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80后女生
1380600000023

第23章

汪静路坐在车上,夜色里只剩下了时间的脚,踌躇着从这扇车窗对流到那扇车窗。汪静路坐在车的中间,最前面是司机,最后面是一对粘成了八爪鱼的情侣,他们像一枚果实里的几粒籽,安稳地晃荡在这一小块切割下来的空间里。这路线是汪静路早已背熟的,娴熟的不用脚就能自己走下来,看着路两边的景物就像看着自家的东西。熟的快要落下枝头了。

汪静路靠着车窗,把头抵在玻璃上,倒映在玻璃里的脸和她的脸隔着玻璃紧紧贴在一起,两张脸彼此注视着。灯光和楼房重重叠叠地从玻璃里的那张脸里切过去,切过去。一时间,那张脸里落英缤纷。过桥了,玻璃里的那张脸像只容器,装满了泛着黑色鳞片的江水。有了这黑色的底子,她在玻璃里看到了那两滴浸在江水里的蓝,细长的,银脆的,酸凉的两滴,像是从很深的江底浮出来的。这是她今天刚戴在耳朵上的两颗蓝宝石耳钉,现在,正安静地爬在她的两只耳垂上。她对着玻璃,朝左面转了转脸,又朝右面转了转脸,在江水里顾盼着自己的影子。到江心了,江面愈发黑了,她的影子像一页纸融进了江心,现在只能看到这两点蓝了。在一片黢黑中,这两点蓝光像从闭着的古木门后飘出的两缕寒香,细细的,凉凉的,遥远的,像发丝一样可以绕在指间的。她的影子静静地看着她,像被两只蓝耳钉钉在了玻璃里。

后面那对情人喁喁的情话像动物暖湿的皮毛蹭着她,痒而潮。还好,到站了,坐在前面的司机极不耐烦地,把她像硬币一样排出了车门便咣当着走了。王玉成像往常一样已经等在站牌下了,他瘦瘦地站成一条影子,贴在夜色里。她和王玉成一周见一次。她和这个男人是在电影院认识的,那时候她刚来这个城市,一个人都不认识,在这个时候男朋友有和没有是一样的,在刚开始的那些夜晚,她经常是坐在电影院度过的。甚至有的时候,一场电影就她一个人在看。但她还是要去,她不愿去酒吧那些地方的,她喜欢看电影,就愿意在电影院里呆着。有一次晚上她却看电影的时候,电影院的工作人员居然对她说,能不能换个电影,这个电影要看的就只有她一个人,太浪费了。她只好转到另一个放映厅,那个厅里只坐着一个人,这场电影就只有她和那个男人看下来的。那个男人就是王玉成。

王玉成和妻子常年两地生活,孩子在妻子身边,所以他在这城市里常年就是一个人,他也喜欢电影,还有收藏电影光盘的爱好,拥有一座规模不小的碟库。所以后来他就请她到他家里看电影,开始的时候真的只是看电影,不知从哪天开始,似乎是因为夜太深了的缘故,她就在他家住了下来。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一个寂寞的男人和一个寂寞的女人住在一幢房子里自然难免要发生点什么,不发生点什么倒是不正常了。这么几次以后也就驾轻就熟了,男人和女人只要一上床了,哪怕就是才认识三天也熟得像认识了十年八年了。羞耻是一堵墙,现在,那墙没了,自然就畅通无阻了。

到了他家里她要先把自己埋在沙发里看一部电影。看电影的时候,自己是不存在的。可是一看完,自己还是回来了。每次被迫从电影里走出来的时候,她就忍不住有些哀伤,该怎么还得怎么活。然后,然后就是做爱,还能有什么。熄了灯,两个人一声不响地娴熟地脱光衣服,然后,一声不响地做爱。和王玉成在一起的夜晚就像一只上好了弦的钟表,滴滴答答,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地往过流淌。这钟表也长到了她的身体里,如果到睡觉时间电影还没看完,就是再精彩的电影,她都会说,困了,明天早晨早点起来接着看吧。

因为和王玉成在一起的所有夜晚都长得太像了,重重叠叠地最后叠成了一个影子,可以是最近的这个夜晚,也可以是最开始的那个夜晚,一眼看过去就像X光线一样扫到了这些夜晚的骨骼。她问自己最早的那个夜晚是怎么开始的?大约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不然怎么至于连点有关情节的尸骸都没有留下?无非就是一个男友不在身边的寂寞女人和一个妻子不在身边的寂寞男人之间的那点事,认识了,吃饭了,上床了。然后,有规律的上床沦为了侵蚀生活的惯性。如果,如果,男朋友邓浩对她的关心多一点,多到足够,她还会这样做吗?他经常不知道关心她,安慰她,不知道她在陌生城市的孤单和恐惧,在这个城市里谁肯关心她?家人那么远,只能想想他们。而那些住在一起的室友冷漠得和陌生人差不多,同事呢,相互提防,生怕被对方知道了底细。她为了他来这样一个北方的城市工作,没有回南方,离父母这么远,他却是这样对她的。她为什么不能报复他?为什么要为他立贞洁牌坊?他休想。

进了门,她把高跟鞋在门口一蹬,就把自己埋在了沙发上的一堆贝壳一样大小不一却五光十色的枕头里,她抱着一个枕头恹恹地看着王玉成说,给我杯茶。她觉得自己还像一尾鱼一样冻在公交上的那陀空气里,隔几天不见这个男人她就会觉得他陌生,她缓不过来,像不认识他一样,似乎还需要从头再来。茶送到她手里了,她捂着,像捂着一个小型的热带森林,阔大的叶子在水中疯长着。温度从那叶子间一片一片地渗进了她的皮肤里,她的身体慢慢苏醒了。然后,她抱着杯子盯着墙上的电视说,今天给我看什么电影?那口气简直像个病人在问医生,今天给我吃什么药。王玉成换上睡衣在那找碟,睡衣上斑斑驳驳的纹路,像落满了树影,王玉成像走在密林深处,背影看上去有些支离破碎。他头也不抬地问她,安德森的,贝托鲁奇的,伊姆贝克的,想看谁的?最后,他们开始看伊姆贝克的《太浩湖》,他坐到了她身边,就着一大堆枕头,就像两个人正坐在沙滩上的贝壳丛里。屏幕上是一个足有五分钟的长镜头,一辆车在一条路上一点一点地消失。他的一只手不耐烦地搭在她的肩上,等着那辆车从那条路上消失。其中的一只手指乱晃着,细细碎碎的末梢神经粘在了她肩上。她躲了躲,只盯着那个长镜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