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正要砸下听筒的时候,小羊悲伤地说:"你真是把我忘了......我简直没想到......"
接下来是抽泣声。
我愤怒得大声喘气,呼吸声把我自己的耳膜震得发痛。
"为什么......华强,你为什么要忘记我......"
"我是一个卑鄙的伪君子!"
小羊哭起来了。
"我要付出双倍的代价!"我狂怒地吼叫着。
哭泣声嘎然而止。
"华强,你疯了吗?你为什么这样诅咒自己?"
"是的,我疯了!我他妈的疯了,我要自杀,还要杀人,还要......"
我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我张开大嘴转过头去。
总编神色严肃地看着我。
他把我手中的听筒轻轻取下来,放回到话机上,双手支着桌面,看了我许久才说:"华强,你真是疯了?你在给谁说话,这么粗暴?作为编辑,给任何人打电话都代表本报的形象,怎么能这样无理?你要自杀,还要杀人,杀谁?哼,你要杀谁?"
我的嘴一直张着,像在等着总编给我喂一块食物。
"小伍对我说,你这些天表现得很不正常,我还不信,没想到果然如此。"
我笑了,嘿嘿嘿的笑声,把桌面上的稿子震得发抖。
总编本能地向后退了半步,怒视我两眼,转身走了出去。他一出门,我就哭了。
连坐在我对面的那个可爱的女子,也要告我的状吗?
我以为总编会解雇我,但他没有,只是将我由责任编辑降格为编辑。
坐在我对面的小伍当责任编辑。
"我不是这个意思,华老师,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有一天中午,大家都去休息之后,小伍蹩回来对我说。她的眼泪都快急出来了。
我很感动。在我的印象中,似乎没有人像她这样,感觉到自己做了对不起我的事。从我父亲到小羊,从小羊到草菁到陶花,到那个坑骗我的公司老板......不管他们对我干了什么,都觉得理所当然,决不会向我解释。
我笑笑地看着她。
哪知她更加着急,语无伦次地说:"华老师,你相信我......你不相信我了吗?我是怕你太累,身体受不了,才向总编说起的,我是想他让你休息一段时间,谁知......谁知......他完全误解了我的意思!"
没关系,我说,我当责任编辑也好,你当责任编辑也好,不都一样吗?
"不一样,绝对不一样!我根本就不配当责任编辑!"
没想到这个惜语如金的人,竟这么固执。
"谁说你不配?"我轻柔地安慰她,"你的文凭比我高,专业知识比我丰富,缺少的可能是对生活的体察还不够深入......"
她连忙打断我:"作为'社会版'的责任编辑,这难道不是要命的吗?"
"这样吧,"我真诚地说,"对所有的来稿我们都商量着办,可以吧?"
她终于笑了,噘着嘴说:"以后,我们还是按以前的编辑程序来,我先看,你把关。"
"行,"我爽快地回答。
小伍高高兴兴地走了,不一会儿,她给我送来一份加量的盒饭。
就整个故事而言,这一段叙述看起来是多余的,其实不,因为要是没有这一段插曲,没有小伍,我早已经不存活在这个世界上了。
包括总编,我也会永远记住他。在我的精神走向崩溃的边缘时,他没有一脚将我踢开。我后来也知道,他把小伍提升为责任编辑之后不久,特意把小伍找到总编室去,嘱咐她多向我请教,拿不准的稿子,要虚心征求我的意见。当小伍告诉他虽然她跟我的位置变了,可编稿的程序还是依循旧制的时候,总编感动得眼睛湿润。他既为小伍的懂事而感动,也为我的顾全大局而感动。
他们都是这世间难得的好人。
我工作起来比以前更加卖力,这是有目共睹的,因此,发放季度奖的时候,我竟比当责任编辑时领得还多。
这家景气越来越好的晚报社,成功地让我摆脱了自杀的阴影。
我想尽量忘记那些烦恼的事情,因此,午间休息的时候,我也跟同事们一道进娱乐室下棋。我只会下中国象棋,我的水平是知道马走斜日象飞田,连"蹩脚马"也不会认,但是,没有人嫌弃我,那些平时没有品尝过胜利滋味的臭棋匠,纷纷索我对弈,每当他们弄得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就翘起二郎腿,骄傲地捋着浅浅的胡须。他们满足,我也满足。许多时候,失败比成功能给人带来更大的满足感,听起来是不可理喻的,可事实就是如此。
可是有一次下棋,我再也无法"满足"了。
我的对手是一个女子,新闻部的,生一副伶牙利齿,一直说个不停。她的话全无意义,因此我一句也记不住,也不想听,只专心于谱上的布局。我走得很慢,她却走得很快,跟她的嘴一样快。她的棋走得很怪,先拱兵,再拱一个兵,接下来还是拱一个兵,我以为她不会下棋,可是,在不知不觉中,她的兵就擂掉了我的一个车。我下决心不输这场棋,落子也就格外谨慎。哪知道,当我还在关注下一步就把她落在底槽的马干掉时,她淡淡地提醒我:"小心你的老巢。"我一看,她的两个兵已经接近我的总指挥部,一门大炮架在正中,将我的帅围于垓下。我吓出一身冷汗,但还没到死的时候,因此全不顾及,继续瞄准她的那匹瘟马。遗憾的是,我把那匹马消灭之后,我的士、象全都被她变成尸体,收到她的国土上肥田去了。也就是说,在我的指挥部里,只剩下一个老帅,孤零零地抵挡四面来敌。"你怎么不要命?"她笑着问我。我咬了咬嘴唇,知道再走下去,必被她"推磨",也就是故意不把你弄死,而是折磨你,我不希望这种带侮辱性的场面出现,就把棋盘推了。她说:"只想到进攻,一点也不懂得防卫,结果必输无疑。"
为成为一个追求快乐的男人,我是尽了力的。可是我做不到!
