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哲学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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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体用一源论(1)

今天讲第九讲,以清代哲学家王船山为主题。清代哲学是和宋、明哲学完全不同的。关于清代哲学的社会背景,须得有个说明。不过我还有一讲是讲清代哲学的,那么,关于这点率性留在下一次来讲,现在单讲船山哲学。船山在中国哲学史上的地位,我看比朱晦庵、王阳明还要高,也比颜习斋、戴东原诸人来得重要。就清代哲学说,我认为船山是第一个人,只可惜很少有人研究他,或者进~步理解他。他的哲学是完全站在“体用一源”的立场上。我们现在分作五段来讲明。

一、船山思想的体系

船山在《张子正蒙注·太和》篇里面说道:

太和,本然之体未有知也,未有能也,易简而已。而其所涵之性,有健有顺,故知于此起,法于此效,而大用行矣。

“体”是指的大自然的本体而言,在这本体的大自然当中,一切事物之所以能够产生的原因,完全是由于“用”的关系。“用”,离开了“体”,就无从发生;“体”,若是投有“用”,也就不能显其存在。体和用实际是一件东西,我们不应把它分开,也无法把它分开。船山说:乾坤有体则必生用,用而还成其体。(《正蒙注》)用是从体发生的,有了体,一定是要发生出用来,用不仅是从体发生,用来显现出体的存在,就算了事,还要从用的关系里面,产生出一个新的体来。大自然的本体是体,显现出大自然存在的关系是用,因有这显现大自然存在的用,于是在大自然当中产生了万有不齐的各种新的事物,这许多新的事物的本身又是新“体”。这些新“体”,是从显现大自然存在的“用”而成的。同时在各种事物的新“体”当中,又有一种新的“用”的关系存在。如此推演不已,因而产生万物,这就是大自然之所以为大自然了。所以船山说:“中涵者,其体;是生者,其用也。”船山关于太和两字的解释,曾有这样的一段话,他说:太和,和之至也。道者,天地人物之通理,即所谓太极也。阴阳异撰,而其铟经于太虚之中,合同而不相悖害,浑沦无间,和之至矣。未有形器之先,本无不和,既有形器之后,其和不失,故日太和。(《正蒙注》)

他对“太和”两字的解释,正是说明“体”和“用”的关系。“未有形器之先”,是指的那个“浑沦无问”的大自然而言,就是所谓“太极”。

当然,在这个“浑沦无间”的大自然当中,哪里会有不和之可言。既然有了大自然的本体,于是因体生用,因用而产生万事万物的新体,这就是所谓“既有形器之后”了。这些万事万物的形器,各有其体,各有其用,“合同而不相悖害”,所以“其和不失”,这就叫做太和,这就叫做“天地人物之通理”。所以船山说:

神,行气而无不可成之化,凡方皆方,无一隅之方。易,六位错综,因时成象,凡体皆体,无一定之体。(《正蒙注》)体者,所以用;用者,即用其体。(《正蒙注》)我们从这两段话里面,可以知道体之为体,是由于“六位错综,因时成象”的关系,所以“无一定之体”可言。不过体虽无定,然而我们可以认识因体而发生的用,更可以从用的关系上来确定体的关系。船山认为如果废用,则体亦无实。所以他说:“佛、老之初,皆立体而废用,用既废,则体亦无实;故其既也,体不立而一因乎用。庄生所谓寓诸庸,释氏所谓行起解灭是也。君子不废用以立体,则致曲有诚,诚立,而用自行。逮其用也,左右逢源,而皆其真体。”(《思问录》)因此我们知道“由体生用,废用无体”。譬如说,有了目就可以见色,有了耳就可以听音,有了舌就可以尝昧,有了肢体就可以辨物。目、耳、舌和肢体,都是指体而言,见、听、尝、辨,都是指用而言,没有见、听、尝、辨的用,怎能显现得出目、耳、舌和肢体的存在?因此,我们可以从见、听、尝、辨的用的关系上面,认识了目、耳、舌和肢体的体的关系。这就是说:“体者,所以用;用者,即用其体。”船山说:

