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老庄意境与现代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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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游于方外无生死(3)

方外与尘世不同,进入这种境界就什么区别也没有了,天地万物浑然为一,你我彼此都成一体,因此也就无所谓生,无所谓死,无所谓终,无所谓始了。既然没有生死,没有终始,因此也就不存在什么生喜死悲、始欢终戚的情感差别,更用不着为生死去制定什么礼节,实行什么礼节了。所以当子桑户死后,孟子反和子张琴不但不哭,而且还相和而歌;他们这样做不但不觉得失礼,而且还嘲笑上前责问他们的子贡,说子贡哪里能懂得什么是礼。

游于方外为什么就会浑然一体,生死不别?那是因为视野发生了变化。游于方内,以尘世的眼光看人世,就好像用放大镜看世界一样,时间变得长了,空间变得大了,于是事物与事物之间的差别也就展现了出来,生不同于死,彼不同于此。游于方外,站在宇宙之外观人世,就好像立于云端观察蚂蚁王国~样,什么也看不见,所以也就看不见蚂蚁的生死之别、彼此之分了。

故事涉及有关生死的三种看法:其一是以死为返回到了自己原本所在地,以生为离开了自己原本所在地。这就是子桑户死后,孟子反、子琴张在唱词中所说的“你倒是干脆利落地恢复了自己的本来样子,可我们还在这里充当着人哩!”。其二是以生死为气的自然变化,认为气聚则生,气散则死,来来去去,自然周流。这就是孔子在分析孟子反、子琴张游于方外时所说的“这些人的心境每时每刻都与大自然的造物者融为一体,每时每刻都伴随着贯通内外的气飘荡游移”。其三是以生为长疮生瘤,以死为疮溃瘤破。这就是孔子在分析孟子反、子张琴游于方外时所说的“所以他们以生命为多余的赘瘤,以死亡为赘瘤的溃烂”。

将这三种看法归纳起来,故事中的孔子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那就是,“像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理会死生与前后的区别呢!

在他们看来,人生不过是借助于不同的形体来展现同为一体的大气”。

为什么会得出这样的结论呢?因为这三种看法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将生死看成是大道自然周流的往返过程。将其展开来陈述,大体是这样的:

大道浑然为一,无分无别,但却在不停地周流回旋,如果拿一个可感的东西来比喻,它就像浑然一体、茫然无界、周流不息的气。

大道在周流回旋过程中,可能展现出各种各样的形式来,生和死就是其中的一对。顺着大道的回旋,一时呈现出生的样式,一时呈现出死的样式。而在这一对形式中,生是远离大道原本真一性的过程,当它出现的时候,有形有象,可闻可见,像是从那幽室里走了出来;死是回返大道原本真性的过程,当它发生的时候,形象消隐,闻之无声,视之无影,像是回到了原本的幽室之中。

说来说去,生死都不过是大道终而复始周流不止的过程,说不上谁先谁后;说来说去,生死都不过是大道不同形式的外在表现,就本质而言,同一无别,既无所谓生,也无所谓死。

故事中的孔子将这样的思想方法称为“不理会肝胆的区别,不注意耳目的差异,循环往复,没有终始”。说以这样的思想方法看待生死,就是“迷迷糊糊地飘荡于尘世之外,无为自在地逍遥于内心世界”。换句话也就是说,游于方外,以道观之,就是不去理会生死的差异,将生死都视为大道周而复始的变化。

这个故事告诉人们,人生人死,都是大自然循环往复过程的展现。知道这个道理的人,随着大自然的流转而自在地飘荡,所以不分生死,不趋生,不避死,生不喜而死不悲;不知道这个道理的人认为,生是福,死是祸,所以趋生避死,为生而喜,为死而悲,结果不但不能改变死人的命运,而且枉费活人的精神。

在《知北游》中,庄子对上述思想作了进一步论述。

他将人生比喻为“白驹过隙”,认为它会瞬时即逝,并由此引申出对待生死的态度。文中日:

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缪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解其天搜,堕其天轰,纷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也,非将至之所务也。此众人之所同论也,彼至则不论,论则不至。明见无值,辩不若默。道不可闻,闻不若塞。此之谓大得。

