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哲学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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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禅家的哲理(3)

这文的主要点在说明理和事的关系,即参的事和同的理互相契合为一。现在我们先看他的原文:

竺土大仙心,东西密相付;人根有利钝,道无南北祖。灵源明皎洁,支派暗流注;执事元是迷,契理亦非悟。门门一切境,回互不回互:回而更相涉,不尔依位住。色本殊质象,声元异乐苦;暗合上中言,明明清浊句。四大性自复,如子得其母;火热风动摇,水湿地坚固。眼色耳音声,鼻香舌碱醋;然于一一法,依根叶分布。本来须归宗,尊卑用其语。当明中有暗,勿以暗相遇;当暗中有明,勿以明相睹。明暗各相对,比如前后步;万物自有功,当言用与处。事存函盖合,理应箭锋拄;承言须会宗,勿自立规矩。触目不会道,运足焉知路?进步非近远,迷隔山河固。谨自参玄人,光阴莫虚度!

我们看,这文虽只是寥寥两百多字,但其含义委实不容易懂。现在为洞彻它全篇内容起见,让我们先分句去解释,然后再综合其大意作一概括,这样即可得到深切的认识。

竺土大仙心,东西密相付;人根有利钝,道无南北祖。

竺土即天竺的国土,大仙就是佛陀。所谓“大仙心”,即佛陀的大彻大悟的心,亦即佛心。禅宗以心传心,从印度传至中国,密相付与传授,绵延不断,成为禅家一个悠远的系统。人类中有天资聪颖的,有本性愚钝的,为说法的方便起见,有顿门渐门的不同,于是人中国后,乃有“南顿北渐”的分别。南派主顿悟,一超直入,北派主渐修,由教理入,这是人道的二大法门。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作者的思想是承认宇宙真理是普遍的,“南顿北渐”,只不过是法门的不同,教理上却是根本一致的。这四句是一个引子。

灵源明皎洁,支派暗流注;执事元是迷,契理亦非悟。

这四句是全篇的主眼,提示事和理的关系,隐隐地指示人们,事理只是契合统一的,人们不应单执着事相界,也不宜单求契合于理体界。“灵源”就是心灵的源泉,也即是佛心。这心灵源泉是明明白白的皎洁澄明、清净平静的。没有生死、善恶、苦乐、贤愚的差别妄情,没有因这妄情而生取此排彼的执着意念,故说“灵源皎洁”。“支派”是对“灵源”说的。

“灵源”虽是平等的,支派却有彼此之别。从“灵源”发出的各种不同的“支派”,遂暗注于复杂事相里面,成为差别界的万法。这即是说“灵源”是理体,“支派”是事相。也可说“灵源”是同,“支派”是参。他以为人们单单在事相上,或单单在支派方面执着固为迷惘,但专想契合理体,怀抱灵源,也并非有所彻悟。原来事相界吸收着理体的成分,理体界复借着事相而表现。事中有理,理中有事;事理两者契合而统一,上面已经说明真空和幻有二义,真空是理,幻有是事;真空是灵源,幻有是支派,但宇宙实相乃是空有一如的中道,禅宗贵在事理契合,便是这中道。参同契便是这空有一如的中道。这可以说是禅宗的主旨,也可以说是禅宗的真理观。

门门一切境,回互不回互;回而更相涉,不尔依位住。

所谓门门,便是我们各人摄取外界的事象的入口,浅显地说,就是眼门、耳门、鼻门、舌门、身门、意门这六门。这六门亦称六根。由这六门而受取色、声、香、味、触、法这六境。这六境便是和灵源发生关系的总枢纽。由于六门所受的一切境,便构成一切客观主观,而有天地间的森罗万象,那天地间的森罗万象,结果不出两途,便是回互不回互。回互便是相关联的意思。回互的结果,则一尘可以摄法界。法界尽散为一尘。譬如研究一滴的水的性质,就可以断定这一滴的水和全海的水有关系。又譬如,桌上飞来一块纸片,这纸片何由构成?是构成于植物;植物何由生长?是生长于地球;地球何由成立?是成立于瓦斯体。但这纸片何由而飞来?是由于风吹;风吹何由而发生?由于空气流动;空气何以流动?是由于空气所受的冷热不均。又风吹的结果,致拔木发屋;拔木发屋的结果,致伤人畜;因是影响到都市村落,森林道路。可见桌上飞来一块纸片,就有了这么多的关系牵涉。这就是回互的意义。不回互的结果,则万法各住本位,法法不相到,法法不相知。各个现象彼此在一种孤立的状态中。譬如耳司闻,目司见,手司动作,脚司行走。耳不能代目,目不能助耳。手忙时脚不能分手之劳,脚乱时手不能分脚之力。各住本位,各司所职,彼此不生联系,彼此不相牵涉。这便是不回互的意义。禅家的思想就以为世界真相不外是回互与不回互的两种状态。回互便成一本,不回互便生万殊;回互便是理,不回互便是事;回互便是暗,不回互便是明。归结地说,回互便是同,不回互便是参。但回互的结果又产生其他的回互,绵延辗转,无有止极,正如上面所举桌上纸片的例子,这就叫做“回而更相涉”。如果不回互,那么宇宙万象仍然各住本位,所谓“不尔依位住”。以上是说明万法的关系。

