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黄苗子说黄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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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说黄苗子(3)

河北大学刘金柱教授写了一本《题壁》,提出让我来作序,这可能是因为题壁既有艺术属性又能传播属性,而兼攻这两大学科的学者不多。据我所知,题壁的重要性,是艺术史研究与新闻传播史研究都未予以重视的。事实上,岩壁或墙壁应当是人类原始文明中最早也是最重要的媒介,壁上观这种观看方式,一直沿续到今天,也是人类欣赏艺术的最主要、最正统的方式。总体而言,除了中国传统的册页、手卷、扇面等案头或手上把玩的小品,书画作品基本上都是以悬挂或张贴的形式,与地面垂直地展示的——也就是说,与原始人类的岩画或古代的壁画一脉相承。即使是碑碣,其实也都是变相的壁,甚至连原本是平置的墓志,进入博物馆成为展品时,也都会竖立起来,非如此,人们在观看时就会觉得不舒服。

宗教壁画的人物,有寺观住持或当时名僧的真像,吴道子画菩萨像,竟自写己像——这种艺术史现象在西方近代不乏其例,如德拉克罗瓦的名画《自由引导人民》的画面上,就有自己的形象。人类的知识与理论,往往是相通的,有的是相互影响借鉴,有的是不谋而合。治比较文学者,往往喜欢收集中西文学中类似的例子,其实,如果明白了人类的基因与生理、心理结构大同小异、完全兼容,不同地区不同种族不同肤色的人能够无条件地杂交混合,那么,在文化或艺术等等衍生副产品上,过于看重所谓种族或国家或地区文明优势或传统,就太小家子气了。全世界的文明属于全人类,在当今这样一个信息传播时代,狭隘的地方或种族意识都是不健全的观念。体现在艺术与传播方面,艺术创作者与传播者应当以全人类文明为自己的学习、研究、借鉴对象范围,而不能采取画地为牢的做法,像培养纯种犬或纯种马那样,过于重视所谓血统的纯正。

黄苗子先生在文中涉及杜惊的小注中,介绍了唐代名相杜佑的孙子杜惊虽出将入相、位极人臣,但是未尝荐贤士,时呼“独角犀”。在中国传统礼教中,自古是把举贤视为最重要的品德的,从先秦诸子开始,就形成了共识,荀子说“出而名不章,友之过也”,历朝历代,人才是决定天下安危的关键,是否贤良当道关系到政权的合法性以及人心的向背,所以不只是从道德伦理角度要求人们荐贤,而且是君主从政治上、法律上强制要求臣属必须举贤,知贤不举,或者有贤不知,不仅是失职,而是不尽忠,最后可能有被杀头之祸。这种人才制度,造成了从春秋到民国两三千年的人才举荐习惯,以三国时期为例,刘备三顾茅庐是求贤佳话,其实,向他推荐孔明先生者,除了热心成全他人事业的因素以外,还有一重顾虑就是怕因为举不出贤士而受惩治。直到清末,各州府的长官都还有举贤的任务,完成的好有功,有贤不举,要负失察的责任。所以,杜惊的行径,在唐代就非常罕见,因为位居宰辅竟未尝荐贤士,这绝对不仅仅是嫉贤妒能,而是例外中的例外,是拿自己的脑袋冒险了。近年些来,武大郎开店蔚然成风,荐贤成了任人唯亲的托辞,独角犀似的人物在在皆是。古人说,“国有颜子而不知国之耻也”,而今在很多单位,则早已谈不到什么荐贤不荐贤,即使是名满天下、专业成就在全国公认为数一数二的人才甚至权威也照样埋没,古人“二桃杀三士”的典故成为笑谈。更严重的是,很多人已经不懂什么叫二桃杀三士了。到此地步,夫复何言?说到二桃杀三士,同一篇文章中,黄老还引用了一条很有趣的五代画史资料,跋异与李罗汉两位画家在福先寺绘制壁画,争竞激烈,跋异明显胜出,最后“李氏深有怍色,倏起如厕,久而不出,人竟怪,乃往视之,李乃缢于步檐下矣。”这就是知耻。文化艺术是专业工作,水平技能高低,如市上黄金,自有公论,本来古今中外行行都有高者与低者,只是,低者不该居于上位,高者低者如果发生争夺,低者当然必输无疑。古今的区别是,古时的李氏没脸见人于是在厕所里上吊,而今天的李氏却“好官我自为之”。

