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黄苗子说黄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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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说黄苗子(4)

黄苗子先生是老一辈的艺术评论家,他本人也是书法家、画家。在艺术评论家中,黄苗子的人缘奇好,这其中的原由,一是他的父亲本身是岭南教育名流,桃李满天下,作为哲嗣当然也就蒙泽被荫;二是他的妻子郁风是著名女画家,而且颇为重要的是他妻子的父亲是民国时期大法官郁华,其叔叔是知交遍天下的风流才子郁达夫。当然,最主要的,还是黄苗子乃性情中人,古道热肠,喜爱结交天下才俊。用句《水浒传》的话,乐善好施,仗义疏财,兼之本身天分过人,所以文艺界人士多与之交。如果说在新中国成立前黄苗子是书画界的票友,那么,之后他便“下海”了,在人民美术出版社从事专业出版编辑工作,出了大批古典美术史论图书,而这一工作岗位也为他接触书画家提供了巨大的便利。

之所以言及作者的这些背景,是因为不了解这一点,就无法理解《画坛师友录》。在某种程度上,《画坛师友录》记录的是几乎整整一个世纪中国画坛的人物评传与回忆,而这些大画家,却无不与黄苗子有着这样那样的交情。按照中国古人的说法,士人来往从来都是讲“谊兼师友”的,《画坛师友录》书名也就由此而来,所以,庄申在序中质疑书中除邓尔疋是师以外竟再无一位师,多少有些钻牛角尖了。《画坛师友录》中写其师的并不多,只是聊备一格,主要还是写朋友。理由很简单,黄苗子基本上是自学成材,所以,老师当然就不多。此书只有他少时在广东所拜的邓尔疋一位,算是严格意义上的师。由于黄苗子在广东、香港的生活经历,他对粤港两地的书画家格外青睐,这一特点也体现在《艺林一枝》对古代书画家的研究上。

翻翻《画坛师友录》的目录,能发现自上个世纪30年代(也即黄苗子成长习艺)以来中国画坛的几乎全部主要代表人物:徐悲鸿、齐白石、黄宾虹、张大干、潘天寿、林风眠、李苦禅、李可染、吴作人、吴冠中、启功、张仃、黄胄、黄永玉。细究背景,此书所写的画家可以说全是黄苗子的朋友或熟人,他们之间有着这样那样的交情或关系,在书里我没找到一位是与黄苗子不相识、没关系的同时代画家!在甲编(书画家)的最后一位,是黄胄,而书中交代得很明白,黄苗子郁风在北京的第一次合展,就是在黄胄的张罗与资助下于黄胄个人的炎黄艺术馆举办的。也正是出于这个原因,书中所配的书画作品,相当一部分原作是书画家赠送给黄苗子郁风的藏品,如张大干1982年赠给黄苗子的《达摩像》,徐悲鸿在黄苗子郁风新婚时赠的《奔马图》。另外有些史料图片也是难珍贵难得的,如齐白石题有“苗子仁弟论定”的《借山吟馆诗草》书影,如果不是黄苗子先生把自己的藏品翻找出来,世人就无福一睹其风采。另外,书中所写的书画家写给黄苗子的信札手稿,也是很有研究价值的文献资料。

据我的阅读范围所及,黄苗子还写过一些画家的评论与介绍,却并没有收入此书,其中有一位很著名的画家,黄老曾当面对我表示过对此人的反感,而我在查阅80年代的美术报刊时惊奇地发现他其实是最早为之写评论的人之一——文艺界的人与事,有时就是这么复杂而微妙,如果用历史研究的方法来搜索一番,会发现很多类似的是非恩怨,只有圈里人才心知肚明而未必会说出来。还有一些画家,显然黄老当年是推脱不过应酬为文,所以,也没收录。有意思的是,这些被黄苗子自己“淘汰”了的文章,被评论的人却会反复收入自己的画册,我就收到过不止一种,令亦画亦评的我对画家与评论家有时非常微妙的关系多了一层认识。

黄苗子如花妙笔,不仅写了艺术,更写了人生与历史,尽管他自己谦称此书不是美术史。不少篇章,都可以当成传记文学来读,充满了情趣,掌故之多,必将成为中国现代画史的重要参考资料。

似乎有些夸张,一个时代的主要(并非全部)代表画家,竟然都是处在同一个圈子,这种现象,其实在中外艺术史上屡屡重现。清代的扬州八怪是如此,巴黎的印象派也是如此。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在同样的社会背景下,在同一个历史时期,艺术界的精英们自然而然会成为朋友,会形成一个交往的圈子,首先他们在艺术上进行切磋交流,甚至形成艺术团体与流派;其次他们在生活中相互扶助,分享快乐与忧患。穷困时相濡以沫,腾达时不相忘于江湖。黄苗子所在的圈子,除了漫画创作尤其是抗战期间的漫画创作以外,似乎主要不是以艺术潮流为核心,而是由于共同的文化层次、相似的精神品德、臭味相投、默契融洽——总之,没有功利色彩、名利心,大家合得来,在一起就开心,从上世纪30年代的男女才俊到今天九句八旬翁媪,这个圈子里的朋友构成了中国现当代文化艺术的辉煌乐章。