色本殊质象,声元异乐苦;暗合上中言,明明清浊句。

在上面已经说过世间万法只是两种状态,便是回互不回互,这里他就拿色与声来举例。因为色与声比其他更来得显著些。这即是说色与声在六境中为胜义,可以代表其余的现象。色境有质与象的不同,声境有乐与苦的殊异。色境中在质的方面说,有金、石、木各样的不同,在象的方面说,有三角、四方、圆的不同;而声境中也有各种快乐的音和各种悲苦的音之差别。单从色声两境去看,就可知其中千差万别。更推而至于六境,那千差万别,更是有加无已。但他以为这种种千差万别,都不过表现在明的一方面,若暗的一方面,便仍然是回互的状态,仍然是紧相联系着,所以说“暗合上中言,明明清浊句”。就是说在暗的方面是‘‘回互”的,若在明的方面,则有清浊、苦乐、善恶等的不同,即是不回互的。

四大性自复,如子得其母;火热风动摇,水湿地坚固。眼色耳音声,鼻香舌碱醋;然于一一法,依根叶分布。

这里仍是照上面的四句之意,先说明万殊,再归到一本。即万法虽各住本位,有其不可变化之性;但万法都不外是理体界的显现,依着本根而分布为枝叶。所谓四大,即地、水、火、风;他以为地、水、火、风各有其性,其性之永不变化而复归于原本,一如孺子之不离其母。譬如火的热性,风的动荡性,水的湿性,地的坚固性,都是不变的;纵然形式上有改变,但本性是不变的。除四大外,又如六根中的眼、耳、鼻、舌等,其所产生的六境,也是这样。眼管色、耳管声、鼻管香、舌管馘醋——莫不各有其性而永无变易。所以从四大和六根看,它们都各有殊异,保持着“不回互”的状态。但这种“不回互”的状态,却都是从“回互’’的状态发生出来的,正如枝叶从根蒂分布出来的一样。所谓万殊发自一本,便是这个意思。

本末须归宗,尊卑用其语。

这两句是对上边所说种种略作结语,谓万法的根、叶、本、末,都须归合为一。同便是本,参便是末,穷本末的究竟,都不能不归到一个总根源,这总根源即为佛心。四大六根都只是佛心的显现。一切万法都是佛心的显现,因此用不着拿文字去翻译,用不着拿言语去说明,莺便用它嘤嘤的莺声,燕便用它煦煦的燕语,少女便用她的婉转清脆的娇啼,老妪便用她的气逆哽咽的败嗄,日本人使用他的阿伊乌爱啊,英国人便用他的ABC—DE,这就是所谓人籁天籁地籁。又不仅言语文字,无论是一动一静、一饮一啄、一闻一见、一思一虑,都莫不如此,结果都归结到佛心。因此,回互之中有不回互,不回互之中有回互。万殊所以一本,一本所以万殊。参之所以同,同之所以参,更看不出什么参同,这便是参同契。当明中有暗,勿以暗相遇;当暗中有明,勿以明相睹。

因为回互中有不回互,不回互中有回互,故明中有暗,暗中有明。人们不应在暗中才看出暗,在明中才看出明。当知明生自暗,暗发出明,明暗根本是统一的。明就是历然不爽的不回互,暗就是圆融无碍的回互。

明暗各相对,比如前后步;万物自有功,当言用与处。

明与暗相对着,如脚的步行一般。在不回互方面看,则前步和后步不同;但在回互方面看,则前步为后步的先导,后步为前步的连续。明与暗的关系正是这样。万法固然只是回互和不回互的两种状态,人们也宜知道万物有其各别的功能。水有水的功能,火有火的功能,山有山的功能,泽有泽的功能。功能的表现随物的作用和位置而有不同。水足以灭火,火足以化水。山居泽上,泽绕山旁。一切万物的功能都由各别的作用和相互的位置而生差别。人们都应知道:这作用和位置一有错误,则宇宙间一切事象,都不成体系也无所谓宇宙的真理了。反之,若用与处正常无误,则宇宙真理遂活泼泼地显现出来。

