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哲学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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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禅家的哲理(5)

据东林门人弘益所记:张横渠曾与周濂溪同出东林门下,受性理之学。如果这话可信,那就周、张之学原出于同一的系统。张横渠与程明道终日讲论于兴国寺,那时的兴国寺是常有禅师主教的。可见张、程之学,又有一种禅学上的关系。程明道禅学的师授,虽不易考见,但他“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也许他禅学上的朋友很不少。高景逸说:“先儒惟明道先生看得禅书透,识得禅弊真。”这样看来,明道的禅学功夫,也许是从自己看书人手的。程伊川之学,系从黄龙之灵源得来。《归元真指集》说:“《嘉泰普灯录》云:‘程伊川……问道于灵源禅师,故伊川之作文注书,多取佛祖辞意……或全用其语。如《易传·序》体用一源显微无间。”’可见伊川和灵源的关系是很深的。我们从《灵源笔语》中又可以看到伊川和灵源之师晦堂祖心有对见之事。晦堂在元符三年以七十六岁人寂,伊川在绍圣四年以六十五岁被窜于涪州,则与晦堂相见,当是绍圣四年以后之事。这些关系,在《禅林宝训》中也有说到。朱晦庵之学,则从大慧宗杲、道谦得来。“熹尝致书道谦(大慧宗杲之嗣)日:‘向蒙妙喜(大慧)开示……但以狗子话时时提撕,愿投一语,警所不逮。’谦答日:‘某二十年不能到无疑之地,后忽知非勇猛直前,便是一刀两段。把这一念提撕狗子语头,不要商量,不要穿凿,不要去知见,不要强承当。’熹于言下有省,并撰有《斋居诵经诗》。”后来道谦死时,朱晦庵祭以文,略日:“……下从长者,问所当务,皆告之言,要须契悟。开悟之语,不出于禅,我于是时,则愿学焉……始知平生,浪自苦辛,去道日远,无所问津……师亦喜我,为说禅病,我亦感师,恨不速证……”可见朱晦庵之学是受了大慧、道谦最大的影响的。至陆象山禅学的功夫,恐怕比朱晦庵还要深,所以“宗朱者诋陆为狂禅”。陆象山之学,是远宗李翱,近继周、程的。李翱《复性书》说:“东方如有圣人焉,不出乎此也,南方如有圣人焉,亦不出乎此也。”陆象山就拿住这段话做他学说的出发点。陆曾有一段自白,他说:“某虽不曾看释藏经教,然于《楞严》、《圆觉》、《维摩》等经则尝见之。”宋代的禅学,大抵凭依《楞严》、《圆觉》、《维摩》等经,无一匿“天下皆说先生(陆九渊)是禅学”。由陆象山而王阳明,禅学的造诣可谓达到百尺竿头。王阳明也有一段自白,他说:“因求诸老、释,欣然有会于心,以为圣人之学在此矣。”可见他于老、释之学,不仅有根底,而且看得极重的。他的讲友湛甘泉,是禅门造就最高的,王阳明也许有几分受到湛甘泉的影响。照以上所述,可知宋、明儒都和禅学发生了最深的关系。

现在将他们的根本思想,从《五位领》所讲的方法加以说明。

(A)周濂溪濂溪的《太极图说》乃是他的宇宙观和人生观的表现。

他说:“无极而太极。太极动而生阳,静而生阴……一动一静,互为其根。”这是平等即差别、理体即事相的思想,即是“正中偏”的立场。他又在《通书》中言及心性,他说:“诚者圣人之本,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诚之源也。乾道变化,各正性命,诚斯立焉,纯粹至善者也。”他把诚看作无为的,超越善恶的,所以说:“诚无为,几善恶。”几是几微的意思,几者,动之微。诚无为,动有为,几就是有无之际。所谓“诚无为,几善恶”,便是正中偏的思想。他主张无欲,在《圣学》篇说:“圣可学乎?

日:可。有要乎?日:有。请闻焉。日:一为要。一者,无欲也。无欲则静虚动直,静虚则明,明则通;动直则公,公则溥;明通公溥,庶矣乎!”

