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老庄意境与现代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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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游于方外无生死(2)

其二是,立于方外观人间,生死寿夭、苦乐悲欢、是非荣辱、高低贵贱没有什么区别。在庄子看来,人间的一切都受着空间与时间的局限,生死寿天、苦乐悲欢、是非荣辱、高低贵贱都是一定时间和一定空间的产物,只有在它所处的时间和空间中才有意义。而从方外的角度观人间,就空间而言它就变得很渺小,小到了几乎什么也没有的程度,就时间而言它就变得很短暂,短到了连眨一下眼睛的工夫都没有。既然人间的空间和时间细微到了几乎不存在的程度,生死寿夭、苦乐悲欢、是非荣辱、高低贵贱的意义岂不是也就等于零?立于方外观人间,就像用人的眼睛观看细菌的世界一样,什么东西都看不到,更谈不上这些东西的生死及悲欢了。正因为这样,所以长梧子说丽姬的愁苦本来并不是愁苦,梦中的欢悦本来并不是欢悦,梦中的饥饿本来并不是饥饿,白天的享乐本来并不是享乐,它们都是不真实的,都是一场梦。不同的是,同常的梦是一场小梦,而人的一生是一场大梦。

不仅人的一生是一场梦,而且整个人世的存在也是一场梦,与个人的一生相比,它不过是一场更大的梦。

其三是,将生死寿夭、苦乐悲欢、是非荣辱、高低贵贱放在心上是愚人的悲哀。在庄子看来,既然人间的生死寿天、苦乐悲欢、是非荣辱、高低贵贱没有区别,是虚幻不实的,是梦,人们?就应该把它们看淡一些,身处其中而心处其外,不去辨识,不去执著,来了就让它们自然而然地来好了,去了就让它们自然而然地去好了。可是人们却往往做不到,结果是自寻烦恼,等到事情过去了,才醒悟过来,才悔不该当初。有鉴于此,所以长梧子说丽姬得到了君王的宠爱,才体悟到被俘时不该哭泣,人们只有死后,才能体会到追求生存的错误。

其四是,圣人将自己与天然的分际弥合在一起,不以人间琐事扰其心,所以活得安闲、自在。在庄子的学说中,所谓与天然分际弥合在一起,包含两层意思:一层是立于方外而渺视人间事物的区分,将事物之间的区别视之为无;另一层是处于事物的区分之中而顺其自然,不执于心,化有为无。这也就是长梧子所说的,把正确的东西也看作不正确,把这样的东西也看作不是这样,用不着去判别它们,它们有区别就让它们自然而然地有区别好了,它们没区别就让它们自然而然地没区别好了,任随它们有区别和无区别。庄子认为,在这种境界中度过自己的一生,忘掉年月的流逝,忘掉道义的操守,在什么物件也没有、什么区别也没有的境界里翱翔,在什么物件也没有、什么区别也没有的境界里安居,就会活得自在,就成了人们常说的活神仙。

其五是,要想将自己的精神境界提高到圣人的高度,就要调整自己的思想方法。世间的事物是多样的,事物的区别是存在的,得了荣誉就高兴,受了侮辱就愤怒,得了利益就舒畅,受到损失就烦恼,这是人之常情。因此,视区别为同一,视荣辱为一体,这是很难做到的事情。庄子认为,要达到这样的精神境界就必须进行修养。所谓修养,也就是自我开导。开导的方式主要是调整自己的思想方法。这个故事中涉及到的方法有三种:一是从环境的转移上理解事物的虚幻性。比如丽姬被晋王俘获的时候痛哭流涕,而到了晋王宫后却感到甜蜜、幸福。被俘时之所以痛哭流涕,那是因为她自己的家园被破坏了,她由自由人变成了奴隶。可是这样的处境并不是固定不变的,没过多久就事过境迁了,她不但过得舒适喻快,而且比过去要好千万倍。在这个时候再回忆一下当时的痛苦,那岂不是愚蠢?那岂不是自己在无中生有?不仅当时的痛苦是愚蠢,是自己在无中生有,而且现在的舒适、幸福也是愚蠢,也是自己在无中生有,因为现在的环境也会很快消失。二是从时间的变化上理解事物的虚幻性。环境的转移本身是通过时间的变化来实现的,不过时间的变化另有它的特殊意义,它不仅推动环境的转移,而且催促每个事物自身的老化。

