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船山说他们是“灭之而终不可灭”,乃至于有那种“淫坊酒肆,皆菩提道场”的遁词。那种“化身无碍”的遁词,正足以证明释氏所主张的无和灭,不过是一种不能成立的错误的思想而已。所以船山曾经慨乎其言之说道:“天下恶有所谓无者哉?于物或未有,于事非无;于事或未有,于理非无。寻求而不得,怠惰而不求,则日无而已矣。甚矣,言无之陋也。”
(《正蒙注》)然则船山自己怎样来说明宇宙间一切现象的关系呢?他认为宇宙间的一切,都是聚散屈伸的关系,根本就没有所谓生灭。聚散屈伸的意义,和生灭的意义完全不同。生灭是说明从无生有,灭有为无的关系,聚散屈伸是说明显和隐的关系。我们知道无中不能生有,有亦不能消灭为无。若隐显之说,则与生灭之说大异。所谓显者,是我们对于事物,能见能闻的时候;所谓隐者,是我们对于事物,不能见不能闻的时候。不过我们要知道,事物虽由于我们的能见能闻与否,而有所谓显和隐的关系,然而事物本身,则永存于宇宙之间,决不因我们的不见不闻而有所消灭。船山说:“吾目之所不见,不可谓之无色;吾耳之所不闻,不可谓之无声;吾心之所未思,不可谓之无理。以其不见不闻不思也,而谓之隐,而天下之色有定形,声有定响,理有定则也。何尝以吾见闻思虑之不至,为之藏匿无何有之乡哉!”(《经义》)这就是船山的思想和释氏的思想一个重要的分野,也就是船山之所以重有,释氏之所以重无的关键。所以船山说:
散而归于太虚,复其姻缢之本体,非消灭也;聚而为物之生,自捆媪之常性,非幻成也。(《正蒙注》)
聚而成形,散而归于太虚……聚而可见,散而不可见尔。其体岂有不顺而妄者乎?(《正蒙注》)
聚则显,显则人谓之有;散则隐,隐则人谓之无。(《正蒙注》)故日往来,日屈伸,日聚散,日幽明,而不日生灭。生灭者,释氏之陋说也。(《正蒙注》)
散非消灭,聚非幻成,散而不可见,聚而可见,散则隐,聚则显。故船山反复说明聚散屈伸的关系,而不言生灭。明乎此,则知船山之所以重有,与其所以反对释氏的无的缘故。
我们在上面曾经说过,重有重动,是船山全部思想的两大柱石。我们又说过,船山重有的思想,是从他的体的观念出发;船山重动的思想,是从他的用的观念出发。他因为反对释氏的无,所以重有;因为反对老氏的静,所以重动。关于他的重有的思想,我们已经说明一个大概,现在进而讨论他的重动的思想。船山说:
太极动而生阳,动之动也;静而生阴,动之静也。废然无动而静,阴恶从生哉!一动一静,阖辟之谓也。由阖而辟,由辟而闺,皆动也。废然之静,则是息矣。至诚无息,况天地乎!维天之命,于穆不已,何静之有!(《思问录》)
又说:
时习而说,朋来而乐,动也;人不知,而不愠,静也,动之静也;嗒然若丧其耦,静也,废然之静也。天地自生,而吾无所不生。
动不能生阳,静不能生阴,委其身心,如山林之畏佳,大木之穴窍,而心死矣。人莫悲于心死,庄生其自道矣乎!(《思问录》)船山把动和静的关系,分为三种:第一为动之动;第二为动之静;第三为废然之静。他认为宇宙间的一切,都是时刻在变动不停,所谓静,不是停息不动的意思,静,不过是动的另一种方式,所以称之为动之静。假如是真的停息不动了,我们不应叫它做静,只应叫它做息。这种停止不动的息,船山称之为废然之静。我们要知道静和废然之静,是完全不同的。
静是动的另一方式,静是包含在动的关系当中,所谓静,实际上就是动,不过是名词不同,不过是一件事的两面观而已。所以船山称之为动之静。
