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和用交互发展其内容,在中国伦理学史上是一个特色。这是儒家所不及的。再讲到利,墨家和儒家也表现一种不同的轮廓。儒家把义和利分开看,墨家以为义即是利,所以说“义,利也”。意思是说有利的即是合于义的。墨家常将爱利并举,所谓“爱利万民”,所谓“兼相爱,交相利”,所谓“兼而爱之,从而利之”。墨家的利,范围是很广的,所以讲到孝,也牵涉到利,所以说“孝,利亲也”。这都是和儒家不同的地方。不过儒家所谓利,单指货利说,所以孔子以“小人喻利”为非,孟子亦以“上下交征利”相戒。如果单就货利说,那就墨子也是加以反对的。我们看墨子《节用》中篇所论述的一段,便可以明白:古者圣王为节用之法日:凡天下群百工轮车辕匏陶冶梓匠,使各从事其所能。日,凡足以奉给民用则止。诸加费不加民利者,圣王弗为。古者圣王制为饮食之法日:足以充虚,继气,强股肱,耳目聪明则止;不极五味之调,芬香之和,不致远国珍怪异物……制为衣服之法日:冬服绀鲰之衣轻且暖,夏服烯络之衣轻且清则止;诸加费不加于民利者,圣王弗为。
墨子以为“诸加费不加民利者,圣王弗为”。可见墨子所谓“加利”,是在“加费”以外的东西。加费而又加利,即是义,加费而不加利,即是儒家所谓利。这样说来,儒墨虽不同又未尝不可求其一致点。现在讲到墨家的实践,墨家以为凡是为他人的福利的即是利,也即是义。有义即有利,有利则有义。这便是墨家的实践精神所在。我们且看《贵义》篇关于墨子的言论一段记载:子墨子自鲁即齐,遇故人,谓子墨子日:“今天下莫为义,子独自苦而为义,子不若已!”子墨子日:“今有人于此,有子十人,一人耕而九人处,则耕者不可以不益急矣。何故?则食者众而耕者寡也。
今天下莫为义,则子如劝我者也,何故止我?”
墨子以为行义即是“利天下”之道,故以“自苦为义”相高。可见墨家“以自苦为极”的精神,即是贯彻它“自苦为义”的精神,亦即是贯彻它“利天下”的精神,这便是墨家的实践精神的正解。
在本讲第一段中,我曾记述墨子冒险访楚王,劝毋攻宋的一段故事,这是何等的实践的精神!无论这段故事是否可信,但在《墨子》书中所表现的这类的瑰意琦行,却是很多的。墨子本置生死于度外,故能“裂裳裹足,行十日十夜”,故敢大胆宣言:“虽杀臣,不能绝也。”而在对谈之顷,犹斤斤以“必伤义而不得”为戒,可见墨子的实践精神,总是一贯的。这段故事,正是墨子“自苦为义”的人格之充分地暴露。
不仅墨子如此,我们更可以从墨子的弟子观察他们的实践精神。《吕氏春秋》说:“墨子弟子,充满天下。”《淮南子》说:“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足见墨子弟子之多。但何以史书不传其名呢?这必是墨家专以实践为依归,于生死且不计,又何暇计及身后之名。孙诒让在《墨学传授考》绪言上说:“彼勤生薄死,以赴天下之急,而姓名澌灭与草木同尽者,殆不知凡几。”这是实在的情形。因为这样,我们现在要考察墨子弟子的生活情况,颇不易易。就中禽滑厘一人,是比较容易知道的,《备梯》篇说:
禽子事墨子,三年,手足胼胝,面目黧黑,役身给使,不敢问欲。
禽子事墨子三年后的成绩,是“手足胼胝,面目黧黑”,我们就不难想见墨家的实践精神了。“手足胼胝,面目黧黑”,一定是墨子弟子的普遍情形。又《鲁问》篇说:
子墨子出曹公子于宋,三年而反,睹子墨子日:“始吾游于子之门,短褐之衣,藜藿之羹,朝得之则夕勿得,无以祭祀鬼神……”