这也是“正中偏”的看法。

(B)张横渠横渠主张“理一分殊”。《太和》篇云:“两不立则一不可见……其究一而已。”这是偏中正的看法。他最爱讲气,由气说到虚,故说:“气之聚散于太虚,犹冰凝释于水。”又说:“气之为物,散人无形,适得吾体;聚为有象,不失吾常。太虚不能无气,气不能不聚而为万物,万物不能不散而为太虚。”这种看法是认差别即平等,事相即理体,正站在“偏中正”的立场。于是讲到心性问题,也莫不归结到气。他说:“由太虚有天地之名,由气化有道之名,合虚与气有性之名,合性与知觉有心之名。”可见他的心性说都和气有关系。他要由气说到虚,由“太虚演为阴阳”,说到“由阴阳复归太虚”,因此建立了“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

他总要人们由气质之性反到天地之性,所以他说:“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他所以别立一个气质之性,就因为他的思想是从气质出发,也便是从“偏”出发。由偏说到正,故要由气质之性反到天地之性,即是“偏中正”的思想。他的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的说法,也许是本之《楞严经》。《楞严经‘第四》说:

“世间诸相杂和成一体者,名和合性,非和合者称本然性;本然非然,和合非合,合然俱离,离合俱非。”张横渠便借着这段思想大发其议论。他说:“知太虚即气则无无,故圣人语性与天道之极,尽于参伍之神,变易而已,诸子浅妄有有无之分,非穷理之学也。”他由气质之性,说到“变化气质”,以为变化气质,则与虚心相表里,不至为气所使,不至走入于“气之偏”。所以说:“人之刚柔缓急,有才有不才,气之偏也。天本参和不偏,养其气,反之本而不偏,则尽性而天矣。”他这种变化气质说,后来影响于程朱很不小。

(C)程明道程明道也看重气,不过他是偏中至的看法,所以主张“道外无物,物外无道”。程明道说:“自家原是天然完全自足之物,若无所污坏,即当直而行之,若小有污坏,即敬以治之,使复如旧。所以能使如旧者,盖为自家本质原是完足之物。”程明道拿“自家本质原是完足”的思想去看宇宙,所以看重差别相,所以看重气。这和莱布尼茨的《单子论》有些相仿佛之处。一个单子就是一个宇宙的缩图,表现自己,就是表现宇宙。所以说:“自家本质原是完足。”程明道惟其看重差别相,看重小的本体,所以说:“地亦天也。”又说:“今所谓地者,特于天中一物尔。”

可见他对于“地”的看法,是和人家不同的。尼采的思想也是看重“地”的,所以都是“偏中至”的系统。程明道也论到心性,他比横渠更进一步。横渠尚痛骂“以生为性”的(张横渠说:“以生为性,既不通昼夜之道,且人与物等。故告子之妄,不可不诋。”),而明道则直接主张“生之谓性”了。故他说:“生之谓性,性即气,气即性,生之谓也。”不过,我们应注意的就是明道所谓“生之谓性”,乃就“气”而说,无异于说“气之谓性”。善恶由于气禀的不同,而气即是性,故说:“善固性也,然恶亦不可不谓之性也。”他以为谈到性时,便已不是性,乃是气。但专谈气而不谈性,又恐易于混淆,于是不得不取“生”为“性”的界说。所以他说;“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二之则不是。”从上所说,可知明道实具着“偏中至”的思想。故对气性的看法,一切和人不同。

(D)程伊川伊川与其兄明道的思想适相反,明道处处着重在气,伊川则处处着重在理。伊川说:“性即是理。”“有理则有气。”又说:“心也,性也,天也,一理也。自理而言谓之天,有禀受而言谓之性,自存诸人而言谓之心。”又说:“在天为命,在物为理,在人为性,主于身为心,其实一也。”这完全是“理一元论”的看法,是“正中来”的立场。程伊川也好讲气质之性,可是他的讲法和张横渠大不相同。因为张横渠的思想,是从“气”出发,他是从“理”出发的。仿佛张横渠说气质之性是实有的,所以要人家“善反”;程伊川说气质之性是幻有的,根本不成其为性。因为“性出于天”,“性即是理”。性没有不善的,又何必讲到“善反不善反”呢?张横渠谓“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是维护“偏中至”的系统,程伊川“截气质为一性,言君子不谓之性”(戴东原语),是维护“正中来”的系统,故二者各有不同。

