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美食无鲜勿落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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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苋菜股

苋菜是江南人家餐桌上常见的小菜,春夏日,绿绿的一盘蒜炒苋菜上来,看着就让人来了食欲。

一场春风一场雨,地里的苋菜就露出头来,嫩嫩的绿,招人怜爱得紧。春天的苋菜使着劲儿长个,没几日,就出落得清秀挺拔,精神气儿十足。

苋菜是要掐的,是的,是掐,不是摘,如同江南女子背着茶篓采茶。采苋菜也是如此,食指拇指一并,就将嫩嫩的苋菜掐下。

《诗经》里面就写到苋菜,《诗经》中的“藜”,就是野苋菜,也叫灰灰菜。古人将苋菜分为白苋、赤苋、紫苋、五色苋、人苋、马齿苋,统称六苋。李时珍《本草纲目》有“苋并三月撒种,六月以后不堪食,老则抽茎如人长,开细花成穗,穗中细子扁而光黑,与青箱子鸡冠子无别,九月收之”之语。《本草纲目》还引张鼎曰:“不可与鳖食,生鳖瘕,又取鳖肉如豆大,以觅菜封裹置土坑内,以土盖之,一宿尽变成小鳖也。”说苋菜与鳖同食,会生鳖瘕,还说苋菜包着豆大的鳖肉,用土盖上,次日就会变成小鳖,这简直接近于志怪小说了。

苋菜中,我打交道最多的是绿苋和红苋(即“紫苋”),绿苋清新,红苋热辣,各有风情。红苋的汁在一些地方,是可以染色的,巧手媳妇织的土布,用红苋染了,有着乡村的喜气,好像木格子上的红窗花。馒头上的一点动人嫣红,也来于此,故乡间称之为“苋菜红”。

立夏时节,江南人家有品“三鲜”的习俗,三鲜有地三鲜、树三鲜和水三鲜。树三鲜即樱桃、青梅和杏子,水三鲜则是海螺、河豚、鲥鱼,地三鲜为蚕豆、黄瓜,还有一样就是苋菜。吃蚕豆,因为豆会发,故立夏吃豆,讨的是“发”的彩头,而吃苋菜,讨的是“红”运当头,吃完苋菜,盆里红红的汤汁要一饮而尽。关于苋菜,我们这里有句俗语颇有趣,“真心血当苋菜卤”——意谓好心不被理解,比“好心当成驴肝肺”这句话有意思得多。毕竟,这世上,没几个人见过驴肝肺。

苋菜的青葱岁月,是嫩嫩的、绿绿的,而当苋菜长到半人高后,它的腰秆就变粗变硬了,我小时候,老把苋菜股听成“旱菜杆”,看来也是事出有因。苋菜变老了,炒着吃当然不行了,而要把老苋菜一根根砍回家,斩成一段段,摘除叶子,去除旁枝,留下主根,剪成小拇指长,投入用凉开水、盐、花椒、桂皮调成的卤汁中。在臭卤里浸泡的苋菜梗,过一些日子吸足臭味,捞上来便可吃。时间越长,味道越浓,这就是绍兴人、宁波人、台州人喜欢吃的苋菜股——在台州方言中,一根根圆浑的东西都可以叫股,别地方的人是叫梗的。古人老早就会腌苋菜股了,宋苏颂《图经本草》说:“赤苋亦谓之花苋,茎叶深赤,根茎亦可糟藏,食之甚美,味辛。”知堂先生也爱吃腌过的苋菜股,他在《苋菜梗》一文中说:“近日从乡人处分得腌苋菜梗来吃,对于苋菜仿佛有一种旧雨之感。”

一坛子黑乎乎、臭烘烘的上好臭卤,可以腌出味道清正的苋菜梗,还可浸泡出臭冬瓜、臭南瓜、霉毛豆、臭笋根头臭菜心,还有莴苣、西瓜皮之类,尝之有隽永之味。陆游诗曰:“菹有秋菰白,羹惟野苋红。何人万钱筋,一笑对西风。”陆游是绍兴人,绍兴人跟宁波人一样,也是爱吃臭的。吃到了臭苋菜股,他暂时忘了相思之苦。当年船王包玉刚到宁波,对燕鲍翅肚不感兴趣,想吃的是小时候吃过的臭豆腐和臭苋菜梗。两盘臭东西一上桌,老船王吃得眉开眼笑,其实,他吃得不是臭食,而是童年的滋味。《追忆似水年华》序章里的一段话说得极是:“气味和滋味却会在形销之后长期存在,即使人亡物毁,久远的往事了无陈迹,唯独气味和滋味虽说更脆弱却更有生命力。”一盘臭苋菜梗,慰了老船王的思乡之情。

过去,穷苦人家常吃的下饭小菜是咸菜、苋菜股、蟹酱、鲓头。台州人打趣道:“苋菜股两头空,烂脚腌菜设当中。”宁波人、绍兴人、台州人都爱吃臭苋菜梗,也爱闻那种臭臭的香。我以为,臭苋菜股是臭食中登峰造极的美食,苋菜股的鲜、爽、嫩、香,深得我激赏。我去温岭采访,季海威、张敏夫妇带我吃当地的美食,每次必上一道“顶风香十里”——臭苋菜梗烧豆腐。臭是臭得来!不过真的好吃!豆腐略带苋菜股的臭味,细嫩至极,苋菜梗里面的菜心是果冻状,用嘴猛一吸,菜心肉即入口中,鲜咸爽口!

作家鲁彦也爱吃“臭苋菜股”,他在文中道:“闻到了邻居的臭汤气,心里就非常地神往;若是在谁家讨得了一碗,便千谢万谢,如得到了宝贝一般。我在北方住久了,不常吃鱼,去年回到家里一闻到鱼的腥气就要呕吐,唯几年没有吃臭咸菜和臭苋菜股,见了却还一如从前那么的喜欢。在我觉得这种臭气中分明有比芝兰还香的气息,有比肥肉鲜鱼还美的味道。”老周,可谓是苋菜股的知己,而我,如此推崇苋菜股,不知算不算得苋菜股的红颜知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