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80后女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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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王玉成的那只手停在了半空中,像一只钟摆停电了。他说,那看谁的呢,换一部?他说的时候连忙从那堆贝壳中站了起来,按了暂停,又找别的碟。屏幕上一片猛烈的雪花落下来,砸着她,像时空正在这屋子里神秘地转换。然后,雪花突然消失了,屏幕上一个女人在脱衣服,一个男人从身后抱住了她。典型的欧洲文艺片,从做爱开始,到做爱结束。颓废,优雅,苍凉。他们又静静地退回贝壳丛里,他的那只手犹豫了一下又放在了她的肩上。这次她没躲。他们看着电影里的男人和女人,突然,她觉得自己正悬在这屋子上空高高地看着坐在沙发上的男人和女人。明晰,亲切,却是两朵玻璃上的霜花。这时,空中的她看到沙发上的那个自己突然抓起遥控器把电视关了,屏幕黑了,像掉到了一口井里,屏幕上的男人和女人倏地没有了声息。王玉成那只手还搁在那,像正被煎着的鱼,不知道该取下来还是该继续放在那,他小心地看着她的侧面,问了一句,又怎么了?她猛地挣开那只手,像尾鱼一样把自己甩上了岸。她的话也像条鱼一样,明晃晃的,湿漉漉的,就会说怎么了,怎么了,你就不会说句别的吗?

那只手试探着,嗫喏着,涎了脸一般又伸了过来,冷涩的手,手心里却是一点坚硬的芯子。她缩了缩,没缩处,只好硬硬地倒在他怀里。屋里很静,太静了,反而有沙沙的寂静锯着耳朵。他轻轻拍着她的肩膀说,又怎么了,我最怕你生气了,别人哄一哄就好了,你却是怎么哄也缓不过来的。汪静路冷笑,这么说,你哄过很多女人的。王玉成拍她的那只手停了两停,然后又接上了,他的声音里突然冒出些笑泡,努力压住了最下面的一些坚硬的东西,他说,今天怎么了,谁又惹你了?汪静路冷着脸,看着白白的墙说,我换副耳钉你也看不到,换种化妆品你也不知道,你还知道什么。王玉成在她头顶上干干地笑,原来是因为这个呀,男人是不注重细节的,那么注重细节的男人怕女人也受不了。你给我这么大的压力,就是再成熟的男人也慌得不会疼女人了。来,让我看看换了副什么耳钉,委屈成这样。

汪静路便顺着这个台阶往下走,她才懒得真赶尽杀绝。她知道,他也知道,她无论怎么放纵自己去任性,根子上仗的不过是他对她的一点喜欢,或者,他对她的一点需要。她从眉梢里给了他一点点妩媚以示缓和局面,然后用手摸摸自己的耳垂,做小女人状,怎么样?说完这三个字的同时,她的那只手便直直钉在了耳垂上,半天没动。这时,王玉成也看清楚了,她的一只耳垂上戴着一只蓝宝石耳钉,另一只耳垂上却是空的。那一只耳钉冷冷地形影相吊地亮在那里。汪静路的那只手在触到那只空耳垂的一瞬间,她觉得那只没有耳钉的耳眼像她身体上的一个洞,风从那里面钻出来,凛冽地裹着她,她像棵秋天的树,站在那里落叶纷飞。公交车过桥的时候,那耳钉还在,那是什么时候丢的?两个人开始在沙发上天翻地覆地找,把所有的枕头扔到地上,找遍了每一个缝隙,没有。又开始在地上找,也没有。她进来就是这条直直的路线,更不可能在其他地方。那就是丢在了公交上?或者站牌下?那一点凉而硬的蓝宝石的光静悄悄地从她身上熄灭了。

两个人静静地细细地沐浴在一片浩瀚的安静里,汪静路直直看着王玉成,她的眼睛忽然变得很大很深很静,似乎这房间里所有的安静都从这两只眼睛里漏进去了,深不见底。灯光静静地把他们的影子烤在了墙上,薄薄一层,像把他们风干在了墙上。其实那不过是一个瞬间的安静,却被他们拉长了几百年几千年那么长,他们都感觉到了,在那深不见底的安静下面,有什么东西要浮出来了,尖锐的,血红的,像岩浆一样的东西在他们脚下暗流涌动。周围的空气也突然如石南花般迅速妖冶地生长起来,缠绕着他们,把他们举在空中。汪静路像尊石像一样静静地看着王玉成的嘴唇,她平静而残忍地等着那嘴唇后面的声音。终于,那嘴唇开始动了,他终于先说话了,他的声音是打着飘出来的,像系在他牙齿间的一条丝带,软的,滑的。丢就丢了,破财免灾嘛。她等着,站在血红的石南花丛里等着他继续说下去,然而,他已经说完了。他的嘴唇又严严实实地重新合上了。见底了。岩浆和石南花凝固住了,像冰雕雪刻的丛林。他们的脚又重新落在了坚硬的地上。她垂下了眼睛,把目光从他嘴唇上收回来了,像是把她整个人都收回来了。

