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哲学十讲
14122100000018

第18章 道家的宇宙观(1)

今天讲道家的哲学。中国的哲学只有道家的体系最完备。它的认识论,它的宇宙观乃至它的人生观,都是从一个体系演绎出来的。我们研究道家哲学有一个困难,不易对付,便是《老子》这部书,究竟是什么时候产生的。如果产生在儒家的《论语》以前,或产生在儒家的《论语》以后,或产生在战国之初,或产生在战国之末,无论在哪一时代,都于道家思想的说明,有极大的关系。这样看来,关于《老子》产生年代的说明,倒是一个先决问题。这一点说明了,就不难找到它的思想发展的体系了。

这一点说明了,才好说明道家思想的社会背景。

一、《老子》的产生年代及其思想的来源

《老子》这部书究竟是何人作的,它出生于什么年代?它的思想的来源是怎样?真是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司马迁作《老庄申韩列传》认《老子》为老子所作,旋即自己提出两个疑问。他说:“或日:老莱子亦楚人也,著书十五篇,言道家之用,与孔子同时云。”是又疑《老子》为老莱子所作。他又说:“自孔子死之后百二十九年,而史记周太史儋见秦穆公……或日:儋即老子,或日:非也。世莫知其然否。”是又疑《老子》为太史儋所作。我们看他那篇《列传》,分明拿不定《老子》究竟是何人所作,因而有那些迷离惝倪之辞。一般人谈到《老子》的,大半根据司马迁这篇《列传》,现在司马迁自己尚不免惝倪其辞,于是问题就加多了。推测《老子》的作者和成书的年代,便有种种的不同了。大约计之,有八种:

(一)确定《老子》为老聃所作。这是一种最普遍的看法,不过解释有不同。

(二)断定《老子》为太史儋所作。这是因为:一、司马迁所撰《列传》中提过“儋即老子”的话;二、聃、儋音同字通;三、聃为周柱下史,儋亦周之史官;四、从太史儋推算世系,不至大相刺谬。

(三)断定《老子》为李耳所作。这是将老聃和李耳看作两人;前者为传说中的人物,后者为历史上的人物。其所以混作一人,认为是司马迁的错误。

(四)推定《老子》为老莱子所作。这是因为司马迁自身已疑老子即老莱子。

(五)推定《老子》为老彭所作。这是因为孔子曾说过“窃比于我老彭”的话,在可信的《论语》中,除老彭外,再也不容易找到一位先辈,可以和老子的姓氏相适合的。况且《老子》书中,常称引古语,如“古之善为道者”,“古之善为士者”,正是“信而好古”,难道不是老彭的思想么?

(六)推定《老子》为战国初年的作品。这是因为书中提到“大国不过欲兼畜人,小国不过欲人事人”的话,又提到“两者各得其所欲”的话,以为是战国初年的口气。

(七)推定《老子》为战国末年的作品。这是因为书中的思想系统、文字语气以及其他种种关系,非到战国末年便不容易出现。

(八)推定《老子》是从春秋时代到战国时代约有三百多年的学说的集成品,并非出于一人手笔。这是因为在《老子》书中,有杨朱的贵生,宋钎的非斗,老聃的柔弱,关尹的清虚,慎到、庄周的弃知去己,战国末年的重农愚民的思想以及儿良的兵家言。

我觉得上面几种见解中,在七、八两种是可注意的。关于作者的推定,各持一说,这是很难得有定论的。至于《老子》产生的年代,我以为由思想体系发展的路径去推定,也是一种正当的方法。如《孟子》后于《论语》,里面有许多思想要点可以知道是由《论语》发展到《孟子》。又如《中庸》后于《孟子》,里面有许多思想要点可以知道是由《孟子》发展到《中庸》。这样看来,《老子》一书是在《庄子》之前,或在《庄子》之后,也是决定《老子》产生年代的分界线。因为中国的哲学,体系最完备而含义最精的无过于这两部书。这两部书的先后,如果任意位置,那就道家思想的体系,根本无法弄明白。这两部书的先后位置决定了,那就《老子》产生年代也可以决定十之八九了。我是主张《老子》产生在《庄子》之后的。我想从思想体系决定它们的先后,其理由在第二段以后详说。