《画家的雅与俗》也提到了董其昌,其持论观点与启功先生大体相同,而与吾之所见迥异。我在《董其昌》一文里详细论证了启功先生的不当之论,在此不再重复。书画艺术的本质是雅,正如中国文化的主流是雅。从古迄今,无论是为人还是作艺,学雅、知雅、力争雅,尚不见得必能雅,何况不曾学雅也不知雅为何物之辈?古代艺论又有名言说“百病可医,惟俗不可医”。如今书画界俗人俗事太多,甚至有极端的以俗自封甚至自许自夸的人,当然其创作出来的东西也就滥俗无比、不可救药。

什么是雅?我的理解,雅就是超常的好,就是难得的好。

用西方流行音乐的说法就是“惊人的优美”,用西方历史的术语是“光荣的孤立”。

受时代局限的影响,黄苗子先生有时会表露出不由自主的所谓群众史观,如在《古代美术字》一文中,他说:“历代以来的书法艺术,其实最初也是工匠和广大人民的劳动成果”并指出后世书法大师所效法的汉魏碑刻也是出于无名工匠之手。我却不敢苟同这一通行观点。道理很简单,今天的书画艺术,最杰出者并非工匠与无名的群众,那么以今推古,在文化教育原始得多的古代,怎么可能会出现这等奇事?只要是艺术,就都是精英的产物。因为有很多史料失传,我们可以说文化遗产中有很多作品不知其作者,但是可以断言,每一经典都是由极具才华的人物所创造的,岂是工匠所可为?我们只是已经无法得知是谁创作了这些奇迹而已,但是不必怀疑一定出于大师巨匠之手。事实上,以汉魏碑刻为例,在那个年代,只要是识字的就不会是今天意义上的群众,而一定是非富即贵至少是知识分子,所以,书法史上的杰作不会是我们想象中的普通百姓的“劳动成果”。

反过来的例子更说明问题:欧洲从文艺复兴以后,中国从宋元以后,美术作品凡是成为艺术瑰宝的,都出于名家大师之手。工匠与广大人民,从艺术有了连续可查考的历史记载之后,莫非变得不如以往更有创造力了?新中国成立以后的中国文化界与艺术界,如今被公认为是没有多少值得肯定的成果的,1949年以后即使是过去作品很有影响的大名家如巴金、老舍,虽然也一直卖力写,但却怎么也创作出不好作品,其根源大概就是受了这种历史观的误导。

黄苗子先生对美术的兴趣广泛,不仅只是专攻名画家或画派,而是兼及与书画相关的边缘学科,视野广阔,如《打拓·钩摹·版印》以及《胡桃油·漆画·密佗僧》诸篇就对版画、印刷术以及画材都有论及,不乏创见。如从胡桃油提出“曹衣出水”的具体含义解释,虽未见得尽合史实,但作为一种思路却值得参考。

《古画书芜乱》一文,对我有特别的启发,因为这实际是一个文字印刷史的问题,也便属于新闻传播史领域。我一向认为,人类文明往往存在一些集体盲点或误区,甚至沿习干百年而无人察觉、无人更改,中国文字印刷史上书刊不加标点即为一个典型例证。由于书写与印刷都不加标点,造成了中国文化典籍出现了很多混乱与麻烦,单是由于错简、佚文掉字导致的无法断句、不能释义,就举不胜举。也由此便出现了考据校勘等学科。

我认为,这并非是无意的失误,而是成心如此。古时无论中外,都是只有极少数上层精英才有识字写字的特权,这种情况一直维持到20世纪。阅读与写作,成为一种重要的技能,也意味着饭碗与社会地位,因此,出于本能,古人会奇货可居地尽量提高门槛,以免他人轻易能染指禁脔。不加标点无疑增加了辨读的难度,尤其是对识字不多的半文盲来说,即使都认识眼前的字,但未必能理解连贯起来的意思。