但我不想轻易放弃。好在有几个同事喜欢钓鱼,我又特意制了一副钓杆,跟他们一起蹲到河边的柳荫之下。大河离报社并不远,穿过一个地下商场,过一条小街,下三十多级石梯就到了。这就是我跟草菁曾经在晚饭之后常来散步的河边公园所在地。我的同事们知道鲤鱼、鲫鱼、鲂鱼、青鱼、草鱼、鲶鱼、鳜鱼、白皮等几十种鱼的脾性,知道春夏秋冬晴风雨雪白昼夜晚的不同钓法,知道水库、湖泊、溪流、池塘......里的鱼会在哪些地方扎窝,知道植物钓饵、动物钓饵、味液钓饵、仿生钓饵的配制和下法,知道根据不同的水情调节钓线的深浅......可是我呢,我什么也不懂!
我可怜兮兮地躲在垂柳遮没的地方,想象着跟草菁每一次来河边公园的情景。我们手挽着手,像所有知足的人一样,在公园走廊上漫步,走累了,就坐在河堤边的石椅上,享受着河风的吹拂。有时候,我们走下河堤,选一块光滑干净的卵石坐下,脱掉鞋子,把脚浸泡在水里。我们的脚亲密地交缠在一起,引来许多心怀嫉妒的小鱼儿,用它们尖尖的嘴戳得我们脚心发痒。这时候,草菁会轻叫着把脚提出水面,嗔视那些因为得胜而骄傲地摇摆着身体的小东西。草菁的脚很美,胖胖的,白白的,上面还留下许多鱼嘴戳过的红点子。
那些红点是圆的还是方的,是在趾头上还是脚板心上,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这样一来,我的浮子被鱼拉下深处,也全不察觉我,鱼自然是一条也钓不到。
我已经没有什么情绪了。我寻求着快乐,可是快乐从不把它的果实给予我。我到底比不上从我手中夺走小羊的西安的那个男人!
22
正是在这样的时候,我的父亲死了。城里的几家报纸都发了消息,晚报也发了消息。父亲的骨灰盒没有在公墓里下葬,而是存放在一处寺庙里。据说这是遵照他的遗嘱执行的。我独自一人去寺庙里看了他,摸着带着暖意的紫檀木盒,我的泪水流成了一条小溪。
我出现了比较明显的自闭症状。在报社,除了必须的对话,我不跟任何人搭腔。回到家里,连陶花我也怕。只要草菁或陶花没有在自己屋子里而是在客厅,我就躲进卧室不敢出来,我宁愿让尿把膀胱胀得像风轮一样旋转,也不愿跟她们碰面。即便躲在卧室里,只要一听到客厅里有响动,我就格外紧张。我洗澡的时候,再不要陶花给我放水,也不让她为我洗衣服,我洗完澡,就把衣服搓洗干净,晾到自己卧室的阳台上去。早上,我总是天不亮就起床,自己弄早饭,轻手轻脚,像小偷。
对此,草菁可以不理我,陶花却不能不理我,这是她的身分和职责决定的。她只要听到我起了床,必然立即爬起来,快速地梳洗打扮,如果看见我已经在弄饭,她只洗了手脸,口也来不及漱,就抢过我手中的活。
有天早上,陶花静悄悄地走到的身后,说华哥,是不是不需要我了?
那时候,我正在厨房将一颗鸡蛋打入碗里,听到陶花的声音,我吓得手一颤,蛋黄滑入碗里,蛋清却全部掉到了地上。
陶花弯下腰,痛心地把蛋清捧起来,扔进了垃圾桶。
"华哥,是不需要我了吗?"
