所以我们要知道,所谓理和欲,实际上是同一物的两面。譬如说,我们有了目,就有看美色的欲望,如果要我们除去了这种看美色的欲望,只有使目不见物,然后可能,但是当我们目不见物的时候,又怎能有分辨出各色不同的至理?有了耳就有听好音的欲望,如果要我们除去了这种听好音的欲望,只有使耳不闻声,然后可能,但是当我们耳不闻声的时候,又怎能有分辨出声音高下的至理?所以船山认为欲即是理,舍欲无理,理在欲中,理欲一元。我们且看船山对于这两个步骤,曾经有过何等样的说明,船山说:
以理烛物,则顺逆美恶,皆容光必照,好而知恶,恶而知美,无所私也,如日月之明矣。(《正蒙注》)
大其心,非故扩之使游于荒远也。天下之物相感而可通者,吾心皆有其理,唯意欲蔽之则小尔。由其法象,推其神化,达之于万物一源之本,则所以知明处当者,条理无不见矣。天下之物皆用也,吾心之理其体也,尽心以循之,则体立而用自无穷。(《正蒙注》)意欲之私,限于所知而不恒,非天理之自然也。(《正蒙注》)心之初动,善恶分趣之几,辨之于早,缓则私意起而惑之矣。(《正蒙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