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老庄意境与现代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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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游于方外无生死(4)

以无有、生死为一体的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则不然,他们听凭造物者的安排,生而不喜,死而不拒,病而无怨,化而无恨。一方面形体随着自然的变化而变化,另一方面精神却永远处在不变的境界,把一切变化都视为一样的。这就叫安时处顺,这就叫善吾生者善吾死。正因为这样,所以哀乐不能人其心,他们永远生活在内心平静的世界里。故事中说子来在病至将死的时候,还能自由自在地睡着,自然而然地醒来,寓意正在于此。

故事中的“造物者”、“阴阳造化”不是指神仙,也不是指的上帝,而是指宇宙自身自然而然的变化。这个故事告诉人们,理解了宇宙自身自然而然变化的道理,理解了宇宙原本浑然一体的道理,站在宇宙的高度观生死,将自己的精神与宇宙的变化融为一体,就能视生死为一体。

庄子还在《大宗师》中对以上观点作了理论说明。其文日:

泉涸,鱼相处于陆,相啕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

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善妖,善老,善始,善终,人犹效之,又况万物之所系,而一化之所待乎!

江湖干涸了,鱼儿脱离了自己适宜的生存环境。在这个时候,为了共同的生存,不得不相互帮助,不得不相互亲近。然而,这种互助互爱远远不如彼此相忘、互不挂怀。为什么?因为彼此相忘、互不挂怀是在适宜环境中自然自在生活的表现,互助互爱是脱离适宜环境与恶劣环境抗争的表现。回到有水的江湖之中自然自在地生活,这是鱼儿的归宿。

大道对于人来说,就像江湖对于鱼儿一样。回归大道,一切顺随自然的安排,用不着区别唐尧的圣明和夏桀的暴虐,用不着追求仁爱和逃避迫害,这样才能活得自然自在。

之所以要抱有这样的态度,那是因为自己的身躯和生命、老幼和生死都是大道赋予的,都是大道的造化,都是大道周流的外化,都是自然如此且必然如此的。

有鉴于此,所以如果喜欢生则也应喜欢死,因为生与死的原因和道理是一样的。

在如上论述的基础上,庄子又作了进一步说明:

不分生死,顺随自然,这就是将自己融入了自然的大道之中,这就是将天下藏于天下,永远不会有所亏损和丢失。之所以会有如此功效,那是因为盈亏得失都在自然而然的情分当中,而在自己的心中根本就没有所谓盈亏和得失之分。

除此而外,再也找不出长久永存的好办法了,所有的人为造作和设计用谋,都会留有漏洞,就像将船藏在深渊、将山藏在大泽之中一样,看来好似隐避,然而总会有人能够窃去。

用这样的观点看问题,大道将自己造就成人,那也就没有什么可喜的了。如果这是可喜的,那可喜的事情就太多了,数也数不清。而圣人的心境却不这样,它总是处在包容天地万物、不使一物遗漏的心态。这种心态要远远高于那不分老少终始、随着岁月流逝的心态,因为它超越了个人的人生,连生死物我都不分别,天地万物,生死物我,一切一切都任其变化,随其变化。这就是与大道融合为一的心态。

说来说去,总是围绕着一个中心,这就是生也好死也好,变成物也好变成我也好,都随它去,不加分别。

说来说去,依据就是一个,这就是生死变化都是大道的变现。大道原本就是同一无别的,所以生死物我也就没有区别。

说来说去,目的就是一个,要人们从个体的我中跳出来,融入那无边无际的大道之中,以道观生死。

《大宗师》中对上述的思想脉络作了简要的表述。其文日: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

其意是说,死生是大道变化展现出来的必然程序,就好像天黑天亮是天的变化常规一样。人活在世上,常有不得意的时候,那都是由物欲引发的。抛弃对物的追求,将自己融入那同一无别的大道,也就不会为得而乐为失而忧、为生而喜为死而悲了。人们都将天视为自己的生身之父,而用自己的全部身心去爱它,对那远远超过天的大道不是更应该去爱吗?人们都将君主看作高高在上的人,而不惜为他献出自己的生命,为那真正主宰人生的大道不是更应该献身吗?