"谁说呢?"我结结巴巴地说,"谁说不需要你?"
"为什么不让我做早饭?你的衣服为什么不要我洗?"
我不知该作何回答。
"如果不需要我,我今天就走。"想了想,坚定地说,"马上就走!"
说罢,她转身出去了。
悲哀向我袭来。我难以想象陶花离去之后我跟草菁将怎样生活下去。
陶花的卧室里传来砰砰的声音,是在收拾行李。不一会儿,她走进厨房,望了一眼傻子似的我,淡淡地说:"检查一下吧。"
"检查什么?"
"看我偷没偷东西呀!"
我看着她,无尽的依恋全都流露在眼光里。"当真要走?"
"反正不需要我了......我又没有卖身契,当然可以走。"
我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陶花,我说陶花,你的事还没办完呢。
她盯着我,目光如炬,"你是说,我要报复的事?"
我默默地点了点头。
陶花垂下眼帘,阴沉着脸,冷冷地说:"该去的都会去,该来的......都会来,而且会来得更快!"
我打了一个寒颤。"如果是这样,你想走就走吧。"
她却反而站着不动了,静默许久,幽幽然道:"你为什么不走?"
我长长地叹息一声:"我能往哪里走呢?我不像你,有父母收留你,有一个温暖的家,可我......往哪里走呢?"
"到她那里去!"
我使劲地看她一眼,"你不是开玩笑吗?你说的那个她,有丈夫,有家,关键是,她并不是像你认为的那么爱我,我也不爱她了,怎么能到她那里去?"
"这是我最后一次好心好意劝你,以后再不会了。"陶花冷酷地说,"你如果不理会我的好心,会后悔的。"
我古怪地笑了,"后悔?知道后悔的人至少是一个明白人,我什么都不明白,有资格后悔吗?你走吧,全部都走吧,我知道你们迟早是要抛弃我的,我不在乎,真的一点也不在乎,我没有奢望得到你们一丝一毫的感情,你们也不会给我,这无所谓,我什么都无所谓!"
"不要在我面前做出可怜兮兮的样子,"陶花不动声色地打断我说,"我是你的保姆,没资格听你说这些。"
"她想走就让她走吧。"
客厅里突然传来草菁的声音。
我和陶花都被吓了一跳。我们都不敢走出厨房跟草菁直接对面,呆呆在站着。
可是草菁主动离去了,阴森森的拖鞋声响过一阵,就听到她关门的声音。
我走到陶花身边,一只手压在她的肩头上,安慰她道:"都怪我不好。"
她的身体冰冷,脸上没有任何反应。
"不要走了,"我说,"去把行李打开吧......即使想走,等一段时间再说,好吗?"
"请放开我,"陶花有气无力地说。
我把手拿了下来,她的哀怨和惊惧使我顿生怜悯。
她默默无言地把行李放了回去,之后走进厨房,重新取了一颗鸡蛋,打进碗里。
我回到自己卧室,直到陶花喊吃饭才出去。
她的眼睛红红的,但不像是哭过,而像是手搓的。
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我编完稿子,不想立即回家,就上了一家酒楼。
刚一上去,就看到了那个跟陶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子!
她的面前,放着一个高高的酒瓶,由于酒瓶是天蓝色的,我看不出里面是否还有酒。但从她的样子看来,她已经喝了很长时间,不仅脸红得快要出血,连眼角也是红的。桌上放着一盘鸡尾虾,一点也没动过。
我径直朝那女子的桌边走去。
"我可以在这里坐下吗?"我笨拙地问道。
女子略略抬了抬眼帘。她的眼帘很长,很柔软,带着淡绿色,跟陶花的一模一样。
"没有人不让你坐,"她说。
她的声音也跟陶花的一模一样。虽然因为醉酒的缘故显得有些含胡,可是,习惯把声音从舌尖弹出来的说话方式,是陶花所特有的。
我坐下了,侍者端过来一个托盘,让我选酒,我拿了一瓶干红,为自己倒了一杯,又为那女子倒了一杯。
"谢谢,"她说。
我严肃地看着她,问道:"你常来喝酒吗?"
"不常来,"她无所谓地拂了拂头发,又揉了揉眼睛。
"你认识我吗?"
她把眼睛闭了很长时间,之后懒洋洋地回答:"不认识。"
"可是我认识你。"
"那又怎么样呢?"她自顾自地喝下半杯酒。
一种揭穿她的冲动和可能认错人的尴尬交杂在一起,使我的衣服很快被汗水湿透。
她喝了余下的半杯,提过我的酒瓶,倒了满满一杯之后,又送到嘴边。
我压住了她的手,"不要再做戏了,"我说。