由曹公子的谈话里面,也可以看到墨子之门,皆“短褐之衣,藜藿之羹”,与“手足胼胝,面目黧黑”,正是一样的实践精神。这样看来,墨子所以为墨,和儒之所以为儒,确实是两样的。儒家虽重实践,但和墨家比较起来,便完全不同了。墨家既有这么一种特色,宜乎在当时蔚成一种特殊的风尚。
六、墨家思想在中国社会的潜势力
一个社会的形成,是多方面的。其中有各种的社会环境,也有各式各样的思想。社会环境可以影响思想,思想也可以影响社会环境。其问的复杂关系,实非短时间可以说得明白。现在单讲墨家思想对中国的社会环境所发生的影响。中国本是一个特重神权的国家。天道观念在中国古代发达最早。“称天下治”,又是初民社会最便宜的一种政策,不过社会演进到孔子的时候,政策却变了,由天治主义转变为人治主义。孔子将古代的宗教思想盖上一层伦理的外衣,遂有“正名”思想的发生。“正名”的思想,在宗法社会中是需要的,可是在封建社会中,究不如天治主义来得有系统,又有力量。因为封建社会是以宗教为其主要的精神支配工具的。在这时,墨子遂提出他的尚同说,使古代的天治主义复活起来。墨子建立天鬼的思想,换句话说,建立神的存在和灵魂不灭的思想,在中国的封建社会中,实种了一个不拔的根基,这种思想随着社会的演变而演变,却并没有消灭,谁说墨家思想在战国以后便已消灭了呢?在这里我们不妨作一种简单的考察。
先就思想方面观察。战国以后,有汉之董仲舒,提出天人合一说。他的天人合一的思想,就不能说和墨子的天志说没有关系。墨子说:“我有天志,譬若轮人之有规,匠人之有矩。”意思是说人之有规矩,即以天之规矩为规矩。但董子说:
为生不能为人,为人者天也。人之人本于天,天亦人之曾祖父也。此人之所以乃上类天也。人之形体,化天数而成;人之血气,化天志而仁;人之德行,化天理而义。人之奸恶,化天之暖清;人之喜怒,化天之寒暑;人之受命,化天之四时。人生有喜怒哀乐之答,春秋冬夏之谓也。喜,春之答也;怒,秋之答也;乐,夏之答也;哀,冬之答也。天之副在乎人,人之情性,有由天者矣。(《为人者天》)这不是以天之规矩为规矩吗?不过墨子的思想,虽推重天志,却并不忽视人力,他所以提出非命,便是推重人力的表示。严格地说:墨子的思想已立了一个天人合一的基础。墨子之说,认天有威权,祸福只由人自召,顺天之志,便可得福,逆天之志,便不免得祸。董子之说,较墨子稍有不同,天固有威权,人亦有威权,人与天地可以相偶。譬如他说:
天地之精,所以生物者,莫贵于人。人受命乎天也,故超然有以高物。物痰疾,莫能为仁义,唯人独能为仁义;物痰疾,莫能偶天地,唯人独能偶天地……是故凡物之形,莫不伏从旁折天地而行,人独题立端尚,正正当之。是故所取天地少者,旁折之,所取天地多者,正当之,此见人之绝于物而参天地。(《人副天数》)不过董子认人是“所取天地多者”,似乎天的位置仍高于人。后来到唐代刘禹锡的时候,才真的把天人合一的思想发挥了一番,刘禹锡和柳宗元论天,也成为中国学术史上一段佳话。柳宗元论天,偏于自然,似是道家的系统,若刘禹锡论天,则于自然与阴骘之说,两有所去取,似折中于墨家与道家之说而成者。他说:世之言天者,二道焉:拘于昭昭者,则日:“天与人实影响。祸必以罪降,福必以善来。穷厄而呼,必可闻;隐痛而祈,必可答。”
如有物的然以宰者,故阴骘之说胜焉。泥于冥冥者,则日:“天与人实刺异,霆震于畜木,未尝在罪;春滋乎堇荼,未尝择善。跖蹯焉而遂,孔颜焉而厄。”是茫乎无有宰者,故自然之说胜焉。余日:“天与人交相胜耳。其说日:天之道在生植,其用在强弱;人之道在法制,其用在是非……天常执其所能,以临乎下,非有预乎治乱云尔;人常执其所能,以仰乎天,非有预乎寒暑云尔。生乎治者,人道明,成知其所自,故德与怨,不归乎天;生乎乱者,人道昧,不可知,故由人者举归乎天,非天预乎人尔。”(《天论》)