观点很明确,要人们投身于大道之中,站在大道的角度观生死。认为以道观之,生死不过是大道流转的程序,没有本质区别。人们之所以生而喜之,死而悲之,产生种种情感,原因在于没有跳出尘世,受了尘世物欲的牵制,而实际上则大可不必。

4.以道观之无所分殊

在常人看来,生死之别犹如天壤,可庄子偏说,生死同一,存亡一体。为什么?庄子作了分析。他认为,关键的关键在于视角不同。常人是站在人世观人世,所以只能看到事物与事物之间的差别;他是站在方外观人世,所以能透过事物的差别,看到万物的同一。

庄子把方外称为道,把立于方外看人世称为“以道观之”,认为从道的角度观察人世,万物自然是一体,无所谓分别,无所谓特殊。

这种观点前面已经多处涉及,庄子在《秋水》和《天地》中作了总结性的论说。

《秋水》说:

站在大道的角度来观察,则事物无所谓贵也无所谓贱;站在事物的角度来观察,则各自以自己为贵而以他物为贱;站在人世的角度来观察,则人们会认为贵贱不是由自己决定的。站在差别的角度来观察,从大的方面来看,则万物没有一个不是大的;从小的方面来看,则万物没有一个不是小的;能够懂得天地不过像粟米那么小,而毫末却像泰山那么大,也就懂导了差别的奥妙。站在功用的角度来观察,从有用的方面看,则万物没有一个没有用的;从无用的方面看,则万物没有一个有用的;能够懂得东与西是相反的,但却不能互相分离,也就能确定事物各自的功用了。站在情趣的角度来观察,从喜欢的方面看,则万物没有不可爱的;从厌恶的方面看,万物没有不可恶的;懂得唐尧与夏桀各自都有照其隋趣自然行事的道理,而其行为却又完全相反,也就能看透什么是情趣了。

又说:

站在道的角度来观察,哪有什么贵,哪有什么贱呢?所谓贵贱不过是用相反的东西衬托出来的而已;不要把你的头脑局限在贵与贱的区别上,否则的话,就会与大道相抵触。站在道的角度来观察,哪有什么少,哪有什么多呢?多的可以变为少,少的可以变为多,相互更迭,没有定论;不要把你的行为固着在一个方面,否则的话,就会与大道相错落。说起那个大道呀,严肃的像是一国之君,从不照顾私人情分;超脱的像是社庙之神,降福于人从不偏心;胸怀博大像是四方无边无际,内心从来没有隔阂、猜忌。它包容万物,说不上有谁受到了特殊的待承而又有谁没有受到护佑,这就是无偏无向;万物在它面前都是一样的,没有哪个是短,哪个是长。道没有终也没有始,物却有生也有死,所以不要矜持自己的一时成功;事物都是一会儿空虚,一会儿满盈,没有固定不变的准性。年月不能由人推着快走,时间不能被人拉住不行;事物总是一会儿兴盛—会儿衰败,到了终点就又从头再来。懂得了上面的这些道理,才有可能谈论宇宙的奥妙,才有可能谈论万物的道理。事物从产生开始,就像是在飞跑,就像是在奔驰,没有一时不变化,没有一刻不移动。什么叫做作为呀,什么叫做不作为呀?实际上它们本来就在那里自然而然地变化。

这两段议论主要讲了四层意思:

其一是说,站在不同的角度,会对同一事物产生不同看法。

其二是说,站在大道的角度,会将殊形异势的天地万物看作是同一无别的,没有贵贱,没有长短,没有善恶,没有生死,一切都浑然为一。

其三是说,之所以说千差万别的天地万物是同一无别的,有两个方面的证据:一个是它们都是相对的。比如你说泰山很大,那是相对于比它小的东西而言的,并不是它本身就大;如果用它与天地相比,它不但不大,而且比毫末还要小。二是它们都是变化的。比如你说一个人很富,那也只是—时的现象;过上一百年,不但他不再富有,而且连他自己也不存在了。由此可见,什么贵贱之分、贫富之别、荣辱之殊、生死之界,全都是人为之虚设,全都是站在人世观人世造成的幻影,全都是脱离大道造成的错觉。

其四是说,要体悟宇宙原本的面貌,要洞彻天地万物的道理,就要与大道融为一体,就要站在大道的角度观察问题。

在这两段议论中反复提到“大道”,什么是“道”?