她走向窗口,站在那里,看着窗外。她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一瞬间里,有一点点解脱,还有一点点深不见底的疼痛。在他那句脱口而出的话里,他说的是,丢就丢了,破财免灾嘛。他甚至没有哪怕半真半假地脱口而出一句,丢就丢了,我再送你一副,不就是一副耳钉。是啊,不就是一副耳钉,其实,如果他真的送她,她就真的会要他这副耳钉吗?她就那么廉价?就值一副耳钉?她要的不过就是那一瞬间里一句脱口而出的话,不带一点犹豫的,像真的一样,脱口而出。就一句话。可是,一副耳钉就把他吓回去了。她对着窗外冷笑。原来,在这个男人眼中,她还不及一副耳钉。如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之间的关系是没有契约的,那么这点风吹草动的利害动则就会变成牙齿,咬着他,也咬着她。现在,这副耳钉咬着她。

男朋友邓浩不够疼她,她以为他是疼她的,结果,他更疼那副耳钉。

她抓起包,蹬上自己的鞋,心平气和地不能再心平气和地对他说,我走了。王玉成怔了怔,最终没有说什么,她想,他已经心虚成这样了,心虚得一句话都没有。顿时背上微微感觉有些悲怆,像没穿衣服一样走风漏气。他只穿着睡衣把她送到了门外,她头也不回地上了门口的一辆出租。把那男人扔在身后。下了出租到了住的楼下,她却仍是不想上去。也没有什么理由,就是觉得不应该上去。那只耳钉像个胎儿一样结在她腹中,她自己消化不掉。她在楼下的台阶上呆呆坐着,任晚风把她推来搡去地揉捏着,她觉得她快融化在这风里了,那只蓝色耳钉便是她留下的舍利子,化不掉。她拿出了电话,找邓浩的号码。

她在王玉成那受挫的时候就会想起邓浩。其实,她和邓浩前前后后已经谈了六年,他们的恋爱早成了挂在屋檐下的腊肠,颜色败了些,风干了些,回锅煮煮倒还是可以吃的。一般来说,她只有在别的男人那里受挫了才容易想起他,就像伸手在一盆碳的余烬上烤烤火,远是远了些,余温还是有的。她能和他六年交往下来,是因为她觉得他适合结婚,她对他的那点喜欢也就只够结个婚。谈爱情吗,不够,真的不够。这点不够逼着她四处索取,铤而走险地问别的男人索取。她觉得自己就像钻到果核深处的那只虫子,越贴着那点阴暗的核就越快乐。

打电话的时候,她看了看表,十二点半,不知道邓浩是不是已经睡着了,或者,床上还有别的女人?电话通了,却是好半天才有一个跌跌撞撞的声音从手机里爬出来,喂?她听着这声音觉得是一个找不到眼镜的高度近视眼正摸索着摸到她身上了,忍不住往后躲了躲。电话里又是一声,喂?声音稍微清醒了些,却是带着明显的愤怒,就像有只手要从手机里伸出来揪住她。她对着手机大声说了一句话,我的耳钉丢了。什么?电话里的声音更愤怒了。她更大声地说了一遍,我的耳钉丢了。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往手机里扔,看手机里那个男人的反应。邓浩似乎终于明白她在说什么了,不是她半夜得急病住院之类的噩耗,也不是她突然很想他,他在半睡半醒之间勉强把愤怒堵回去一点,他说,一只耳钉,丢就丢了,深更半夜的,快去睡觉。她说,不睡。他说,姑奶奶你想干什么,你不睡我还要睡。她说,我就不睡。他说,那你说你想怎么着吧。她突然冲着电话里喊起来,你根本不爱我,一点都不爱我。电话里的男人咕咚把电话挂了。咣当一声,他从电话里沉下去不见了,只剩下满耳的忙音轰炸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