老化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事物前一秒钟的消失,后一秒钟的新生。而当后一秒钟的事物出现后,前一秒钟的事物也就看不见、摸不着了,变成了无有。由此可见,人生的每一秒钟都是后一秒钟的睡梦,人生的每一秒钟都是前一秒钟的梦醒。不仅如此,而且就人的一生来说又是一个大梦,大梦一醒,前生皆虚,一切都化作了无有。三是从事物的逻辑关系上理解事物的虚幻性。从表面上看来,世界是纷繁多样、真实存在的,可是没有任何方法证实事物的真实存在,因为事物与事物之间的界限是难以划分的。

说一个东西是真实存在的,那么它与其他事物之间的界限就一定很清楚。如果界限不清楚,就很难说世界上存在着这个东西。然而,事物之间的界限谁也说不清楚,因为站在不同的角度观察事物会得出不同的结论。比如站在泰山脚下观泰山,会觉得泰山高不可攀;立于云端观泰山,会觉得泰山如累泥丸。正因为如此,所以庄子说天下的人都很糊涂,事物的区别无可确认。既然无可确认,便不必费心去确认,任凭事物的自然存在也就是了。到了随其自然而无所用心的时候,事物在人的心中也就淡化了,人处在事物之中也就自在了。这就是圣人的境界。

为什么要这样?在庄子看来,因为宇宙原本就是这样。一切都处在不断变化之中,人一时生了,生了就是人;一时又死了,死了就是其他物。到底什么是真实的?都是真实的,又都不是真实的。生死都是物的一种变化。人生在世是变化中的一段小小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自己觉得自己是真实的,但是他会很快死去,死后就会知道自己的存在并不真实;人死命灭,也是变化中的一段小小的过程,死后变成其他东西,变成的东西好像是真实的,但是它还会变成另外的东西,所以任何存在的东西都是虚幻的。庄子将这种既实又虚的东西喻之为梦,认为生死皆梦,都不过是物的变化过程,并称物的变化为“物化”。

庄子的这种思想在许多地方表述过,比如《齐物论》中“庄周梦蝶”的故事。故事说: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其意是说: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悠闲自在地飞来飞去,很是得意,不知道自己是庄周。突然之间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原来是庄周。不过人生本来都是梦,梦与梦之间流变无终,所以弄不清楚到底是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自己变成了庄周。

最后庄子得出了结论说,不管是庄周梦见自己变成了蝴蝶,还是蝴蝶梦见自己变成了庄周,蝴蝶与庄周毕竟是不一样的,它们之间的转化也就是物与物之间的转化,所以称为“物化”。

2.随道周流生死同一

既然人生如梦,生死是物的转化,那么应该怎样对待这梦境中的物化呢?庄子主张“安排去化,人于寥天”。意思是安于造物者的安排,顺随事物的变化,将自己融人那寂寥无声、自然而然的变化之中。这里的“天”是指自然而然的变化。

《大宗师》中“孟孙才居丧不哀”的故事表述的就是这个意思。故事说:

颜回问仲尼日:“孟孙才,其母死,哭泣无涕,心中不戚,居丧不哀。无是三者,以善处丧盖鲁国。固有无其实而得其名者乎?回壹怪之。”

仲尼日:“夫孟孙氏尽之矣,进于知矣。唯简之不得,夫已有所简矣。孟孙氏不知所以生,不知所以死;不知就先,不知就后;若化为物,以待其所不知之化已乎!且方将化,恶知不化哉?方将不化,恶知已化哉?吾特与汝,其梦未始觉者邪!且彼有骇形而无损心,有旦宅而无情死。孟孙氏特觉,人哭亦哭,是自其所以乃。

