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机带着复杂的情绪看了我一眼,油门一踩,跟了上去。
前面的车开得很快,左冲右突,在堵车的路段,两辆大车之间留出一点空隙,它也会像狡猾的鱼,身子一摆就溜了过去。我车上的司机早认为我身分可疑,明显希望以此为借口,让前面的那辆车把我们甩掉。我阴沉着脸,一言不发,还装模作样地把左手压在裤缝上,好像随时要掏出手枪的样子。我从反光镜里发现司机在偷看我,脸色很糟糕。
过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前面的车刚刚开过斑马线,红灯就亮了。
司机猛地刹住,咕咙道:"这我可没办法。"
"冲过去,"我简捷地说。
我都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那一股子血性。
"闯红灯是要扣分的,我再扣一次,就要交出执照参加他们那该死的学习班了。"
我咬了咬牙,开门下车了。
司机吓了一跳,叫道:"这里不能下车!"
可是我已经跑过马路去了。
没能追上草菁,但是,这样富有刺激性的生活是我从未体验过的,因而特别新鲜。回家的路上,我还暗自激动了老半天,我在想,如果我去当警察,说不定还很称职呢。
陶花对我这么早就"下班"显然没有防备,因为她穿一套透明的薄纱裙,正在客厅里跳舞。见了我,她慌忙捂住了乳房的部位。她的身体我并不陌生,因此我觉得她这个动作显得多余。陶花也觉得多余,把手松开了,随即跑进卧室换了套衣服出来。
我做出疲乏至极的样子,把头靠在沙发的扶手上。
其实我真的疲倦了。我对自己的行为感到后怕。好在晚上睡一觉之后,这种情绪就消失了。第二天下午,我像昨天一样,提前下楼等候草菁。
可是,她却一直没有露面。
第三天同样没露面。
我已怠惰了,而且怀疑草菁是不是看出来我在跟踪她。因此,第四天我并没在楼下等候,而是沿着商业大街一直走到了花市。这是一个充满真实生命的世界,但是,这些生命,却受人摆布,遭人遗弃,人们强行把她们从自己生活的土壤里拔起来,出售给那些附庸风雅的人。我从花草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命运,因此情绪变得异常恶劣,本以为可以在这条街上消磨整整一个下午,没想到只走了一小段,就再也不忍心看下去了。
可是,我能往哪里去呢?如果我现在就去编辑部,总编就以为我把事情办完了,就有理由要求我提前上班,一旦上了班,就永远没有机会揭开草菁的秘密。
想到这里,我十分悔恨。我之所以请公休假,不就是为了跟踪草菁吗,怎么能把这一神圣的使命束之高阁?
我迅速往回跑。
凑巧的是,刚跑到楼下的公路边,就看见草菁钻进了一辆出租车。
我着急地向公路的另一头望去,远远地有一辆出租车开来,我立即招了手。
这一次跟踪非常顺利。路上车少,加上草菁坐的那辆车开得很慢,半分钟之后,我们就咬住它了。车距拉得很近,我能透过横隔在中间的挡牌隙缝,看到草菁雪白的脖颈。她坐上车也没有把帽子揭下来,像一个前去参加沙龙聚会的贵妇。
车是往哪个方向开的,我一点也没注意,一直到前面的车停下来之后,我才大吃一惊。
这不是八块石公墓吗?
这么说来,草菁也有亲人埋在里面?然而这怎么可能?她的家在遥远的北方,她是只身一人前往这座城市念大学的,在这座城市里,她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连唯一的朋友肖也许,也是她本人的化名,她也从来没提起过让自己特别崇敬的老师......她到底去祭奠谁?
我满腹疑惑,远远跟着她,向公墓深处走去。
结果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草菁坐到了我母亲的墓碑前!
公墓里静极了,连平时闹喳喳的雀鸟,也似乎为这个年轻女人的出现而感到惊讶,全都躲到树叶的背后,默不作声。我躲在远远的树丛中,细心地,倾注我全部的感情看着她。她慢慢地揭下藤编帽,恭恭敬敬地给我母亲磕了三个响头,再掏出一张雪白的手绢,仔仔细细地擦试母亲墓碑上的尘土。这种简单朴素的仪式,像脐带一样,把两个处于生死两极的女人联系在一起。
之后,她跪在那里,嘴唇微微翕动着,像在给母亲说什么话。我很想听清她说些什么,可相距太远。
草菁从没见过我的母亲,我也从没跟她一起上过公墓,她是怎么知道我母亲的墓地的?
这猛然滋长起来的疑问使我浑身冰凉。
不一会儿,草菁站了起来。
我立即向树林深处挪动。
可是,草菁只是微微动了动脚步,就到了另一块墓碑前。
她没有跪下,甚至也没有蹲下来,而是毫无表情地看着碑石,几分钟之后,她抬起脚,像踢一只小狗似的踢着那块墓碑。
多么不可思议!