事存函盖合,理应箭锋拄;承言须会宗,勿自立规矩。

在此处是说事与理应相切合无间。事存于理中,如函盖之相切合;理应于事相,如箭锋之相针对。关于“箭锋拄”的解释,说见《列子》。《列子》中有这样一段故事,谓古时有两个绝妙射手,一为纪昌,一为飞卫,彼此都自以为天下无敌。有一天这两人恰好在田野中相遇,于是双方各展所长,冀消灭对方,乃放射,结果,双方箭锋恰恰相针对而落于地。这些都是说明理与事应相切合,不可自立规矩。

触目不会道,运足焉知路?进步非近远,迷隔山河固。谨自参玄人,光阴莫虚度。

文将结束时,他告人要随时随地彻悟佛心,否则即不能到达涅架的妙境。意思是说,如不就目所见的一些事相,体会入佛之道,彻悟大仙之心,则如何能人佛国,超生西土?纵欲修行成佛,亦恐运足无路。所以他结末告诉人们要努力精进,勿自陷人迷惘之中。

我们总看全文,知道石头希迁的思想,在说明理事相即,参同相契,与乎一切事象的联系性,而归本于佛心。在全文中,“本末须归宗,尊卑用其语”,是极紧要处。禅宗所重,是本地风光,绝对排斥有意造作,和庄子“夫言非吹也,‘言者有言”,有相发明之处。禅宗认宇宙间一切事象都有它的本来面目,不能用言语文字解说出来,如果用言语文字解说出来,便要知道言语文字也就不过是一种言语文字,正如庄子所谓“言者有言”,却并不是不用言语文字解说的那种本地风光,正如庄子所谓“言者非吹”。禅家所以不立文字,单传心印,意即如此。这便是“本末须归宗,尊卑用其语”的意思。所以这两句是极其重要的。石头希迁的思想,到了李翱手里,遂发展成为《复性书》。宋、明思想家不待说,当然更受到石头希迁的影响。

三、《五位颂》与《四料简》

在禅家思想产物中,除《参同契》而外,还有《五位颂》和《四料简》两文也是很重要的。因为这两文都和《参同契》的立场一样,同是说明理与事的关系的。假如我们明了了《参同契》之后,更将《五位颂》和《四料筒》加以一番认识,便对于禅家的哲理不难彻底了解了。现在先将《五位颂》说明。

第一、《五位颂》

《五位颂》的作者究竟是谁,到现在还没有定论。不过一般人都相信是洞山良价作的。《五位颂》在文字上说是很简单的,可是在意义上说,却是异常奥妙。所谓“五位”,便是:

正中偏,偏中正,正中来,偏中至,兼中到。

每一位说明一派真理,也可说每一位说明一派立场,如果仔细研究一番,也颇有趣味。洞山良价拿“正”、“偏”、“兼”三点阐明宇宙的真理。

“正”就理体说,“偏”就事相说,“兼”则包括各方面而言。他以为一切学说,都可以包括在这五位之中。现在依次说明。

正中偏

在未解释正中偏之前,我们须先对“中”字检讨一下。他这里所说的“中”,并非照普通所诠释的当中、里面的意思,乃含着正即中、偏即中、中即正、中即偏的见解,即“无一物处无尽藏”之意。贯通五位,就靠这“中”字,正是贯通空有的“中道”。“中”字说明了,再说明五位,才有着落。

正中偏是说平等即差别,理体即相事。正虽是空无一物,但千差万别的事相,无不尽藏于此。这即是说平等的、理体的正,就内含着差别的、事相的偏。简捷地说,正即是偏,或理体界即是事相界。这是从理体看事相的。苏东坡有首诗说:“素纨不画意高哉!倘着丹青堕二来;无一物处无尽藏,有花有月有楼台。”所谓“无一物处无尽藏”,便是“正中偏”的意思。在“无一物处”的素纨中,正可显现出“有花有月有楼台”的“无尽藏”。所以这一位的颂语,这样写着:“正中偏,三更初夜月明前,莫怪相逢不相识,隐隐犹怀旧日妍。”三更初夜月明之前,乃正位的暗走向偏位的明的时候,于是无物之中渐渐地呈现万物。所谓“隐隐犹怀旧日妍”,即谓在这时乃悟到万法原来平等一如的。总之,在这位中所讲的差别,是平等中的差别,与次位恰恰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