至若废然之静,其含意大不相同。废然之静是息,是停止不动的意思。所谓息,是指不动而言。息与动处于对立的地位。息则不动,动则不息,息和动,决无同时并存的可能。我们知道宇宙间的一切,都是“由阖而辟由辟而阖”地变动着,永远没有停息的时候。假如说宇宙是不动的,那么,生机断绝,作用全失,宇宙还能成其为宇宙吗?所以船山说:“至诚无息,况天地乎!”因此船山认为庄生之“嗒然若丧其耦”,为“废然之静”,而称之为“心死”。老氏因为主静,所以看重一个朴字,船山对此,异常反对。他说:“朴之为说,始于老氏,后世习以为美谈。朴者,木之已伐而未裁者也。已伐则生理已绝,未裁则不成于用,终乎朴,则终乎无用矣。
如其用之,可栋可楹,可豆可俎,而抑可溷可牢,可桠可梏者也。”(《俟解》)又说:“养其生理自然之文,而修饰之以成乎用者,礼也。诗日:
‘人而无礼,胡不遄死。’遄死者,木之伐而为朴者也。”(《俟解》)木之未伐的时候,生机盎然,充满条达荣茂,这是动的缘故,也正是用的缘故。木之已伐而裁之以用,大而用之则可栋可楹可豆可俎,小而用之则可溷可牢可扭可梏,这依旧是动的缘故,也正是用的缘故。至于朴,是指的那种停息不动的已伐之木而未裁之以用的关系而言。此种生理已绝不成于用的废物,有何价值之可言!所以船山称此已伐而未裁的朴,为“遄死”,为“终乎无用”了。船山曾经说明动和用的关系,有如下的话语。他说:
存诸中者为静,见诸行者为动。(《正蒙注》)
中涵者其体,是生者其用。(《正蒙注》)
温凉,体之觉,动静,体之用。(《正蒙注》)
乾坤有体则必生用,用而还成其体,体静而用动。故日:静极而动,动极而静,动静无端。(《正蒙注》)
我们看他既说“存诸中者为静”,又说“中涵者其体”;既说“见诸行者为动”,又说“是生者其用”。所谓“存诸中”,就是“中涵”的意思;所谓“见诸行”,就是“是生”的意思。可见静,是指体而言;动,是指用而言。所以他说“体静而用动”。但是“体静而用动”,是就动和静的本身而言,若以动静对体的关系来看,则又不同。何以故?因为“静极而动,动极而静,动静无端”的缘故。所谓“动静无端”者,就是说动静都是用的关系。船山所谓“动”是动之动,“静”是动之静,正是这个缘故。
他说:
动极而静,静极复动,所谓动极静极者,言动静乎。(《思问录》)方动即静,方静旋动,静即含动,动不合静,善体天地之化者,未有不如此者也。(《思问录》)
在这两段话里面,可以看出船山说明动和静的关系。但是动和静是怎样发生的呢?他以为是由于阴阳二气的作用。他说:
阴阳二气,充满太虚,此外更无他物,亦无间隙。天之象,地之形,皆其所范围也。散入无形,而适得气之体,聚为有形,而不失气之常。(《正蒙注》)
虚者,太虚之量,实者,气之充周也。升降飞扬而无间隙,则有动者以流行,则有静者以凝止。于是而静者以阴为性,虽阳之静,亦阴也;动者以阳为性,虽阴之动,亦阳也。(《正蒙注》)感者,交相感。阴感于阳,而形乃成;阳感于阴,而象乃著。遇者,类相遇。阴与阳遇形乃滋,阳与阴遇象乃明。感遇则聚,聚已必散,皆升降飞扬自然之理势。(《正蒙注》)
又说:
动静者,即此阴阳之动静,动则阴变于阳,静则阳凝于阴……非动而后有阳,静而后有阴,本无二气,由动静而生,如老氏之说也。(《正蒙注》)
“阴阳二气,充满太虚,此外更无他物,亦无间隙”,这是就体而言。
“散入无形,而适得气之体,聚为有形,而不失气之常”,这是就用而言。
惟其有体和用的关系,所以发生阴阳动静的作用。静,以阴为性,动,以阳为性,静以凝止,动以流行。因为有动和静的关系,于是阴阳二气,发生感和遇的作用。阴阳交相感,然后形乃成而象乃著;阴阳类相遇,然后形乃滋而象乃明。这种成形、著象、滋形、明象的感和遇的作用,完全是由于动和静的关系。不过我们要知道,动静,就是阴阳二气本身的动静,并不是说在阴阳二气之外,另有一种动静的关系存在。如果说因动而后有阳,因静而后有阴,那就等于是说,在未有体之先,已有用的关系存在,先有用而后有体。我们知道,用的关系,从体而生,用何能先体而存在。