所以,古时孩童启蒙,总是先识字,后背诵,再句读。达到一定水平,受过专门训练,才做得到点书精读,否则,一本白文的线装书,岂是容易点得断的?点不断又如何理解内容?这种防范日久天长,人们也不再去想为什么要这么做。即使是到了20世纪,社会思潮与文明意识都发生了巨变,扫盲,让全民学会识字阅读,成为一种公益运动,也就是说,印刷品或书写文字再也不必设防、而应尽最大限度让更多的人能阅读并理解已是共识,仍然有不少人出于惯性,在文言印刷品或书写时不肯加标点。

这一点在书画界最突出。凡是在画面上题跋或创作书法作品时,包括在印章上刻边款(印面文字相对都是极简,情况特殊,加标点反而是蛇足),几乎就没有人想到该加上标点。

其实这并不难,也不需要使用全套的标点符号——我在给新闻传播学院讲报刊编辑学课堂上,曾经做过小测验,让研究生们当场写出自己所知道的现行中文标点符号,结果最多的列出了二十三个,其实中文标点符号至少有三十多个——传统的顿逗与句号,其实便足矣。

当然,在这个问题上,我本人直到今天行文至此意识到这一荒唐现象之前,所作的书画凡是有毛笔字时,也都是未加标点的。大家都这样做——可是,难道大家都这样做就对吗?我认为在创作中国书法作品与中国画时,绝对有必要尽量加上标点,中国书画汉字书写自古无标点,启功先生在他的部分作品中是加标点的,我希望至少自己今后在书画作品中一定要加标点符号。

2008年3月13日写于闲闲堂艺术界就是由圈子组成的———评黄苗子《画坛师友录》黄苗子先生关于美术史论的著述研究,按照时代分为古今两类,前者结集为《艺林一枝——古美术文编》,后者结集为《画坛师友录》增订版(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年第一版),两本书互为表里,足以见黄苗子治学著论的功力。在此书的三联版面世不久我就曾撰写过一篇评论发表在我创办的《中国书画》创刊号上,转眼数年,最近出版社又重新装帧推出新版,蒙责任编辑张琳女士惠赠一册,显然这本书已由“畅销书”晋身为“常销书”了,甚至可以预言迈入了传世之作的队伍。在这期间,我也有幸拜识黄苗子老人,多次登堂入室,还曾一同参观过画展、一起参加过小圈子的聚会。这样,我对黄苗子先生其人其书,便有了更深入的理解与认识,因此,重读其大作,有不少新收获。

在1949年以后国人的话语系统中,文艺界的“圈子”是个贬义词,因为在文艺界的历次运动中,“圈子”是个人人避之惟恐不及的不祥之物,谁沾上谁就有麻烦。以黄苗子为例,他所属的“圈子”二流堂,就是大名鼎鼎,着实让参与者吃了无数的苦头,成为一个历史名词。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圈子就是文人艺术家选择的生活与工作环境。文化圈子本身并没有毛病,揆诸中外文艺史,哪个国家的文艺界,不是以有形无形的圈子的形式存在着?德国的歌德、席勒,法国的罗丹、里尔克、梵高、高更,俄国的普希金、托尔斯泰,英国的雪莱、拜伦,等等等等,无不如此。尤其是现代文学艺术,圈子更是作用巨大。从普鲁斯特到乔伊斯,都是因为有一个适当的圈子才取得成功。古人云,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虽然说艺术是寂寞孤独的事业,但那是指创作行为过程本身。对于艺术家来说,不可能离开朋友与同行而生活。西方有旬格言:孤独着是可耻的。嘤嘤其鸣,求其友声。艺术家格外需要朋友。即使是一些自大狂如毕加索对朋友们背后大加贬低,可是他的另一面却是盛友如云、门庭若市。

在内容性质上,《画坛师友录》是一本艺术评论与艺术家传记合编,三联书店所出的这部书,尽管黄苗子自己谦称所写的是部闲书,其实是很专业的,但不知怎么搞的,被不少读者大众当成了畅销人文读物。当然,对于美术专业来说,这是一件好事,因为,普通读者对美术史论图书有兴趣,有利于书画艺术普及与推广。这本书能够一印再印,说明近几年中国艺术市场高速发展,读者对美术史论著作的需求强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