在上面所述第八种见解中,以为《老子》一书是各种思想的集成品,这话颇有见地。我们知道,凡是富有高深哲理的书,几乎都是各种思想的集成品。例如柏拉图的《理想国》,不是赫拉克利特士、巴门尼底、勃洛大哥拉斯和苏格拉底四家思想的集成品么?康德的《三大批判》,不是柏拉图、亚里斯多德、洛克、休谟、莱布尼茨、沃尔夫乃至卢梭、福禄特尔各家思想的集成品么?黑格尔的《大论理学》,不是赫拉克利特士、齐诺、柏拉图、亚里斯多德乃至康德、费希特诸人思想的集成品么?现在讲到《老子》,我们知道《老子》一书,是有它的最完备的宇宙观的,当然也不能说不是各家思想的集成品。《吕氏春秋·不二》篇说:“老聃贵柔,孔子贵仁,墨翟贵廉,关尹贵清,子列子贵虚,陈骈贵齐,阳生贵己,孙膑贵势,王廖贵先,儿良贵后。”这些思想,无论反面正面,在《老子》书中都包含着,又安知不是这些思想的集成品?不过《老子》思想的主源,在我看来,还是儒家,更其是儒家的《论语》。其理由也在第二段以后说明。

我们对思想的检讨,注重在思想体系,不能用东鳞西爪的方法,说某点出自东家,某点又出自西家。所谓集大成乃是集体系的大成,不是胡乱杂凑。胡乱杂凑,决不能成功一个整然的体系,更不能成功一种最完备的宇宙观。

二、道家的自然主义

现在先说明《老子》思想的主源。《论语》中记孔子的话。说道: 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这几句话,我认为是《老子》一书的主脑。《老子》的根本思想,是“无为而无不为”。所谓“天何言哉”不是“无为”的思想么?在“天何言哉”的条件之下,却能“四时行焉,百物生焉”,不是“无为而无不为”么?《老子》言天,纯主自然,所谓“天地不仁”,便是说天无意志,天不作威福,这不是“天何言哉”的注释么?《孟子》绍述孔子的思想,也有“莫之为而为者天也,莫之致而至者命也”的话,都有“无为而无不为”的思想。不过孔、孟仅启示一个轮廓,《老子》书中便用全力发挥这个意思。原来,孔子的思想有许多地方是赞美自然的。有一次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孔子叫他们各述自己的志愿,而曾皙一人所述与其余三人完全不同。曾皙说道: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论语·先进》)

孔子听了这段话,叹了一声长气,特别地赞美曾皙。这是对自然主义的赞美。又有一次,孔子发出一种“无为”的主张,说道:

无为而治者,其舜也与!夫何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论语·卫灵》)

这也是对自然主义的赞美。《老子》这部书正是发挥“无为而治”的思想的。所谓“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所谓“功成事遂,百姓皆谓我自然”,都是一贯的理论。

《论语》上所说的都不过是个引线,而《老子》一书,便用全力说明,都可以见到《老子》之导源于《论语》。还有,《老子》中颇富于辩证法的思想。它认道是变动的,发展的。这层意思,《论语》中也有明白的表示。

有一次,孔子在一条小河上,看到那滚滚不绝的河水,便发叹道: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子罕》)

“逝者”便是流转变动的现象,“不舍昼夜”,乃是永远的流转变动。

这两句话,竟成了一部道家哲学。《老子》是把道当作一种过程,引申到轨道、法则的意思。它这样说: 吾不知其名,字之日道,强为之名日大,大日逝,逝日远,远日反。

所谓“大日逝”,是说宇宙之流转变动,不是“逝者如斯夫”的意思么?又所谓“逝日远”,是说宇宙永远流转变动,不是“不舍昼夜”的意思么?《老子》讲道,体系严密,不像《论语》仅仅提出一个引线而已。

希腊哲人赫拉克利特士曾有过这样的话:

人不能两次立足于同一河流之中,因为水是流转变动的。

他这句简单的话,后来竟给予黑格尔一个绝大的暗示,成就他的辩证法。我们知道思想体系的发展总是由简而繁,由浅而深的。《论语》之影响《老子》,和赫拉克利特士之影响黑格尔正相类。所以我说《论语》是《老子》思想的主源。

以上说明了两点,一是自然主义,一是辩证法。这两点我认为是道家哲学的神髓。但这两点都在《论语》上提示过的。不过《论语》仅仅给予一个提示,而发扬光大的,乃是道家哲学。现在将道家的自然主义,作一系统的讲述。