她踢了十几下,猛地转过身,向墓园外走去。
当她走到离我较近的地方时,我发现她脸色铁青。
草菁的背影在墓园里彻底消失之后,我快步跑到她脚踢的那块墓碑前。
这是一块无名碑。
这块碑什么时候立在母亲墓旁的,我不甚了然,此前似乎从来没有过,又似乎一直就在。
粗糙的石碑上,留下了斑斑点点的尘土印。
21
次日,草菁照样出门,不同的是,她是上午就出去的,中午赶了回来。我没有跟踪她。既然我已经知道了她的去向,心里就踏实下来。我的目标变得更加具体,再不像以前那样无头苍蝇似的乱窜,因此,我少去了许多焦虑,显得格外轻松。
下午,我像往常一样,两点钟就提着我的皮包"上班"去。这是我的最后一天假,我要充分利用这一点时间,把困扰我的疑团彻底驱散。我认为这是非常容易的。一种可能要面对崭新世界的激动,使我紧张,也让我畏惧,并产生退缩的心理。
我不能退缩,否则,我以后还将过那种被蒙上眼睛的生活。
我搭上出租车,直驱八块石。
好不容易才找到了公墓的守护者。这是一个形容枯槁腰板严重弯曲的老人,一头枯灰色的头发,把他布满黑斑的脸映衬得就像太阳永远照不到的谷地。他的牙齿差不多落尽了,阔大的嘴唇紧紧地抿住,一旦豁开,便露出一个阴森森的黑洞。眼睛里罩着白色的网纹,只在边缘地带,留出一丝丝儿缝隙,如同门帘没拉严的感觉。在那门帘里面,藏着他一生的故事。
"老人家,"我谦卑地说,"我向您打听一个人。"
他坐在我的对面,眼球纹丝不动,也不言声。我不知道他是否听到了我的话。
我又说了一遍。
老人依然不动。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好像呼吸也停止了。
我怀疑他是个聋子,大声道:"我向您打听一个人。"
他张开嘴唇,却许久没有声音发出,那个幽深的黑洞,像一个象征物。
"讲吧,"他终于说。从他不紧不慢的神态上判断,他根本就不是聋子。
"你守护的墓园里,有一块无名碑,我想知道他是谁。"
"这是死者的秘密,你没有权利知道,"老人说。他的脸上是一种不可商量的麻木。
我没想到是这样,但老人的话更加挑起我的好奇心。"死者没有秘密,秘密都是为生者服务的。"
老人没有回话,站起身来,默默地出了门。
我跟上他,一直向墓园走去。
一踏上墓园的泥土,老人就像遇到亲人似的,嘴里一个劲地咕咙着,像在给一个个亡灵打招呼。
来到母亲墓旁的那个无名墓碑前,老人站住了,问我道:"你指的是他吗?"
我点了点头。
"你的话是错误的,"老人说,"这个秘密,的确属于死者所有,他死的前几天,来这里买下了这块墓地,并且求我给他立一块无名碑。"
"你的意思是,"我带着迷茫的神情问道,"这个死者,并非......自然死亡?"
"天底下没有人是自然死亡,也可以说全都是自然死亡。"稍作停顿,老人又说:"我唯一可以告诉你的是,这地下埋着的,是一个女人,一个年轻美丽的女人。"
这让我异常震惊。
"这个女人......死多久了?"
"两年多了,或许是三年,也可能是七、八年。"
"你知道,"我故作平淡的语气对他说,"有一个女人,也很年轻,而且也算漂亮,常常到这块墓地上来,这个女人怎么跟地下的死者认识?"
"你说的没错,"老人以苍老的声音回答我,"不过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两个女人。"
"两个女人?"
"你问得太多了。"老人盯了我一眼,那片门帘似的白内障奇迹般地撕开了一半,使我看到了他眼睛深处忠于职守的坚韧。
那天晚上,我在卧室里疯狂地抽烟,地板上到处是烟灰和淡黄色的烟蒂,那些烟蒂上,有我的唾液,我的唾液被燃烧了,变成了一堆垃圾。
"不要再抽了。"门口突然响起一个声音。
草菁站在门边。由于门并没完全打开,因此我只看到她的上半身。她的脸依然是惨白的,眼睛在夜幕里闪着幽光。
我站了起来,把门打开,不知该不该请她进来。
"屋子里弄得乌烟瘴气,"草菁不满地皱了皱眉头,"喊陶花打整了吧。"
"不,不需要,"我连忙说,"我自己扫一下就可以了。"
说罢,我去卫生间取扫把。
当我返回卧室的时候,陶花已经把烟蒂和烟灰用干拖把拢到一堆儿了。干完活,陶花回自己卧室之后,草菁才走了进来,将门闭了。
"请陶花来就是帮我们做勤杂事务的,你为什么总是怕累着她?"草菁责备地说。
"不是怕累着她,而是......这么晚了,陶花也睡了。"
"你怎么知道她睡了?"