动静的关系,从阴阳而生,动静又何能先阴阳而存在。船山以为老氏那种本无阴阳二气,由动静而生阴阳的说法,完全是一种先有用而后有体的倒果为因的谬说。但这点也是船山思想和老氏思想的一个很重要的分野。船山对于这种体用动静的关系,曾有一段明白晓畅的说明。他说:
虚必成实,实中有虚,一也;而来则实于此虚于彼,往则虚于此实于彼,其体分矣。止而行之动,动也,行而止之静,亦动也,一也;而动有动之用,静有静之质,其体分矣。聚者聚所散,散者散所聚,一也;而聚则显,散则微,其体分矣。清以为浊,浊固有清,一也;而清者通,浊者碍,其体分矣。使无一虚一实一动一静一聚一散一清一浊,则可疑太虚之本无有,而何者为一?惟两端迭用,遂成对立之象。于是可知所动所静所聚所散为虚为实为清为浊,皆取给于太和捆媪之实体。一之体立,故两之用行。如水唯一体,则寒可为冰,热可为汤,于冰汤之异,足知水之常体。(《正蒙注》)“一之体立,两之用行”,是船山说明体用以及阴阳动静关系的一句最明了的话语。我们既然知道动静和阴阳的关系,那么当阴阳发生了动静的作用以后,将成何种状态呢?船山以为那是一种变化不息,日新不已的状态。他说:
有象斯有对,对必反其为;有反斯有仇,仇必和而解。(《正蒙注》)
以气化言之,阴阳各成其象,则相为对。刚柔寒温生杀必相反而相为仇,乃其究也,互以相成,无终相敌之理,而解散仍返于太虚(《正蒙注》)
相反相仇则恶,和而解则爱。阴阳异用,恶不容已。阴得阳,阳得阴,乃遂其化,爱不容已。(《正蒙注》)
又说:
形者,言其规模仪象也,非谓质也。质日代而形如一,无恒器而有恒道也。江河之水,今犹古也,而非今水之即古水。灯烛之光,昨犹今也,而非昨火之即今火。水火近而易知,目月远而不察耳。爪发之日生,而旧者消也,人所知也;肌肉之日生,而旧者消也,人所未知也。人见形之不变而不知其质之已迁,则疑今兹之日月,为邃古之日月;今兹之肌肉,为初生之肌肉。恶足以语日新之化哉?(《思问录》)
宇宙间的一切,是永远在继续不停地日新月异地变化着。为什么我们好像感觉到一种“质日代而形如一”的关系存在呢?这原因是由于我们往往只觉察到一些近而易知的事物,是在那里变化着;对于那些远而难察的东西,好像是有一种千古不变永存的关系。我们对于近而易知的水火,知道他是今昔不同;不过对于远而难察的日月,就认为是永古不变的。不但如此,就以我们本身的关系来说,我们所能察知有变化消长的关系的,仅仅限于易知易见的爪发而已,对于自身的日生着的肌肉,则反以为是没有变化消长的关系,而认为是“今兹之肌肉,为初生之肌肉”。但是我们要知道宇宙的万事万物,是永在日新变异之中,易知易察的水火爪发,固然是在日新不已地变动着,难知难察的日月肌肉,也同样地是在日新不已地变动之中。因为只要有象,在他的本身当中,就存立着一种与之相对而相反的关系,有了这种相对而相反的关系,因而更发生一种相仇的作用。在这种“反而仇”的作用当中,就产生那种“和而解”的结果。因此,我们知道,相反相仇的恶,和那种和而解的爱,正是说明万事万物日新不已的变动的法则。于此,船山的“体用一源”的思想,得到了一种圆满而有力的完成。
三、船山的性论
关于船山的思想体系,我们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说明,现在可以研究船山的性论。船山的思想体系,是建筑在“体用一源”说的基础之上,船山的性论,是建筑在“理气一源”说的基础之上。船山的“理气一源”的思想,当然是从他的根本思想“体用一源”说引申出来的。他说:
乾道变化,各正性命,理气一源,而各有所合于天,无非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