其意是说:人活在天地之间,像是骏马飞奔,越过缝隙,一眨眼的时间就过去了。没有—个不是蓬蓬勃勃地出生,没有一个不是萧萧条条地死去。先是变化而出生,后是变化而死亡,有生命的东西为此而哀伤,有情感的人类为此而悲痛。与其如此,还不如解开那自然造成的束缚,抛掉那自然造成的桎梏,随物旋转,魂魄游到哪里,自己就随从到哪里。这就是人的最终归宿。从无形变为有形,又从有形变为无形,这是人们共同显示出来的人生道路,但却不是追求至理的人所追求的。以上这些是众人都在讨论的问题,不过达到至理的人却不讨论,凡参与讨论的便没有达到至理。显而可见的东西与道无缘,想要得道则须缄默不辩。之所以这么说,那是因为大道是不可闻见的:与其以闻见的方式求道,不如以闭塞的方式求道。懂得了这样的道理,那就是很大的收获。

这段论说包含四层意思:

其一是说,人生非常短暂,只是大道变化的一个瞬间。大道流变就像骏马飞奔,人生在世就像飞马过隙。

其二是说,生生死死,是大道流变的自然过程,生物变化的自然程序,人皆如此,没有一个能够避免。

其三是说,有鉴于此,人们就应该从对死亡的哀伤和悲痛中解脱出来,顺随生物的自然变化,生而不喜,死而不悲,生死不动于心,永远保持内,己、的平静。做到了这一点,也就达到了至理,回归了大道。

其四是说,达于至理、回归大道的人不区别有生与无生,不分辨有形与无形,将生死来去视为一体,将有形无形划为同一。

正因为如此,所以也就无须言语和论辩了。

3.善吾生者亦善吾死

虽说生死都是大自然循环往复过程的展现,大道同一,生死无别,但死后究竟怎么样,活着的人谁都不知道,死了的人又不能来证明,于是,庄子借助寓言故事对死后的情景进行了描述。

他在《至乐》篇中说:

有一次庄子去楚国,在路边上看到一个骷髅,那个干枯的样子很是惹人注意。庄子走过去,用马鞭的把手敲着它问道:“请问先生怎么落了这么个下场?是由于贪生怕死、养尊处优而导致这样的吗?是由于遇有国难、路逢兵祸而导致这样的吗?是由于行为不善、有愧妻母而导致这样的吗?是由于贫寒饥饿、无有生计而导致这样的吗?”说完话后,拉过骷髅,枕在上面便睡起了大觉。

睡到半夜,在梦中见到了骷髅。骷髅对庄子说:“听先生说话像是一位论辩之士。不过你所说的那些事物都是有生之人的累赘,死了的人把这一切都抛在了一边。先生愿不愿意听听死了之后的情景呢?”

庄子说:“你来说说看!”

骷髅说:“死了之后,上没有君主,下没有臣子,也不分什么春夏与冬秋;悠然自得,随气沉浮,与天地一样长久。就是南面为王也比不上死后自在。”

庄子不信,说:“我让主管生死的神仙恢复先生的形体,给你长上骨肉和肌肤,还给你的父母妻子和邻里朋友,让你重新返回原先的生活环境。你愿意吗?”

骷髅皱起了眉头,撅起了嘴巴,哭丧着脸说:“我怎么会抛弃南面为王的快乐而去从事于人间的劳苦呢?我可不干这种蠢事!”

故事虽说死后比做君王还要快乐,那只是比喻,是为了说明摆脱了人间琐事,消除了一切烦恼,什么也不知觉,并不是说死后还有知觉。它所表达的中心思想是,死后融人大自然之中,无所分别,一无所知,回归自在。回归自在,也就是回到了浑然一体的宇宙原初状态。回到了宇宙原初的状态,也就无所谓上下,无所谓君臣,无所谓四季,无所谓生死了。

死了可以无所分别、浑然为一,活人如何能达到这种境界?

人既然还活着,在客观上就与死人不一样,他要吃要喝,要生儿育女,要交友做事,于是就很难将不同的东西视为同一,很难混天地万物为一体,很难视死为生、视生为死。

可是庄子认为这并不难,关键是要对人生有一个透彻的体验。在他看来,既然人们觉得活着好,那么也就应该觉得死了好;既然人们愉快地接受了生命,那么也就应该愉快地接受死亡。他把这称之为善吾生者善吾死。

为什么?在庄子看来,这是因为人生人死都是阴阳造化自然而然的变化程序。既然人生这个自然程序是好的,人可以顺理地接受,那么,人死这个自然程序也就应该说是好的,也应该像接受人生—样顺理地接受。如果只接受人生,而不接受人死,那就违背了阴阳造化的自然程序,那就是不祥的,就会受到自然的惩罚。

《大宗师》中“不祥之人”的故事就是在讲这样的道理。故事说:

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聚在了一起,不约而同地说:

“谁能把无有当做脑袋,把活着当做脊柱,把死亡当做尾骨,谁知道死生存亡是一体,我就与他做朋友。”说完后相视而笑,都没有再说什么就做了朋友,因为他们情投意合。

没过多久,子舆有了病,子祀前去问候。只见子舆在那里自言自语说:“你真伟大呀,我的造物者!把我变成这个样子,让我蜷曲着身体,弯着腰躬着背,五官朝天而下巴却埋在肚脐中间,肩膀高过头顶而发髻却向上指天。你真伟大呀,我的造物者!”他虽然得了阴阳不调之症,可是心里却很悠闲,一瘸一拐地走到井边上,倚着栏杆对着井水照着自己说:“哎呀呀!造物者,你把我变成这样一个蜷曲的人了啊!”