说起艺术家圈子,不能不再次提及解放后大名鼎鼎的二流堂。法国的沙龙文化,对西方文明史有着至关重要的贡献,二流堂在某种程度上,有些像是当年巴黎的文艺沙龙,出于莫明其妙的原因,它在政治运动中成为一大冤案,罪由莫须有,这里且按下不表。抗战时期的重庆二流堂与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北京二流堂,所涉及到的书画界友朋,却基本上都在《画坛师友录》的名单上了。二流堂的艺术家群体普遍长寿,这也许是上天对他们曾受到难以忍受的磨难的补偿。耐人寻味的是,黄老却并没有在此书中就二流堂大做文章,不留意的人或不知情的人,几乎察觉不出二流堂这个背景的存在。相比吴祖光老先生字字血泪的《“二流堂”奇冤大案》与二流堂主唐瑜嬉笑怒骂的《二流堂纪事》,黄老此书简直淡忘或回避了这段沉重的历史,这恐怕不能以超脱来解释吧。特殊的经历与特殊的身份,让黄苗子更为深沉,在这个角度,我们看到的是一位见过大世面、极有城府的明智长者。

黄老在自序里说:“本世纪的50年代初,那时的画坛人物是昌盛的,齐白石、徐悲鸿、黄宾虹、张大干、林风眠、刘海粟、潘天寿、傅抱石、朱屺瞻、李可染诸公,接踪继踵,蓬蓬勃勃;有如灿烂繁星,光耀八表。这一人才辈出的现象,为我国当代美术的发展增添光彩……我这些谬见,并不就是一笔抹杀60年代以后我国美术领域的成就;即使在‘十年动乱’期间,文化刽子手挥舞屠刀,疯狂砍杀,也只不过伤了点元气,并没有、也不可能从此灭绝文化。”黄苗子对于中国文化的生命力是有充分的信心的,不过,上世纪60年代以后成长起来的艺术家,由于“十年动乱”,兼之“破四旧”等运动,事实上所受文化教育,已经留下不可忽视的断层,整整十年撂荒,耽误了文化的传承,全民十年不读书,这种事情在世界史上也是没有前例的,对于文化艺术的影响,肯定是极其深远的,其破坏性与后遗症,现在已经显现出来。我们不得不正视这一现实,那就是,《画坛师友录》中人物,其学识与文化底蕴,已经可望而不可及。由于社会环境导致的后天严重营养不良,几乎无人能够幸免。要想接上文化的血脉,首先就得借助于历史记录。

细细品来,《画坛师友录》的每一页,都是对中国文化的一唱三叹,此书对于后学不仅仅是一部历史,更是一部艺术家范本教材。其中一些篇章,比如《巨匠的光环——白石老人逸话》,无论是从风格还是在篇幅上,都很像是高尔基回忆托尔斯泰的名篇。我收集的评介齐白石的著作非常多,但是黄苗子的这部中篇回忆录,是我很喜欢重读的作品,另外一篇也很精彩传神,相比要短一些的,是艾青的手笔。

读《画坛师友录》,不由想到,同时代艺术家没有进入这个圈子的,实在是莫大的不幸,没有进入这个圈子当然也就进不了《画坛师友录》,这就有似魏晋名流而其言行未能记入《世说新语》,真正是遗憾了。在传神写照的生动与韵昧上,《画坛师友录》还真有《世说新语》的遗响。

圈子永远是艺术界的客观现实存在。只要光明正大、健康向上,而不是结党营私、剪除异己、嫉贤妒能,圈子对于文艺界就是好事。因为人生在世,作为社会动物,不可能没有社会关系,不可能没有社交。人人自危,以邻为壑,不敢交际,不敢说话,这种不正常的社会现象已经成为历史。放眼当今国内艺术界,又何尝不是由一个又一个圈子所构成的。在大大小小的艺术界圈子中,地位最高、成就最高、声誉最隆的,眼下就要数黄苗子的这个圈子了,当然,毕竟时间无情,如今硕果仅存的并不多了,不过,黄苗子还在,他最要好的黄永玉、丁聪等人也还在。