陶花是否睡了,我当然不知道,可经草菁这么一问,仿佛我跟陶花之间不清白似的。
一个不祥的念头猛然间跳出来:我在跟踪草菁,草菁是不是反过来也在跟踪我?
我已经怕草菁了,对她的戒备,已经远远超过对小羊。在草菁的身上,不仅有她本人,还有一个不名身分的死者。我不仅不敢跟她理论,连她的存在,也觉得是一种莫大的威胁。
"你怎么知道她睡了?"她逼问道。
"这么晚了......"
"你怎么没睡?我怎么没睡?"
"各人有各人的生活习惯嘛,要是以往,我也睡了。"
"你怎么知道她的生活习惯?"
见我不答,她又问道:"你今晚怎么还没睡?"
"天气很闷,睡不着。"
她向我跨近一步,冷冰冰地说:"你不是去墓园打听一个人吗?"
这一时刻终于来了。
"是的,"我说。我早已有了某种预感,因此没有什么避讳的了。"她的墓碑跟我母亲的墓碑紧紧地挨在一起,而且上面没有死者的名字,我觉得奇怪,就向守园老人打听,结果他也不知道。"
草菁在我身边坐下,"我知道,"她说。她的脸上,浮起一丝古怪的表情。
话音刚落,草菁立即警惕地竖起眉毛,眼睛咕噜噜转动,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外面什么响动也没有。
为了让草菁放心,我走过去将门打开,并伸出头去左右看了看,确实没有人;简单地说,陶花并没有在外面偷听。
我又把门闭上了。
回到草菁身边,我轻轻地搂住她说:"那个人到底是谁,你能告诉我吗?"
草菁微微扬起头,像在清理着头脑里的千头万绪。之后,她站了起来。
"你不能走,"我把她抓得牢牢的,"你今晚上不能走!"
草菁冷冷地睨我一眼,昂着头说:"卑鄙的伪君子!"
她猛地把手一甩,向门边走去。
这天夜里,我的耳朵里总是回旋着凄厉的哭声。这哭声仿佛是小羊发出的,又像是草菁,同时,还像陶花,像我母亲,像那个不明身分的女人......
我完全生活在梦里。
次日一早,当天光照进屋子的时候,我才从梦境里拔出腿来。陶花按时起床了,她在客厅里走动的声音,在厨房里把锅碗瓢盆弄得很响的声音,将我拉回到现实中来。
吃罢早饭,我就进了报社。我的疲惫明显反映在脸上,因为与我同坐一办公室的那个可爱的女子看到我走进去的时候,惊诧得张了张嘴,并打破她从不管闲事的习惯,问我道:华老师你怎么啦?
"我怎么啦?"
"你的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这句关切的话语,在我听来却是一把尖刀,直接刺进我精神的内核。我想起"肖也许"那本恐怖小说,小说中闯进青的房间的那个女鬼,脸上就是青一块紫一块的。
"哪里呢,"我窘迫地说。
"真的!"她坚持着。
她从手袋里取出一个小圆镜递给我。
我犹豫许久,才将镜子举起来。
没有她说的那么可怕,只不过因为睡眠不足,脸呈菜色,并不是青一块紫一块。我放心了许多,把镜子还给她。
整个上午,我都在想一个问题:我为什么是卑鄙的伪君子?
中午我没有回家。我现在唯一的渴望,就是一个人呆着。
好在大家都下班休息了,即使不回家的,也进按摩室去了,进卡拉OK厅去了,进咖啡屋茶楼去了,或者进报社娱乐室打牌下棋去了,编辑部只有我一个人。我双臂交叉伏在桌上,想好好睡上一觉。
躺了不到五分钟,电话铃就在我耳边炸响。
"华强先生你好。"
我还没说话,对方就断定我是华强了。
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中正平和,像播音员似的。我立即反应过来了,这好像是小羊丈夫的声音。
果然!他马上说:"小羊给你说话。"
我心里一惊,小羊给我说话,当着她丈夫的面?她要给我说什么?
"华强--"小羊的声音娇嗲得让我发麻,"好宝贝,你怎么又是这么久不给我来电话?"
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猴子,被小羊和她的丈夫戏耍着。
"说呀,你为什么不来电话?"
"我不知道你的号码。"
"胡说!你肯定是把我忘了!"
"是的!"我咬牙切齿地说。
电话那头有了可怕的静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