子祀问他:“你怨恨吗?”

子舆说:“不,我有什么好怨恨的?假如把我的左臂变成雄鸡,我就让它来报晓;假如把我的右臂变成弹丸,我就用它来打鸟;假如把我的尾骨变成车,把我的精神变成马,我就顺而乘之,用不着再去找车马了。人生活在世上,得到了东西,那是碰到了时机;丢失了东西,那是该着的顺序。安于时机而处于顺序,哀乐也就不会进入人的心里了。这就是古人所说的解除倒悬。人被倒悬在空中而不能自己解开,那是因为有绳子捆着脚;人们心中有烦恼而不能自己解开,那是因为有物欲捆住了心。外物有什么可追求的呢?无论是什么事物,都是不能违背天的自然变化的,现在既然天把我变成了这个样子,我有什么可怨恨的呢?”

过了一段时间子来也病了。他不停地喘呀喘的,快要死了,妻子围着他转来转去,急得直哭。子犁前来看他,对着子来的妻子说:“哭什么?快躲开!不要惊动了变化!”之后靠在门框上对子来说:“真是伟大呀,造化!又要把你变成什么呀?又要把你送到什么地方去?要把你变成老鼠的肝脏吗?要把你变成飞虫的臂膀吗?”

子来说:“对于儿子来说,父母让去哪里就去哪里,东西南北,唯命是从,无可挑剔。阴阳造化对于人来说不次于父母,它让我死而我不听,那我岂不是太不懂事理了吗!要知道,阴阳造化可是从来没有错的时候。它用形体铸造了我,它借生命使我劳累,它借年老使我安逸,它借死亡使我歇息。由此可见,人少、人老、人生、人死,都是阴阳造化自然程序的展现。既然如此,以人生为善的也就应该自然而然地以人死为善。之所以为善,是因为它们都是阴阳造化的自然程序。假如现在有一个铁匠在铸造金属物件,被铸造的金属在那里跳跃着说:‘我这一下必定是要被造成镆铘之剑的!’铁匠肯定认为这块金属是不祥之物,因为它突出了自己的主观欲望,越出了自然而然的轨道。同样道理,假如现在有一个已被铸成人形的人在那里高兴地喊叫:‘我成了人了!我成了人了!’阴阳造化者必定认为这是一个不祥的人。现在我以天地为大冶炉,以造化者为大铁匠,把我铸成什么东西我能不同意呢!”

他说完后就自由自在地睡着了。过了一会儿又自然而然地醒来了。

这个故事的前提是天地万物为一体,生死存亡为一体。所以,故事开始时四人提出的结友条件是以无有为脑袋,以活着为脊柱,以死亡为尾骨。脑袋、脊柱、尾骨是一个整体的不同部位,以此暗喻以无有、活着和死亡为一体。

无有是什么?是什么也没有。既没有事物,没有事物与事物之间的区别,也没有对事物的追求,没有对事物与事物之间进行区别的念头。

没有事物,没有事物与事物之间的区别,这是宇宙原初的状态,是自然界原本的状态;没有对事物的追求,没有对事物与事物之间进行区别的念头,这是精神进入方外的状态,是人的精神融人自然界原本状态的状态。

在庄子看来,这种客观上的无有与主观上的无有具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自然而然。客观的宇宙、客观的自然界是自然而然存在着的,是自然而然地按照一定的程序变化着的;人的精神进入方外,也就顺应着客观宇宙的自然存在,顺应着自然界自然而然的程序变化,既不追求,也不推托。

因此,将无有与活着、死亡融为一体包括两层意思:一层是活着与死亡是一样的,都是宇宙原初无有状态的表现形式,说到底,它们没有什么区别;另一层是活着与死亡是一样的,它们都是宇宙自然变化的程序,作为一个彻悟宇宙变化道理的人,自觉地将它们视为一体,不迎生,不拒死,生死任其自然。

“不祥之人”所以不祥,就是因为他违背了这一道理,以做人为喜悦,以不做人为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