每个圈子都有其时间与空间限制,不必讳言《画坛师友录》所描写的圈子正在渐行渐远成为历史。亲身耳闻目睹这个圈子的言行风采,也只有极少数格外幸运的人才有机会。不过,即使晚生后学无缘跻身黄老的圈子,从《画坛师友录》里瞥上几眼,看看这些才华横溢的前辈艺术家们的谈吐举止,听听他们妙语连珠的对白,畅想他们的风标令誉,也可大受教益,增进对何谓文化、何谓才艺的认识境界。从这个意义上可以说,黄苗子先生为中国书画艺术的复兴留下了一部重要的历史评传集。正如他自己在序里所言,“我们的回顾,正是期盼着另一个新的繁昌的到来。”这是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历史家的眼光,作者有这等胸怀与境界,其著作的分量也就不言而喻了。

2007年5月16日增补于闲闲堂

黄苗子笔下的趣闻与佳话

《世说新语》是中国古典文学的一部名著,以文人雅士言行举止为题材,写尽了魏晋风度,是我百读不厌的枕边书。《傅雷家书》中,傅雷先生对远在欧洲留学的儿子便反复强调要多读《世说新语》,足见学贯中西的学者教子的良苦用心。

近年来世风日下,文化界教育界以及文博书画界,丑闻多而佳话少,黑幕多而趣闻少。若阮籍复生,当今能有几人可得青眼相加?人心不古,益觉前辈笔下的趣闻、佳话可喜、可爱、可贵。

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出过一本((北大新语》,蒙责任编辑李潇潇小姐相赠一册,乃以《世说新语》的体例与原则,汇编北京大学名流宿儒的言行。余见猎心喜,聊效其例,就所读黄苗子先生笔下所记的前辈风流趣闻佳话,抄录胪列成文,后略加按语,略供读者一笑。

叶誉虎50年代居京,曾任中央文史馆副馆长、北京中国画院院长(启功先生任其秘书),毛泽东写赠过“沁园春”,1957年被打成右派,但毛每年诞辰,要在中南海宴诸老,而叶也在被请之列。

闲闲堂按:启功先生之成为右派,并不是在其关系所在单位北京师范大学,而是在北京中国画院。

沈尹默与吴祖光之父吴景洲是好友,所以对黄苗子说自己还抱过吴祖光多少次,还尿在自己身上过呢。

闲闲堂按:民国时期的文化学术界即已分为受祖荫与自己打天下两大类,而今亦然。

张伯驹夫人潘素,本是“花国总统”,从良嫁张公子后从之学书画。

闲闲堂按:英雄不问出处则可,美人不问出处则不可。惟名公子可以配“花国”出身的美人。

沈从文对黄苗子说:“我们有很多事情要做,一个一个题目做下去,十辈子也做不完,我们都来干。”闲闲堂按:才学之士当然都是有做不完的题目,沈从文博学之极,尝见山西版《沈从文全集》有一册收录多篇陶瓷史专著,而世人罕闻,陶瓷界也很少有人称引。另,童书业在“文革”前到北京出差的日记,除了请教故宫的陶瓷权威,还特别记下了沈从文对陶瓷史的几点看法,可见在专家心中,沈从文的观点是非常有分量的。

黄苗子感慨钱锺书淡泊,“在北京,门无达官车马的名流学者,恐怕就算他一个。”闲闲堂按:此言乃八九十年代旧事,黄老健在,恐怕也当知近年来达官不复能晓世上尚有名流学者了吧?门有达官车马固非名流学者之荣,而反过来达官车马不到名流学者之门则亦为达官之耻也。

黄苗子先生认为有志研究中国当代诗词的,不可不读聂绀弩与启功的诗词。

闲闲堂按:在“文革”之后,诗词名家除了歌功颂德与狗屁不通的以外,能够发表出版而尚可一读的并不多,聂与启则都是打油一路。此乃时代风气之先,后来喜剧小品大行其道,葛优、郭德纲等丑星当红,就都是异曲同工。在启功的诗词与后来的小品相声之间,当然没有因果影响关系,但却都是时代社会趣味的折射。竟然没人写悲歌悲剧——这是极为可悲之世相。

郁曼陀是法律科班出身,在上海当大法官,居京时与余绍宋、汤定之组织画会,创作山水画。

闲闲堂按:余绍宋也是法律专业人士。二人既是浙江大同乡,又是同行,宜乎成为画友。

郁达夫风雨茅庐的中外文藏书,据说是被郁达夫在日本留学时的同学——日军侵入杭州的统帅矶谷廉介所掳走。此批藏书达夫到后来在遗嘱中还特别交代,不知早已经荡然无存。

闲闲堂按:战争是野蛮行为,但是参与者特别是组织与指挥者却是文明的——从“文明”两字本初的意义上是如此,所以会掠夺图书文物。同学未必就友好,有时甚至反而更糟,因为嫉贤妒能,传记材料记载郁达夫在日本留学时成绩优异,恐怕当时才学就远在矶谷之上。

(此文本可有万字左右,因为南行仓促,无法成篇,只此数则,异日再版时当可补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