在庄子看来,道就是在万物人类没有产生之前原本就存在的宇宙,就是在万物人类产生之后隐于万物人类背后,支配着万物人类变化,显现着万物人类生灭的宇宙整体,就是万物人类泯灭之后的归宿。因为它产生着万物人类,回收着万物人类,像是供万物人类来往的一条大道,所以道家的创始者老子给它起了一个名字,叫做“道”。因为它广大无垠,无边无际,无终无始,往来无穷,所以又称其为“大道”。庄子继承了老子的观念,并发展了老子的观念,不但称其为“道”,称其为“大道”,而且称其为“方外”,称其为“无何有之乡”。

什么是“与大道融为一体”?

与大道融为一体,也就是宇宙怎么变化自己就跟着怎么变化。所谓“跟着怎么变化”,不是指形体上的变化,而是指精神上的变化。因为形体的变化是客观的,是宇宙变化的表现,不以自己的主观意志为转移,不变也得变,所以也就谈不上跟着变化的问题。所谓精神上跟着变化,其具体内容是不超越,不违背,不欣喜,不怨恨,也就是通常人们说的既来之则安之。说的玄乎一些,这种变化也就是不变化,因为一切都无须主观生意,一切都随顺因应,就像乘在飞机上随机而飞自己不动一样。因此,庄子又把这种精神状态说成是自然,说成是无为。在庄子看来,达到了这种境界也就不再分别事物了,生也顺之,死也顺之,荣也顺之,辱也顺之,反正都是一样。这样,人的精神也就飘游到了方外,也就与道融在了一起。

《天地》说:

说起大道,那是覆载万物的东西,可真是无边无际的大啊!

君子要想理解它,就不能不把自己的心掏得空空的。生活在世界上,什么叫做天然呢?无所作为而事情就自然而然地成功了,这就是天然;什么叫做德性呢?无心言说而人们就自然懂得了,这就是德性;什么叫做仁爱呢?体谅他人而有利于物,这就是仁爱;什么叫做博大呢?视异为同,存异求同,这就是博大;什么叫做宽广呢?行不到边际,走不到异域,这就是宽广;什么叫做富有呢?拥有万物,物各异殊,这就是富有;什么叫做纲纪呢?

遵循德性,不离本性,这就是纲纪;什么叫做立身呢?德性完满,无亏无损,这就是立身;什么叫做齐备呢?遵循大道,无所偏离,这就是齐备;什么叫做完善呢?不贪于物,不丧己志,这就是完善。君子若能明晓这十点,就能心胸博大而消事于内,放任悠闲而散物于外。像这样的人,会把金银抛于深山,会将珠宝沉于深渊,不追逐财物,不靠近富贵,不以长寿为乐,不以早逝为哀,不以亨通为荣,不以贫穷为耻,不将天下公利据为私有,不将称王天下视为显赫。在他看来,真正的显赫是明晓于大道:

将万物视为一体,将生死视为一样。

也就是说,人生在世,形体处于万物之中,行为受着环境制约,需要讲仁讲爱,需有博大胸怀,需保原本德性,需守纲纪善行。而最深厚的仁爱就是视万物为一家,最博大的胸怀就是融天地为一体,最原本的德性就是合内外于一域,最根本的纲纪就是任万物之自然。而要入于深厚、达于根本,就须越出方内,游于方外,立于大道观人间。

将这个道理反过来说,那就是:只有游于方外、立于大道,才能洞彻人间事物;洞彻人间事物的具体表现可以归结为两点,一点是视万物为一体,另一点是顺万物之自然。

视万物为一体是从静态的角度说的,是说,从静止的眼光看世界,千差万别的世界是同一无别的;顺万物之自然是从动态的角度说的,是说,从运动的眼光看世界,事物都是自然而然地变化的,人作为一个有意识的动物,知万物之自然而顺万物之自然,不以自己的主观意识干扰他物的运动变化,也不以自己的主观意识改变自身的自然变化。

用更简明的语言来表述,视万物为一体,可以称为“同一”;顺万物之自然,可以称为“自然”;而游于方外、立于大道观人间,可以称为“以道观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