(E)朱晦庵朱晦庵的思想,更其为禅家哲理所浸染。在上面已说过他是亲承大慧宗呆的先慧而后定的教旨的。他在思想上的立场,是受了程伊川很深的影响,也是偏重“正中来”的看法。《语类》云:“太极只是一个理字,太极只是天地万物之理。在天地言,则天地之中有太极;在万物言,则万物之中各有太极。未有天地之先,毕竟是先有此理。动而生阳,亦只是理,静而生阴,亦只是理。”这纯然是“正中来”,的思想的暴露,他接着伊川的系统,也抱定“性即理”的主张。他说:“‘性即理也’一语,自孔子后无人见得到此,伊川此语,真是颠扑不破。性即是天理,哪得有恶?”可见他把伊川看作孔子后第一人。伊川好讲气质之性,他便扩大为“人心道心”之说。亚夫问:“气质之说,起于何人?”朱晦庵说:

“此起于张、程,某以为极有功于圣门,有补于后学。”他后来便力持从气质之性见到本然之性之说。他又讲到欲,也是伊川的主张。伊川说欲由于气禀之浊,他的见解也正是如此,都是出发于“正中来”的。

(F)陆象山象山的思想,是另外一个法门。既和张横渠、程明道的“气一元论”不同,也和程伊川、朱晦庵的“理一元论”有别。他不讲理气的区别,更不讲人心道心与天理人欲的差异。论到心性情欲的关系,他差不多看作是一件东西。所以说:“心,一心也;理,一理也;至当归一,精义无二。此心此理,实不容有二。故孔子日:‘吾道一以贯之。’孟子日:‘夫道一而已矣。”’这样,我们知道他的思想,是站在“兼中到”的立场。

(G)王阳明 阳明比象山更明显,主张心性情欲为一,主张“心即理”。他答罗整庵书说道:“理一而已。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则谓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则谓之心;以其主宰之发动而言,则谓之意;以其发动之明觉而言,则谓之知;以其明觉之感应而言,则谓之物。故就物而言谓之格;就知而言谓之致;就意而言谓之诚;就心而言谓之正。正者,正此也;诚者,诚此也;致者,致此也;格者,格此也。所谓穷理以尽性也。天下无性外之理,无性外之物。”又说:“物理不外于吾心……心之体,性也,性即理也。”这都是极力发挥“兼中到”的见解的。他答陆原静书,论到七情道:“乐是心之本体,虽不同于七情之乐,亦不外于七情之乐。虽则圣贤别有真乐,而亦常人之所同有。但常人有之而不自知,反自求许多忧苦,自加迷弃。虽在自加迷弃之中,而此乐又未尝不存。但一念开明,反身而诚,则即此而在矣。”这种说法,实含着“正中来”的要义。所谓“虽不同于七情之乐,亦不外于七情之乐”,正与李翱的“视听昭昭,而不起于见闻”相同。这是“正中来”的最明确的主张。

以上关于禅家哲理及禅家对中国哲学思想界的影响,大体述竟。禅家是站在极端的观念论的立场,那是毋庸说明的。它所谓“不立文字,以心传心”,是废止一切言论并摧废一切科学的企图,这完全是封建社会观念论发展的最高产物。就以印度的禅而论,他们仍是看重文字的,因为真正的佛教,离开文字便无从说。所以在先要积了许多的多闻熏习的工夫,然后能因事见理,随事作观,随事有省,随时悟得,这便是禅的境界。总之,以教解禅,尚有可明之理,以禅解禅,则陷于迷障不知所云。印度的禅到了中国之后,为什么会流为“不立文字”的禅宗,为什么会成为“一超直人”的禅宗,这是中国封建社会矛盾日趋于尖锐化的缘故。尤其是禅宗发展于唐以后,更明明白白地是统治阶级权力集中的反映,资本主义社会尚需要科学,若在封建形态尖锐化的社会是根本用不着科学的。这是禅宗能在中国迅速地发展的理由。禅宗既为统治阶级所欢迎,而在专以维护封建自任的儒家,更莫不变本加厉,因而有“儒表禅里”的主张。现在中国更努力于佛化,这是统治阶级所惯用的伎俩,丝毫不足怪异的。无论佛化或耶化,在统治阶级的心理,都是把它当作羁縻大众最有力的工具。所以宗教传播的问题,在现代富阶级性的国家,都成为严重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