天无体.,用即其体,范围者大心以广运之,则天之用显,而天体可知矣。(《正蒙注》)

我们不但要知道“体者所以用”,我们不但要知道“用者即用其体”,我们尤其应当更进一步地了解,所谓用,就是体的本身,因为用之显,然后体之存可知。无体,用固无从发生;无用,体亦不能存在。用和体不但不能分开,实际上就是同一的东西,船山称之为“体用一源”。他说:

因理而体其所以然,知以天也;事物至而以所闻所见者证之,知以人也。通学识之知于德性之所喻,而体用一源,则其明自诚而明也。(《正蒙注》)

“体用一源”这四个字,是船山思想全部的中心。他认为宇宙间一切事物的聚散屈伸推演生长的关系,都是“体”和“用”在那里发生作用。

所以他说:“人者,动物得天之最秀者也。其体愈灵,其用愈广。”人之所以能够超出动物之上,日求改善自身的生活,并且进而做出许多征服自然的事业出来,其原因是由于人类得天最秀的关系,所谓得天最秀者,就是体灵,惟其“体灵”,所以“用广”,这就是人之所以为人。船山虽然认清了体用是一源的,然而他对体和用却有一种不同的看法,他认为:“变者,用也;不变者,体也。”变和不变,是“用”和“体”所以不同的地方,也正是宇宙间一切事物推演生长的关键。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船山思想的体系。

二、船山的有和动

船山从体用一源的中心思想推演出他的全部哲学。他从体的观点上面,看重了一个“有”字;他从“用”的观点上面,看重了一个“动”字。“有”和“动”这两个字:在船山的全部思想上,占着非常重要的地位。船山因为反对释氏的无,所以提出一个“有”字;船山因为反对老氏的静,所以提出一个“动”字。“有”和“动”这两个字,虽然是针对着释、老两氏的思想而发,然而却成为船山全部思想的两根柱石。

船山之所谓体,是指的实体而言。他从体的观点上,看重了有,所谓有,当然是指的实事实物而言。张载在《正蒙》上说:“气之聚散于太虚,犹冰凝释于水。知太虚即气则无无。”太虚,是指的一无所有的空间而言。

气,不是一个空虚的名词,而是指的实物的气体而言。所谓太虚,就表面看来,似乎是空无一物,似乎可以算得是无了,然而究其实际,所谓太虚者,事实上是充满了无量数的实物,这种实物,我们称它做气体。不过气体这种东西,在表面上似乎是视之不见,听之不闻,触之不得。惟其在表面上似乎是不见不闻不知的缘故,所以我们就要误认太虚为无。其实这种看法,仅仅是一种错觉罢了,哪里能够算得是正确的观念。太虚且不能称之为无,宇宙间更有何处,’能容得一个“无”字存在。所以船山说:

虚空者,气之量。气弥沦无涯,而希微不形,则人见虚空而不见气,凡虚空,皆气也。(《正蒙注》)人之所见为太虚者,气也,非虚也。虚涵气,气充虚,无有所谓无者。(《正蒙注》)

充满宇宙间的尽是实物,没有所谓无的关系存在的余地,所谓无,不过是人们的一种误认,一种错觉罢了。所谓“盈天地之间者,法象而已矣”。(张子《正蒙》)但是人们为什么要认为有一种“无”的观念存在呢?船山对此曾作一种反复的说明。他说:

聚而明得施人,遂谓之有;散而明不可施人,遂谓之无。不知聚者暂聚,客也,非必为常存之主;散者返于虚也,非无固有之实。人以见不见而言之,是以滞尔。(《正蒙注》)

无形,则人不得而见之,幽也。无形,非无形也;人之目力穷于微,遂见为无也。心量穷于大,耳目之力穷于小。(《正蒙注》)圣人……知幽明之故,而不言有无也。言有无者,绚目而已。(《正蒙注》)

可见谓之有,不可见遂谓之无。(《正蒙注》)

聚则见有,散则疑无。(《正蒙注》)