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造适不及笑”,意思是碰到适宜的事情,来不及笑就过去了。

“献笑不及排”,意思是遇到高兴的事情,来不及安排就笑了出来。

故事的大意是说:孟孙才在母亲死的时候既不涕哭也不悲哀,却享有善于对待丧事的名声。颜回不懂其中的道理,所以请教仲尼。仲尼说:之所以如此,那是因为孟孙才的行为完全符合生死的道理,比那所谓知晓丧礼的人要高超得多。人死了以后,应该简单发送,孟孙才已经简单得不能再简了。他不以生为生,不以死为死,不去追求生也不去追求死,将人死看成是一物变化成了另一物,所谓处理丧事不过也就是等待着那不可预知的变化而已。事物在发生变化的时候,怎么能够知道它不变化的情况呢?事物不发生变化的时候,怎么能够知道它变化的情况呢?我和你都是处在不断变化之中的物,向什么地方变化,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我们现在好像知道什么,实际上都是在做梦。因为我们都在梦中而未觉醒,所以才以人生之事当真事。而孟孙才则不同,他是一个已经觉醒的人。他认为人的形体可能在不断损耗,而人的心却永无损耗;人生在世有早晨与晚上的区别,而没有生与死的区别。正因为这样,所以在其母亲死时,虽哭而无涕,虽哭而不哀。之所以哭,不过是自然随俗而已,人皆哭之,所以自己也哭;之所以不哀,是因为死犹物化,物化为人无所可喜,人化为物无所可悲。活着的人都是处在变化过程中的物。因为都处在变化过程中,所以也就说不上我就是张三和我就是李四。我今天是张三,也可能明天造物者就把我变成一只鸟而在天空飞翔;我今天是李四,也可能明天造物者就把我变成一条鱼而在深渊潜泳。到了那个时候,再回过头来看看我今天说我是张三、我是李四这样的话,到底是梦话呢还是真话?从这个角度来看,世上的一切事物都不过是稍显即逝的幻影,遇到适宜的事情还来不及笑就过去了,碰到高兴的事情等不及安排便笑了出来。既然如此,人生人死都安于造物者的安排去变化好了,用不着动心。做到了这一点,也就融入了那寂静无声的自然而然的物化的洪流之中,与大道的造化融汇为一。

将仲尼的这一大段话归纳一下,不外乎两点:第一点为前提,是说生死都是物的变化,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第二点为结论,是说既然生死都是物的变化,没有什么区别,那就顺其自然变化好了,来而不必迎,去而不必送,生而无可喜,死而无可悲。

为什么要顺随自然的变化?因为宇宙大道原本就是不断变化的,人的生死不过是宇宙大道不断变化的一个小小的段落。体悟大道的人顺随着大道的变化而自然变化,不求生,不避死,所以很自在,很自由;不明大道的人违背大道的变化,求生避死,不但不能如其意愿,而且会招来诸多烦恼。

庄子在《大宗师》中讲了这样一段故事:

子桑户、孟子反与子琴张三个人是亲密无间的好朋友。之所以能结为好友,是因为他们有共同的志向、共同的心境。他们曾经不约而同地表白自己的心意说:“哎,大家请注意了!谁能不有意地相亲相爱而自然地相亲相爱,谁能不有意地有所作为而自然地有所作为,谁能升腾于天上、邀游于雾中、随风飘荡而无始无终,谁能忘掉死也忘掉生、死而不亡、恒久无穷,我将和他做朋友。”说完之后,三人相视而笑,谁也没有说话便做了朋友。

没过多久,子桑户死了。尸体还没有下葬,孔子便听说了,特派子贡前去帮助料理丧事。

子贡到了子桑户家,看不到一点办丧事的样子。只见孟子反和子张琴,一个在那里编曲,一个在那里弹琴,二人相和着唱歌。只听他二人Ⅱ昌道:“哎哟哟,我们的桑户呀!哎哟哟,我们的桑户呀!你倒是干脆利落地恢复了自己的本来样子,可我们还在这里充当着人哩!”

见到这个情况,子贡上前责问说:“请问二位:面临着尸体唱歌,这合乎礼节吗?”

二人听说此话后相视而笑说:“这个人倒挺有意思,他哪里懂得什么是礼节,居然也有资格来责问我们!”

子贡见很难与他们共事,所以回去禀告孔子,说:“这是一帮什么人呀?把一切都看得无所谓,把人的形体置之度外,面对着尸体放声歌唱,面不改色心不哀伤,真是无法用言语能描绘他们。这是一帮什么人呀?”

孔子听了之后说:“他们是游于方外的人呀,而我只是游于方内的人呀。游于方外的人与游于方内的人本来是难以交往的,而我却派你去帮助他们料理丧事,这是怨我太浅薄了。这些人的心境每时每刻都与大自然的造物者融为—体,每时每刻都伴随着贯通内外的气飘荡游移。所以他们以生命为多余的赘瘤,以死亡为赘瘤的溃烂。像这样的人又怎么会理会死生与前后的区别呢!在他们看来,人生不过是借助于不同的形体来展现同为一体的大气。有鉴于此,他们不理会肝胆的区别,不注意耳目的差异,循环往复,没有终始,迷迷糊糊地飘荡于尘世之外,无为自在地逍遥于内心世界,怎么会小心谨慎地遵守世俗礼节,怎么会用心理会众人的眼色和议论呢?”

这个故事是说,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有着共同的修养,都进入了浑然一体、没有分界的精神境界,所以自然而然地结为密友。他们进入的境界也就是孔子所称的尘世之外,亦即方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