我认为道家的自然主义的思想,是由杨子而庄子,由庄子而《老子》,一步一步地发展出来的。“道家”这个名称,虽是起于秦以后,可是在秦以前走向自然主义的道路的,只有这三家为最显著。现在我们先说杨子的思想。

杨朱在周、秦与儒墨相颉颃。孟子说:“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可见杨朱在当时的思想界是很有威权的。不过关于杨朱的思想很不容易考见,因为他没有著述遗留下来。我们现在只能从周、秦旧著中所记载他的言行断片,推测他的思想。孟子说:

“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孟子》书中两次提了“为我”,究竟“为我”应作如何的解释,这是一个很不容易轻下判断的问题。

《吕氏春秋》有“阳生贵己”之语,或者“为我”即是“贵己”之意,然而这种判断,仍然是不确定的。《淮南子·汜论训》有云:“全生保真,不以物累形,杨子之所立也。”所谓“全生保真,不以物累形”,这就比“为我”“贵己”的意思确定多了。“全生保真,不以物累形”,这和儒家尚仁义的思想,墨家尚同的思想,确实有很大的区别。因为这是从个人主义出发的。“为我”“贵已”所表现个人主义的色彩,是十分浓厚的。这种学说在动乱的社会中容易受人欢迎,宜乎在当时能吸引许多的信奉者。“全生保真”,同时又为自然主义的主眼。因为道家一派的自然主义,就在“全生保真”。“全生保真”,在《庄子》书中有一度的发挥,在《老子》书中,更作一种系统的说明,而且都是从“不以物累形”去贯彻“全生保真”的主旨的,足见杨朱在道家不愧为一个开创的人。

崔述在《洙泗考信录》卷一里面说道:

《道德五千言》者,不知何人所作,要必杨朱之徒之所伪托,犹之乎言兵者之以《阴符》托之黄帝,《六韬》托之太公也……是以孟子但距杨、墨,不距黄、老,为黄、老之说者非黄、老,皆杨朱也,犹之乎不辟神农而辟许行也。如使其说果出老聃,老聃在杨、墨前,孟子何以反无一言辟之而独归罪于杨朱乎?秦、汉以降,其说益盛。

人但知为黄、老而不复知其出于杨氏,遂有以杨、墨为已衰者,亦有尊黄、老之说而仍辟杨、墨者,杨子霎云:“古者杨、墨塞路,孟子辞而辟之,廓如也。”盖皆不知世所传为黄、老之言者即“我”之说也。自是儒者遂舍杨朱而以老聃为异端之魁。呜呼,冤矣。

崔述认《老子》一书都是根据杨朱的思想,不可谓非大胆的主张,但对“《道德五千言》为杨朱之徒所伪托”,不曾有所说明,所以尚不能引起社会上多大的注意。《老子》一书,是杨朱思想的放大,我以为这是没有问题的,不过《老子》是一部有思想体系的书,它的无为而无不为的思想,乃是他的骨干,这就不得不溯源于《论语》了。可是由杨子到《老子》,当中有一个桥梁,这便是《庄子》。因为不经过《庄子》,则《老子》便不会达到体系完整,内容充实的地步。就认识论的内容说,《庄子》比《老子》充实,若就宇宙观的整个体系说,《老子》便比《庄子》强远了。《老子》是集《论语》、杨子为我说和《庄子》之大成的,所以它论述的对象特别地大。现在论述道家的宇宙观,就先从庄子说起。

《庄子·天下》篇虽非庄子所自作,却是一篇绝妙的批评的文字,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我们从这篇文章里面,看如何地批评庄子。

芴漠无形,变化无常;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神明往与?芒乎何之?忽乎何适?万物毕罗,莫足以归:古之道术有在于是者,庄周闻其风而悦之。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不傥,不以蔚见之也,以天下为沉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闳而肆;其于宗也,可谓稠适而上遂矣。虽然,其应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从这段话里面,我们可以想见庄子是一个“独与天地精神往来……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的人,可以知道庄子是抱有“死与生与?天地并与”的思想。这正是一种“不以物累形”的精神。庄子的学说,我们现在只有从《庄子》内篇里面去找,因为外篇和杂篇,多半是靠不住的。而内篇里面也有许多靠不住的材料。因为后段和前段不是重复,便是后段里面有许多不相干或不重要的话。即如《齐物论》篇的后段,就有后人加入的痕迹。因此有疑《齐物论》是慎到一班人的作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