或日:“子之言天与人交相胜,其理微,庸使户晓,盍取诸譬焉?”日:“若知旅乎?夫旅者群适乎莽苍,求休乎茂木,饮乎水泉,必强有力者先焉,否则虽圣且贤,莫能竞也,斯非天胜乎?群次乎邑郛,求荫乎桦榱,饱乎饩牢,必圣且贤者先焉,否则强有力者莫能竞也,斯非人胜乎?苟道乎虞芮,虽莽苍犹郛邑然,苟由乎匡宋,虽郛邑犹莽苍然,是一日之途,天与人交相胜矣。吾故日:是非存焉,虽在野,人理胜也;是非亡焉,虽在邦,天理胜也。然则天非务胜乎人者也,何哉,人之宰则归乎天也;人诚务胜乎天者也,何哉,天何私,故人可务乎胜也。吾于一日之途,而明乎天人,取诸近者已。”(《天论》)
刘禹锡之说,确实比董仲舒之说又进一步,因为他能说明天人交胜之理。不过认“天常执其所能,以临乎下”,“人之宰则归乎天”,似乎仍逃不出墨家的观点,所以天治之说,在中国思想家总保留相当的势力。
天与鬼是相因而至的,汉代神鬼之说大张,而方士迷信尤复肆其烈焰,于是中国乃有正式的宗教,始则为从印度输入的佛教,继则为自创的道教。而佛教与道教遂在中国社会拥有很长久的历史与势力。它们的兴起,不必和墨家的天鬼说有如何的关系,然而当时的社会相信鬼神,所受墨家的影响极大,这是毋庸置疑的。因相信鬼神至于相信一切阴阳怪诞之说,更进而至于皈依佛教,虔奉道教,都是意计中事。道教中的张鲁,以鬼道教民,与古代社会的神道设教,规模又不同了。王充生当鬼神说大炽之顷,对当时灵异怪诞之说,极尽辞辟之能事,尤其是对墨子的明鬼说,更排击之不遗余力。墨子《明鬼》篇,具引杜伯杀周宣王,庄子仪杀燕简公之事,以为鬼神不可疑,王充便认为是“似是而非,虚伪类真”之论。
我们从王充对墨子明鬼说排击之力,也可见墨子明鬼的思想,在当时还有很大的力量。不过虽经王充之排击,而社会上对鬼神的迷信并不曾减杀几许,可见潜势力之大。
降至齐梁之际,因信佛者加众,而对鬼神的迷信,遂亦有加无已。范缜作《神灭论》以明无佛,实即谓离形无神,完全是无鬼论的论调。由范缜一篇文字,遂引起了许多非难诘责之辞。从曹思文、萧珍、沈约以至梁武帝,几乎当时的思想界全部出马,以驳倒范缜《神灭论》为鹄的,当时思想界的混沌,已可想见,下及宋代,因昌言阴阳二气,更畅谈其鬼神,在思想上又布满着许多迷雾。
再就社会方面观察。天鬼的观念在中国一般社会实据有庞大的势力。
家家崇奉天神,认天是一个有意志的主宰,能降临祸福,这已成为一种普遍的迷信。此外还有许多神殿,专以拜天为教,认天可以疗治疾病。这种尊天的思想,未尝不是从古代天治主义而来。至于神鬼之说,也盛行于中国各地。一谈到神鬼,几乎人人都可以诉说一大篇,并且可以提出许多证据。这可用三种原因说明:
一、人死为鬼之说,几乎成为极普遍的迷信,而墨子的明鬼说要亦宜负重大之责任。
二、儒家的丧礼祭礼,以鬼神来格来享为旨归,亦招致神鬼迷信之由。
三、科学不发达,对各种怪异现象不能作有体系的说明。
由以上三种原因,遂引起各种迷信之发达,并诱致各种宗教之发生。
其后互相影响,互为因果,而宗教迷信遂一发而不可遏。上面已经说过,封建社会是以宗教为其主要精神动力的,中国的封建社会所占的时期很长,因此宗教迷信遂得大肆其威力。墨家的思想既以天鬼不说为足以丧天下,而极尽其鼓吹的能事,则在以后封建社会尖锐化之时,更安有不变本加厉之理。我所以认墨家天鬼的思想在中国的封建社会中,实种了不拔的根基,便是这个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