船山认为:一般人之所谓有,是由于聚的关系,见的关系,明的关系,因而称之为有。一般人之所谓无,是由于散的关系,不见的关系,幽的关系,因而称之为无。要知道聚非常存,有聚则必有散;散非消灭,散而复成为聚。视聚散为有无,仅不过是宥于耳目所能见及的狭小的范围而已。以耳目所能见及之狭小的范围,来衡定一切事物之有无,所得安能正确?须知耳目受着空间和时间的限制,我们不能把我们所能见及的空间以内的事物,视之为有,而把存在于我们所能见及的空间以外的一切事物,视之为无;我们也不能把我们生存着的一段时间,视之为有,而把我们未生存以前的一段更长的时间,反视之为无。若以耳目所不见及者谓之无,则其所谓无者,实为一种错觉而已。这就是说明“言有无者,绚目而已”的关系。无既然是一种错觉,为什么大家还要去信任它传说它呢?船山认为以不知为无,正可以给人以一种躲闪的余地,这就是无之所以能存在的关系,也就是大家之所以相信的缘故。船山认为用无来做护符的,远则有释氏的思想,近则有姚江的学说。他说:

释氏谓:心生,种种法生;心灭,种种法灭。置之不见不闻,而即谓之无。天地本无起灭,而以私意起灭之,愚矣哉!(《正蒙注》)以虚空为无尽藏,故尘芥六合;以见闻觉知所不能及为无有,故梦幻人世。(《正蒙注》)

释氏之邪妄者,据见闻之所穷,而遂谓无也。(《正蒙注》)释氏以真空为如来藏,谓太虚之中,本无一物,而气从幻起,以成诸恶,为障碍真如之根本,故斥七识乾健之性,六识坤顺之性,为流转染污之害源。(《正蒙注》)

释氏缘见闻之所不及,而遂谓之无。故以真空为圆成实性,乃于物理之必感者,无理以处之,而欲灭之。灭之而终不可灭,又为化身无碍之遁辞。乃至云淫坊酒肆,皆菩提道场,其穷见矣。(《正蒙注》)又说:

寻求而不得,则将应之日无,姚江之徒以之。天下之寻求而不得者众矣,宜其乐从之也。(《思问录》)

释氏和姚江之徒之所以发生“无”的观念,是由于“寻求而不得”,是“据见闻之所穷”,是“以见闻觉知所不能及”者,称之为无。实际上他们之所谓无,仅不过是把实事实物,“置之不见不闻”的地位而已。实事实物决不因他们的不见不闻,而即失其存在的地位,宜乎他们是以有作无,视真为幻。所以他们认为实物的气,是从幻而起,以致造成了无量数的恶因,他们终于走人了“梦幻人世”的一条错觉的道路。我们要知道凡是一种学说,希望它能够成立,一定要有建树这种学说的理由存在。我们不应当抱着那种“寻求而不得,则将应之日无”的偷懒的态度,我们更不应当采取那种“置之不见不闻”的躲闪的办法。所以船山说:

言无者,激于言有者而破除之也。就言有者之所谓有,而谓无其有也。天下果何者而可谓之无哉?言龟无毛,言犬也,非言龟也;言兔无角,言麋也,非言兔也。言者,必有所立,而后其说成。今使言者立一无于前,博求之上下四维古今存亡而不可得穷矣。(《思问录》)“言者必有所立而后其说成”。这句话,是船山攻击释氏重无最有力量的话语,也就是船山自己建树他的重实重有的主张的基础。假使我们是言而无所立,我们的主张所建树的基础,就不能牢固,那么,我们又何贵乎来讲这样无聊的话语。所以我们在言龟时,只应当言龟,而不应当说到毛,在言兔时,只应当言兔,而不应当说到角。如果我们说到无毛无角,那么,我们所说的已经不是龟和兔,而是那种有毛的犬和生角的麇了。船山认为释氏之所以发生那种错误的虚无思想的原因,是因为他们看重了生灭的关系,既然宇宙当中有所谓消灭的关系存在,当然就要发生无的思想。不过事实上就以释氏自身来说,他们也不能彻底地做到消灭的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